楔子/

颜贺琳双手执镊，一把海草几秒钟便被理得经纬交错。耳廓捕捉到巨浪中的水声，槭枫伴随着楼梯的哀嚎破门而入。

“我发现……”

“哎呀你先把冲浪板放下！堵着门大家可没法干活。”

“还在编海草？真是耐心。好好好我让开，”槭枫喘口气，“看看，这是什么？又有人送这东西来了。”

“纸的东西别放厨房。”颜贺琳搓搓手，窜回去拈起一角，发现下面跟着一叠。

“这几天攒下这么多。差不多就是你我那几个老朋友写的，连叶倩羽还有萧哥都写了。内容你还是该看看。我先去换掉冲浪马甲了。”

“昨天萧哥还亲自来了。”颜贺琳摊手。

信纸跟日常无所不同，不过里边正文都是二十几行的字，一大半带问号，似乎是问卷。附了件，是老朋友们填完的。生辰故里船号船队，问了一串问题，她心想要是每个问题都是鱼可以吃上十天。

每张信纸的第一段都用着粗黑体，一模一样：“一个友谊的接力：游戏开始。被点到的人，要复制这段文字，然后回答下列问题（不可以改问题），然后再@5个人，如果点到你假装没看见，那不好意思，我看错人了！”

二/

“宅宅号”们已经在电子海洋里漂浮了63年之久，不过颜贺琳才刚来“宅宅86QQ号”船队。在这船队管同一艘船的槭枫和她一个年纪，但在海上漂的时间多几年。

与其说这是“船队”，不如称之为一盘散沙。这些小船被划为一体的原因仅仅是名号的相似，而非船员特质的统一。她俩的老朋友经常会冲浪，漂进浮动港口亲自拜访。他们几个不巧地错开了，老朋友们便没机会登船。

前几日有海盗黑了船，船主无处可去；上午还有人开骂战，直接被赶出船队；她们现在还稳定掌握着这艘船，真是不容易。槭枫想着，路过颜贺琳打开的卧室舱门。

“别写——”声音先于大脑判断出形势。她冲到书桌前，自觉语音刺耳，内里愧疚。

“哎呀，媒婆，怎么了？那什么友谊的接力快写完了。”颜贺琳倒是平静。

“千万别送出去，贺琳。剩下的也别写。”

“有什么问题？你拍桌子好大声，吓到我了耶。”

铃声不合时地响起。槭枫把她从椅子上拽起来。直到看见浮动港口如往日一般摇晃，槭枫放慢脚步。颜贺琳终于看清她的脸上焦躁的肆意泼洒。

“其实……没什么吧。你们是？”

颜贺琳一愣，呢喃道：“请进吧。我们可是船主。”

“宅宅86QQ”船在这片空旷的海洋上沿铁链浮桥聚成“群”，沟通便自由许多。槭枫问过颜贺琳听来的问题：“如何看待‘船主’和‘船群之主’在所属船上的权力？”回答者怀疑电子海洋其实是百慕大三角，这样“船主能把别人赶出自己的船/船主能让访客在船内阴暗地爬行三圈并发表激情演讲”就是物理规律了。

“毕竟这里是奇迹的电子海洋。”

莫名其妙的对话结束没多久，她们船上人就凑齐了一打。这群人素不相识，空手而来，共同语言却是老朋友叶姐和从她那收到的“友谊的接力”。

“你是槭枫？叶姐说你有个英文名是Maple，我一直以为是戚风蛋糕那个戚风。”被提名者正接受着提名者臂弯的勾搭，旁观者看这一个热情一个无所谓倒是有可能成为好友，不多言语。

有人要看信纸，颜贺琳暂离，一脚踏出甲板，便有好事者接着说：“Maple，媒婆，这么说你做过媒？”“‘接力’里可没这个问题……”有人开始拿笑声针戳着她的耳膜。可以入耳的不堪入耳的都来了。

