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闯过秦岭

陕北农民白江涛的创业之路

江慧合作社的养羊基地
经常要修建的乡村公路
娘母俩


冬夜的风像裹着冰渣的鞭子,抽打着西良村光秃秃的树枝,也抽打着白江涛紧锁的眉头。他裹紧旧棉袄,蹲在党员活动室的门槛上,望着远处黑黢黢的山梁,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重重敲下一串字:“改变村容村貌,创造适合村民生活的环境是我的职责!爰民护民,全心全意为民服务是我的宗旨!”寒风吹动他两鬓过早霜染的头发,这个刚过五十的陕北汉子,眼神却像山梁上的岩石般坚硬。


2014年的年关,寒风里夹杂着村民们怀疑的目光,像无形的刺,扎在白江涛这个村主任背上。九百九十九平米的新装苹果广场刚铺上水泥,村巷道的硬化工程勉强收尾,新路灯的光晕在冷风中显得格外微弱。他一遍遍翻看手机相册里“美丽乡村”工程进展的照片,粗糙的手指划过屏幕,如同抚摸着西良村贫瘠的皮肤;心头那团火却烧得更旺了。三年前初上任时全体社员大会上,他拍着胸脯吼出的那句“一言九鼎”,还带着黄土的腥气在耳边回响。


“送儿千里背包行,父母心里头空落落,两鬓如霜白发生,叮咛万语伴征程。处事需持心眼正,为人当晓爱憎清。学海扬帆虽苦辛,志坚终可见功成,莫负双亲寄深望,胸怀天下济世情。鹏程展翅在今朝,捷报频传慰门庭!”他低声念着不久前写给远方求学儿子的顺口溜,字句滚烫,灼烧着喉咙。儿子白杨和女儿白雪在延安安了家,这黄土高坡上的担子,终究还得他和妻子薛慧珍这对不到五十岁的脊梁来扛。他深吸一口辛辣的旱烟,那呛人的气息直冲肺腑,也冲开了记忆的闸门——


一、 开山拓路:泥腿子的“一言九鼎”


2011年的西良村,像一条被风沙堵塞了呼吸的老渠。沟壑纵横的黄土塬上,散落着一百六十多户人家。白江涛在第一次全体社员大会上,声音盖过屋檐下麻雀的聒噪:“村规民约,今儿个就定下!第一步,加宽五条生产路!二十五年没能动一寸的路,咱给它拓开!第二步,让八十户吃上自来水,龙头一拧,水哗哗的!” 台下嗡嗡作响,老会计赵德福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像针:“白江涛,你能把村里弄成个样儿,我赵字倒着写!钱呢?钱从天上掉下来?” 那刺耳的调笑像根生锈的钉子,狠狠楔进他心里。


第二天天没亮透,白江涛就扛着家里最沉的那把老镢头上了最难啃的“老鹰嘴”梁。路窄坡陡,弯急如羊肠,开拖拉机运苹果的司机走到这儿都打怵,稍不留神就连人带车翻下深沟。他抡圆了镢头,朝着顽固的土崖猛刨下去。薛慧珍天擦黑时寻上山来,怀里揣着几个还温乎的玉米面馍馍。她看着男人蹲在土坷垃上狼吞虎咽,汗水和着黄土在他脸上冲出沟壑,虎口震裂的血丝把镢头把都染红了,只用块破布胡乱缠着。她眼眶一热,背过身去,没让泪掉下来。


“村里账上就那几个子儿,耗子进去都得哭着出来,”晚上,薛慧珍在昏黄的灯下数着家里卖苹果攒下的一沓零票,“你真要往里填?”白江涛闷头抽着旱烟,烟雾缭绕里看不清表情:“应了的事,就是砸锅卖铁也得干成!我白江涛吐口唾沫是个钉!” 薛慧珍没再言语,默默把钱塞进一个旧手绢包,那是预备给儿子下学期学费的钱。


