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伴随着记忆中的小镇一起老去的,是我们的青春,以及一种被渐渐遗忘的生活方式。
壹
故乡在一个名叫“三门”的小镇。
京广线穿过这里,湘江穿过这里,一千多年寂寥的时光,也穿过这里。
小镇的前身,是湘江边一个古旧的码头。
一千多年前,诗圣杜甫穷困潦倒、老病孤舟,在三门一带的湘江上度过他的最后岁月。期间,他写下了几首诗,提到了三门及附近的霞石埠、空灵岸几个地名。
这是小镇有据可查的最早书面记录。那几首诗,如今刻在空灵岸的江边岩石上,俯瞰岸边的滔滔江水。
次空灵岸
沄沄逆素浪,落落展清眺。
幸有舟楫迟,得尽所历妙。
空灵霞石峻,枫栝隐奔峭。
青春犹无私,白日亦偏照。
可使营吾居,终焉托长啸。
毒瘴未足忧,兵戈满边徼。
向者留遗恨,耻为达人诮。
回帆觊赏延,佳处领其要。
小镇规模不大,由一纵一横的两条街道发展而来。一条,通向江边的码头,另一条,通往几十公里远的城市。
通往江边码头的那条街道,颇有些年岁,记录了小镇的古老和沧桑。
街道两旁,是密密麻麻的两排房子,大多是有点旧的店面,包括纸伞店、榨油坊、米店、布匹店、裁缝店、旅店。店面屋檐相接,青砖灰瓦,有着暗褐色的木梁和木柱。白天店门都敞开着,夜深人静,店门便由一块块竖着的木板封住,只从店里面散出昏暗的灯光。
街道中间,是一块块整齐的麻石(花岗岩的俗称)铺成的路面。麻石上凿出来的斜纹刻痕,有点凹凸的表面,交错的接缝,使得路面有了一种立体感。
街道很窄,两侧房屋很密集,因此,在阳光最炽烈的日子里,小镇都有了一份难得的清凉和静幽。在雨天,路面的麻石上泛着冷冷的雨花,倘若再有一两个撑着油纸伞的过客经过,那会让你想起什么呢?
我想起的,是戴望舒的《雨巷》。
只是,我多次嗅着小镇上弥漫的潮湿气息,却从来不曾逢着一位丁香一样的姑娘。
贰
在大部分时间里,小镇是散淡的,舒缓的,安然的。
不过,小镇也有热闹的时候。
电影《少林寺》在小镇刚开始放映的时候,在小镇造成了轰动。看惯了主旋律电影的人们,第一次发现还有这么激烈、精彩的电影,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周围几十里的人纷至沓来。入夜,去小镇的路上挤满了去看电影的人们,是小镇难得一见的盛景。
每年的正月十五、端午,都是小镇最热闹的时候。
正月十五,新年的狂欢节进入谢幕阶段,小镇这时也充满了普天同庆的氛围。小镇周边的几个大一点的村子,都会拿出自己的龙灯队,绕小镇四处环绕一圈,为新年的喜庆和吉祥祈福。小镇上会一点乐器的人,也会不吝自己的气力,敲锣打鼓,笛子唢呐,搞得热热闹闹,喜气洋洋。 端午,是小镇的另外一场狂欢。
每年的梅雨时节,家乡一带桃李飘香,杨梅暗紫,小镇的街道了便弥漫了水果的香气。雨水如期而至,连绵不断地下,直至溪水奔流,江河满溢。梅雨时节,故乡的降水量,基本占到一年的三分之一。故乡的池塘、沟、渠蓄满了足够的水,也为这一年的风调雨顺定下了基调。
此时,便是端午了。
端午前后,是湘江江面最开阔、水流最湍急的时候。端午前几天,江边各村就在江中摆好龙舟,开始练习,拉开比一比的架式。练习一般是从三门渡到空灵岸,划上一个来回。这时候,江中龙舟奋发,鼓声阵阵,江边人头攒动,欢呼雀跃,是小镇一年中难得的热闹光景。
正式的龙舟比赛在端午这天,早晨约9时许,几条龙舟在三门渡附近的江面一字排开,在炮竹声中一起向空灵岸进发。江面鼓声齐喧,江岸人声鼎汇,江上江岸的互动达到高潮。终点是岸上的一面锦旗,快到终点时,船上的鼓手们跃上江岸,争夺锦标。此时,有人不慎落水或掉进岸边泥滩,狼狈不堪;有人为争夺锦标而你推我搡,甚至大动干戈;观众则为本村的领先或落后打起嘴仗,直至相互谩骂。几乎每年都有为争锦标动手的情况,破点皮、弄坏几件衣衫司空见惯。
但端午之后,一切恢复平静。
即使是当时争得你死我活的人,事后相遇,相逢一笑,恩仇不再。
对于少时的我们,元宵和端午都是一个盛大的节日,一场狂欢。
叁
当道路和水路交通选择小镇作为交汇点时,小镇便产生、发展了。
小时候,小镇是周围方圆百里的人们通往外面世界的必经之道,人流、物流汇集。
人聚集的地方,就因此就有了人脉,有了繁华。小镇上,除了那些古老的行当,还有了一些现代的产业,比如电影院、花鼓戏院、邮局、照相馆。
在我年少时,小镇的影响力能辐射到周边很大一块区域。看一场电影,照一张相,甚至买一瓶酒买一块布,都不得不去小镇。尤其是居住在偏远村落的人们,去一次小镇都是一次重大的决定,因为那不但需要付出有限的几张钞票,还需要付出一到两天的时间。一次去小镇的经历,都可以成为很多人的一次记忆,一场谈资。
最近十多年来,故乡的交通得到飞跃式的发展,小镇自古繁华的那条老街,却迅速地褪色了,衰落了。
小镇通往市区的沿江道路已经拓宽了不少,且打上了水泥路面;不远处的湘江,也修起了几座气派的大桥。
道路缩短了小镇与城市的距离。
城市不再遥远,城市白天的车水马龙和晚上的霓虹灯,像磁石般吸引着小镇及周围的人群。
附近农村的都开始去城市讨生活,甚至小镇上的居民,也开始涌向城市淘金。 穿越小镇、通向城市的那条马路比以前忙碌多了,车流频繁,人流熙攘,远远超过了以往。
只是,通往河边、代表小镇历史的那些旧店铺,却在慢慢地萎缩,萧条,甚至关闭。
城市一天天变大,变新;小镇的源头,却在一天天地变小,变旧。
如今,那条通向河边、铺满麻石的小街,已经变得冷冷清清,门可罗雀。几次想去寻访旧时的同学,一路寻访,大部分人都已经离开小镇。
很多年了,很少再看到江边的龙舟。
故乡的青壮年男女大都外出谋生计,留下老弱病残留守,组织一支龙舟队都很困难。
看不到记忆中那种火热和喧嚣,有些落寞和惆怅。
记忆中的小镇在一天天地破败和老去。
台湾电影《搭错车》中的某首歌唱道:“谁能告诉我,谁能告诉我,到底是你我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
这些年来,很多东西变了。
十几年里,我的足迹步出小镇,越来越远。小镇早已不是当年的小镇,而我,早已不是当年的青涩少年。
想起了老师曾反复强调的一句话——
Everything changes except the word “Change” itself.
除了“变化”本身,一切都在变。
所以,记忆中繁华的小镇在光阴中一天天地褪色,其实也是一种必然。
如同一张旧字画,在时光中,慢慢地泛黄、褪色。
如同我们曾经满含喜悦和激情的面孔,在岁月中,渐渐地变得平静、淡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