她感觉大脑在随着地球自转，躯则钉在臂弯泰山下不可动，心中异样平静。

依稀记得下一幕是她从舰桥走回，颜贺琳在她面前挡着海风，一手攥着那叠信纸。

“你们才认识两个小时，有那么熟吗？

“小学老师没告诉过你们给陌生人起外号很不礼貌吗？

“我告诉你们，去年有个人拿我名字开玩笑，我一分钟把船开到蓝月滩湾，把他整艘船倒过来插进沙子里。”

三/

“我跟你讲讲原因，”槭枫叹了一口气，坠到自己卧室的书桌前，顺手拉开抽屉，惊慌地关了回去，“这种‘友谊的接力’，还有‘不转不是86人’‘玩不起倒霉一年’什么的真令我怀念小学时光。我刚来电子之海的时候还在‘宅宅86VX’船队……现在比较少回去那里的船了。小学在那里填过，后悔。这种东西呢，填了也没用。”

“Ma……你先告诉我，抽屉里是什么？”

“唉。小刀，给你看吧。……我没赶上萧若卿生日，过几个月在陆地上他当面送我的最后一次生日礼物，很可怕吧……听见没？刚才那群人把船开过来骂我们了。屏蔽？屏蔽也不行啊，只要出去还是听得见。他们现在改用鸟语骂我们，得重新屏蔽。还不知道会不会追到其他船队追到其他海域追到陆地上……”

“那……那……那你拿着这把刀，又有什么用？”

“……”

“……”

“你……你……说真的我不会安慰人……唉我真不会说话。你和我不一样，你应该还好，还没有把‘接力’发出去，他们除了你这艘船，除了你大概的样子以外，你的生日你的出身你的名字你其他地方拥有的船都不知道，而且哪有那么容易从其他人那里问出来你是谁？回陆地之后肯定没事了没事了……

“可是我啊，即使补发怀表礼物，又一直写信，怎么能知道萧哥心里释没释怀，会不会按着上面的信息来围堵我，还认不认这友谊？”

“你试着填一填。”

“……”

“哎呀，你记得吗？他们从来没有注意过这叠信。想起来没有？其实，不是所有人都看得见它们。”

为什么？

因为这里可是奇迹的电子海洋。

槭枫终于提起了笔。笔尖划过了“错”，划痕中并无墨迹；接着划过姓名，划过诞辰，划过心中的自己，划至小刀收归原处，访客隐入夜空。终于到了最后一环，她写下叶倩羽和颜贺琳的化名，斟酌许久却不敢写下草字头。

为什么？她问自己。因为我不怀疑和叶姐和贺琳的关系，我在怀疑与萧哥的友谊。

但是，萧哥写了我的名字。槭枫冲出舱门。脚扭了，她不在乎。

“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吗？”

“嗯。”

“他不怀疑。”

“嗯。”

“……”

“槭枫，”她停顿了，“昨天你不在的时候萧哥聊过。真可惜如果我能早点知道这件事，他来当面找你一定就没有这个误会了。”

“为什么？”

因为这是奇迹的电子海洋？

“因为……我们相信你。”

四/

萧若卿的生活很规律。与电子海洋的大多数人一样，他的船只停泊处离陆地不远。萧哥每天早上六点半在陆地住所起床，以冲浪活动开始一天的生活。不过今天几大叠书拖着他的裤腿，所以直到下午才到达“宅宅86QQ”船队中自己的船。

萧哥向往常一样从浮动港口收取其他船发来的讯息并查看，双腿自然地迈向更衣室。接着全身焕然一新的他前往厨房，开始一天的烹饪。萧哥看过《舌尖上的86船队》，但此刻他已收到了来自老朋友槭枫的加密回应，因此决定今天鄙视那些繁杂而无味的“食粮”。他仍然提醒自己，只是第一步顺利，不要高兴太早。