加宽生产路、自来水入户、盖蓄水池、架设电路……哪一项不是吞金的兽?村里账上那点微薄的集体收入(主要来自几亩机动地的承包费)像撒进旱地的几滴水,眨眼就没了影。白江涛的旧手绢包一次次瘪下去。买水管的钱不够了,他咬牙把圈里刚长膘的半扇猪提前卖了;架电急需电线杆,他连夜开着自家那辆快散架的农用三轮,跑到县里亲戚家借了五千块。最难的是往深沟里架那一公里电,请不起专业队,他带着村里十几个壮劳力,硬是靠肩膀把一根根沉重的水泥电杆扛进陡峭的沟底。肩膀磨烂了,结痂,再磨烂,血水混着汗水浸透了单衣。整整三年,硬是靠着村民肩扛手提和他贴进去的二万六千块钱(几乎是他家当时全部积蓄),让清冽的山泉水,第一次从崭新的水龙头喷涌而出,溅湿了村民赵铁栓那双干裂得像老树皮的手。老赵怔怔地看着哗哗流淌的自来水,浑浊的老泪滚了下来。人群里,那个曾经嘲讽他的声音,赵德福,讪讪地缩在人后,终于在水声里哑了火。白江涛抹了把溅到脸上的水珠,声音不大,却像夯进黄土地的木桩:“值!这钱贴得值!”


路通了,水来了,白江涛心里的蓝图才铺开一角。2014年冬,顶着凛冽的西北风,五间崭新的党员活动室和那个九百九十九平米的苹果广场终于落成了。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寒风像刀子。白江涛领着几个党员,在刚硬化的巷道旁,喊着号子立起最后几根崭新的路灯杆。当开关“啪嗒”一声合上,一片温暖的光晕瞬间洒满平整的水泥地,也点亮了围拢过来的村民们眼中久违的光亮。孩子们在光洁的广场上追逐嬉闹,笑声撞破了山村冬夜的沉寂。薛慧珍提着一壶自家酿的滚烫米酒挤过来,塞到白江涛冻得通红的手里:“快暖暖!”滚烫的暖意顺着喉咙流下,驱散了满身的寒气。他抬头望向黑沉沉、却已有灯火点缀的山峦,知道这光,不过是西良村觉醒的起点。他掏出手机,拍下这灯火,发到朋友圈,只配了四个字:“光明到了!” 那一刻,薛慧珍看着他映在灯光下的侧脸,那被风霜刻满皱纹的脸上,有一种近乎神圣的执着。

二、 苹果长征:车轮碾过秦岭的脉动


苹果,是西良人挂在枝头的命,也是悬在心头的一把刀。2017年秋天,“江慧合作社”那座新建的冷库里,四十万斤苹果码得像一座座红色的小山。红富士个个色泽饱满艳丽,果面光洁如打过蜡,这是白江涛和薛慧珍带领社员们,在套袋、摘袋、转果的每一个环节都精益求精,一颗颗精挑细选出来的心血结晶。“百万苹果,大抢收,人力,物力,财力,拉筋拨骨把孙悟空都快挣死了!”白江涛在深夜的朋友圈里敲下这段话,字里行间渗出的是骨头缝里都叫嚣着的疲惫。连续二十多天,他和薛慧珍几乎没沾过炕席。薛慧珍负责在果园组织采摘、分级,嗓子都喊哑了;白江涛则泡在冷库,指挥装箱、入库,冷库的寒气浸透骨髓,手指冻得僵硬麻木。


然而,丰收的沉甸与喜悦,很快被千里之外市场的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上海西郊国际市场的“班家果业”,成了白江涛心头一道剜不掉的疤。几车寄托着全村希望、贴着“江慧合作社”标签的精品苹果发过去,等来的却是班兴光老板百般的刁难与压级压价。“白老板,你这果子有‘水裂纹’啊,市场根本走不动…最多给你一块八!”“什么?入库前检查都是特级果!”白江涛在电话这头急红了眼。“哎呀,运输颠簸难免嘛…要么降价,要么你们拉回去!”电话那头是漫不经心的腔调。货款?更是遥遥无期。薛慧珍对着电话那头几乎带着哭腔恳求:“班老板,行行好,这都是乡亲们一年的指望啊!您再验验货…” 白江涛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憋得太阳穴突突直跳,猛地抢过电话,从牙缝里挤出那句带着血腥味的怒吼:“饿死饿活,再不要给地主家干活!苹果再丑,再烂,倒到沟里!都不给你班家果业发货!” 这血泪教训,他当天就发在朋友圈,字字如刀,警醒着所有靠天吃饭的果农:“班兴光,吃人不吐骨头!果商朋友们擦亮眼!”


他站在冷库门口,看着堆积如山、红艳艳的苹果,第一次感到这沉甸甸的果实,竟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又感叹:“苹果滞销非本意,打破经济新压力。拆掉果商二郎庙,建立营销新秩序。”

怎么办?继续开拓新市场!装载着延安苹果的车队,车辙碾过秦岭下的高速公路,车轮在雨雾中打滑,司机们紧握方向盘的手心全是汗;货轮沉闷的汽笛刺破长江凌晨的浓雾,搬运工在潮湿的甲板上挥汗如雨;冷链车呼啸着跨越黄河铁桥,寒气在车厢外凝成白霜;上海西郊国际市场彻夜不熄的惨白灯光下,福建泉州港带着咸腥味的海风吹拂着集装箱上的露水;重庆朝天门码头高高的石阶上,挑夫们喊着号子将一筐筐苹果扛进山城;湖南怀化喧闹的苗寨集市边,穿着民族服饰的妇人仔细翻看着来自陕北高原的果子;甚至湄南河畔湿热的风中,曼谷码头工人在卸下印有“中国陕西宜川”字样的货箱……西良村的苹果,带着黄土高原的烈日风霜与白江涛夫妇的血汗,就这样通过白江涛布满老茧、皲裂的手,一车车、一船船,送进了大都市的果盘,融进了中国果品流通的大动脉。每一次发货,都是一场赌博,一次对未知市场的远征。


市场的风浪无情地淬炼着他的筋骨与眼光。白江涛亲自押车,开着装满苹果的货车,轮胎碾过黄土高原千沟万壑的颠簸土路,也碾过城市冰冷平坦却暗藏漩涡的柏油路。在上海城隍庙摩肩接踵、喧嚣震耳的人流里,他操着浓重的陕北口音,费力地向精明的水果摊主推销西良苹果的脆甜;在昆山整洁却陌生的工业区街巷中,他蹲在马路牙子上啃着冷馒头,眼睛却像雷达一样扫视着路边的水果店和超市。霓虹闪烁,高楼林立,让他眩晕,也让他震撼。“上海太美,好玩,”他在小旅馆昏暗的灯光下,用粗糙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戳着,“经我在上海之行后深感,想把我村打造成一个陕北第一村。让游人观完壶口瀑布的惊涛骇浪,直接拐个弯,就来咱西良看新农村,摘苹果,吃农家饭!” 外滩璀璨的灯火倒映在他布满血丝却异常明亮的眼中,点燃的不仅是捕捉商机的本能,更是一个泥腿子对重塑家乡、对接时代的宏大愿景。他把对城市商业格局的观察、对消费潮流的感知、对品牌包装的模糊理解,默默嚼碎了,咽下去,决心要在这片生养他的黄土地上,种出不一样的风景,闯出一条可持续的生路。他拍下外滩的夜景,又拍下昆山整齐的街道,发到朋友圈:“人家的路是咋修的?咱也得学!”

三、 风雨畜棚:牛铃摇响的新希望


2019年,当苹果市场的寒意尚未完全退去,白江涛的目光已经决绝地投向新的战场。单一的产业如同走钢丝,他深知必须为西良、也为自己的“江慧合作社”找到另一条腿。圈舍里,几头刚花大价钱从内蒙古买回的优质西门塔尔跑山母牛正不安地刨着蹄子,打着响鼻,陌生的环境让它们焦躁。“养殖、种植、过年,最不划算的是过年!光吃不进账!”他在朋友圈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说道,眼神却异常坚定。牛羊的鸣叫、鸡鸭的喧闹开始成为江慧合作社院子里新的交响曲,一个新的希望正在混合着草料和牲畜气息的畜棚中孕育。薛慧珍也开始了新的忙碌,天不亮就起来拌料、喂牛、清理圈舍,原本只熟悉果园的手,很快也沾满了饲草和肥料的味道。