草草用餐完毕，萧哥出发前往“宅宅86VX”船队。通过槭枫向一众老友发送的“友谊的接力”问卷信息，他成功从“船队之主”处获得了槭枫船只的坐标，并留言申请进船许可。

接着他来到“宅宅”大船队的旗舰互联数据库，通过合理合法的程序获得了了名字中带有“钿兹尤希”的船只名单。利用槭枫曾用的假名还有对船只的喜好，孤狼更紧包围了猎物，直至名单上船只寥寥无几。槭枫无疑有隐藏船只。萧哥无法用公开的信息榨取出更多价值，倒是一行行夺目成就，让他分外眼红。

最后他摸到了自己的怀表。依据观察，孤狼毫不犹豫地锁定了猎物。他欣喜若狂。但在更多思虑驱散了激动后，他才写下了登船申请和留言:

“槭枫，你花了很久才把它们装饰成现在这样，你绝不可能抛弃这些船，对吧？我就在这里蹲守，你不可能不来。终于，我终于在其他船队找到你了。”

五/

颜贺琳冲浪回来，没有看见槭枫。全船收拾得一尘不染，小刀随意丢在卧室书桌上。两小时过去，人声不可闻。

槭枫和她手上颤动的信纸飘进脑海。那时没有风。槭枫压低了声音，出气断断续续。“萧哥拉我出去。”

“媒婆，如果你不放心就别。我不敢说我真的了解萧哥的想法。”

“没关系。这里是奇迹的电子海洋。”

“如果他像那群人那样恐吓你……何况你要去其他地方。他追着你跑，你很难逃的。”

“我决定相信他一回。”

“……”

“我们角色对调了呢。”

浮动港口铃声大作。颜贺琳下意识捞起小刀，脑中演练一遍听说的招式，从厨房出来又换成了菜刀。

三步，两步，一步。脚，腿，冲浪板，滴答。

“贺琳我回来啦——萧哥说明天把大家都带上，去‘钿兹尤溪’船队聚一聚。”

“他说了什么？”

“他找到我，向我邀功。他说作为朋友，几年来我们对在电子海洋上真实的对方一无所知。从今以后，我们要做许多个船队里的‘好友’。”

“你听我说过吗？我和小学同学们基本不联系了。他们给我发过‘友谊的接力’，那时我一连听说了了十几个‘中之人照片’‘网络迷踪’还有什么‘盒武器’，被电子海洋吓着，一个也没回。

“我一直理解错了。他们之所以找上我，是因为他们把我当作真正的朋友，而不是用‘我对他们的友谊’逼我回答。我直接忽略，回答也好扯皮也罢，都没有。

“其实是我抛弃了他们。哪怕我写上‘出生日期是2月31日，在读初一，船号是42’也好啊。

“接力，所以我决定接下这一棒。谢了，颜贺琳。其实我并不讨厌你们给我起的名字。我会平安回来的。”

因为这是奇迹的电子海洋。

负一/

在她的手里也有这样一封信。

她的白袖口沾了几天的灰，一头棕发像是把鸟窝拆成树枝再梳在一块，干脆拉起蓝帽衫的帽子。一手绕着帽绳，另一手五指僵着，紧捏黑笔。于是她在课本的庇护下，在半份灰白练习卷的托举之上，在第一个问题后圣洁与豪迈相耦合地写下名字。接着颈部肌肉习惯性地伸缩，小电子钟讽刺地在眼前闪烁，卷起的便签条依稀写着购物广场和出生当年常用的人名。

她藕断丝连地把文件挂在白板上。后来那个讽刺人的小玩意闪烁了不知道多少次，“网站推荐”“学生必背”“心愿清单”……也被磁铁贯穿了身躯。总之它们叠上了一层又一层，改换了白板的颜色。直到她要在金秋远游，直到新芽吐绿，它们被扫进记忆的故纸堆。

因为这里是奇迹的陆地。她不必刻意地把接力棒接来递出，她不记得也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