然而,创业的荆棘从不因决心而减少半分。2020年夏天,一场百年不遇的狂暴雷雨毫无征兆地袭击了宜川。白江涛新建的畜牧养殖厂工地首当其冲。碗口粗的雨柱疯狂砸向大地,山洪像脱缰的野马,裹挟着石块、断木和泥浆,从高处咆哮而下。刚挖好、浇筑了部分基础的地基瞬间被浑浊的泥石流冲毁、填埋。工棚被掀翻,建材被冲得七零八落,现场一片狼藉。“哗哗无休止,牛争羊吵遍地水!误吃误睡难窝地,玉米倒伏豆发芽!本是日子不好过,行路正遇连雨天!” 白江涛在风雨飘摇的凌晨,用手机记录下这惨状,字里行间透着绝望与焦灼。


风雨交加的深夜,雨势稍歇但依然细密冰冷。白江涛穿着湿透沉重、不停往下淌水的雨衣,深一脚浅一脚地蹚进齐膝的冰冷泥水里。手电筒微弱昏黄的光柱在狂乱飘摇的雨幕中艰难地晃动,光晕里映出他满脸的泥浆和紧抿成一条线的嘴唇。他扑向被山洪冲垮堵塞的村口主干道和通往养殖场的支路。雨水冰冷刺骨,薛慧珍深一脚浅一脚地跟来,默默把一件家里带来的厚实旧棉袄披在他早已湿透冰冷的背上。他猛地回头,手电光下,妻子同样浑身泥水,头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上,眼神疲惫却和他一样,燃烧着不肯服输的火焰。他喉咙一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点了下头,转身抡起沉重的铁锨,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挖向堵死涵洞口的淤泥和乱石。铁锨撞击石块的铿锵声,在风雨夜中格外刺耳,薛慧珍默默地跟着他,铲土、搬石、疏通水道。那个寒夜,西良村口响起的不是悲鸣,而是与天灾抗争的沉重号子与铁器碰撞的铿锵。


屋漏偏逢连夜雨。资金链紧绷得像根拉到极限、随时会崩断的弦。冷库里还有十几万斤苹果亟待销售回款;工地上等着结账的工人眼巴巴盼着;买牛买饲料的欠款单一张张飞来;银行的催款电话更是像索命符一样一个接一个打来,冰冷的提示音在空荡的合作社办公室里回荡,格外刺耳。那段日子,白江涛常常独自一人坐在深夜空荡冰冷的合作社办公室里,只有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投下他巨大而孤独的影子。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劣质香烟辛辣的烟雾缭绕不散。“我一个人静静的睡在房子里,沒有喧喳,沒有打饶,把以往的生活从新疏理…” 创业的艰辛、亲情的疏离(儿女远在延安,电话里也只能报喜不报忧)、不被理解的孤独、巨大的债务压力,像几盘沉重的石磨轮番碾压着他的心口。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着最便宜的“延安”烟,辛辣的烟雾呛得他直咳嗽,却麻痹不了紧绷的神经。烟雾中,他布满血丝的目光扫过墙上那块崭新的“宜川县江慧养殖合作社”的牌子,最终落在抽屉深处那张泛黄的旧照片上——照片里,年幼的儿女在开满苹果花的果园里追逐笑闹,他和年轻的薛慧珍站在后面,笑容灿烂无忧。窗外是吞噬一切的无边黑夜。他猛地掐灭烟头,火星在黑暗中瞬间熄灭。他抓起桌上的圆珠笔,在摊开的、记满了债务和计划的笔记本空白处,重重地、几乎要划破纸页地写下:“说什么?我的错!生活究竟为什么?颠奔流离去创等…心放平,胆放正!自有老天来做正!” 这近乎嘶吼的自问自答,是绝望深渊中他为自己抛下的锚,也是支撑他在这泥泞中继续踉跄前行的、唯一的拐杖。写罢,他重重合上笔记本,像关上了一扇门,也像开启了一场新的搏斗。

四、 幸福基石:黄土地上的“城市梦”

白江涛的根,他的战场,永远深扎在脚下这片沟壑纵横的黄土地。作为一村之长,他比谁都清楚,“水电路”是乡村活起来的血脉筋骨,而“老有所养”则是乡村文明的温度计。那些他像燕子衔泥般一点点争取来的项目——加宽硬化、让苹果运输车不再颠散架的五条生产路;覆盖三千亩果园、让果树在旱塬也能“喝饱水”的抗旱应急灌溉工程;水利局支持下完成土地整理、新增的一百三十亩平整梯田;特别是那十六间窗明几净、带着小院落的乡村幸福院——每一砖一瓦,都浸透了他的心血、汗水,甚至委屈。

幸福院竣工那天,阳光正好。白江涛搀扶着村里最犟的孤寡老人、七十多岁的赵铁栓走进属于他的那间小屋。雪白的墙壁,明亮的窗户,崭新的床铺被褥,独立的卫生间,还有一个小小的灶台。“赵叔,您看,这儿以后就是您的家!”赵铁栓一辈子倔强,此刻却用粗糙的手一遍遍摸着光洁的墙壁和窗台,嘴唇哆嗦着,浑浊的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无声地淌下来。他紧紧抓住白江涛的手,那手像枯树枝一样硌人,却有着惊人的力量,哽咽着只反复说:“好娃…好娃啊…” 这一幕,被白江涛深深印在脑海里。他拍下老人坐在新家门口晒太阳的安详侧影,发在朋友圈:“宜川县云岩镇良寸行政村幸福院工程,俊工!入住贫困户,重度残疾,孤寡老人,无安全住房户!在党委书记马伟伟、镇长李虎涛等同志关怀下,党的政策暖人心!” 自豪与欣慰几乎要溢出屏幕。这十六间平房,如同十六颗温暖的种子,安放着西良村最脆弱群体的晚年,也安放着乡村的尊严与温度。

同样焕然一新的,还有村中心的队部——六间宽敞明亮的平房。不再是过去破败漏雨的景象,这里配备了齐全的办公桌椅、文件柜,还有为下乡干部准备的整洁宿舍,被褥崭新,热水壶、脸盆、毛巾一应俱全,真正成了干部的“第二个家”。镇农技站的小刘技术员,过去来村指导苹果种植,总是当天来回,奔波辛苦。现在,他能安心在队部住下,晚上还能在新建的苹果广场上,借着路灯的光,给果农们开个实用的技术小课堂。白江涛看着灯光下围拢学习的身影,看着小刘在黑板上画的修剪示意图,脸上露出了难得的、舒展的笑容。他写道:“队部六间,下乡干部的第二个家,生活用品俱全。本村,水,电,路,可以达到城市水平…带领大家走向辉煌。” 这朴素的“城市水平”,没有大都市的繁华,却有着通到家门口的自来水、照亮夜归人的路灯、平整的村道、老有所依的居所、传播知识的课堂,正是他心中丈量幸福最实在、最接地气的标尺。

他更懂得,乡村的振兴,光靠力气和硬件不够,还得有与时俱进的眼光和引来源头活水。当“电子商务”这股春风终于吹到黄土高原闭塞的褶皱里,白江涛像沙漠中嗅到水汽的骆驼,敏锐地捕捉到了机遇。他带头报名,吆喝着村里的年轻人、脑子活络的果农,一起涌进宜川县第一期电子商务学习班设在镇上的课堂。教室里,电脑屏幕的光映着一张张被高原阳光晒得黝黑、此刻却充满新奇与求知欲的脸庞。五十多岁的苹果种植能手王婶,戴着老花镜,手指笨拙地戳着键盘,学习怎么把自家果园的照片传到网上去;年轻的后生李强,则如饥似渴地研究着网店运营和物流设置。白江涛坐在后排,虽然很多术语听得一知半解,但他听得极其认真,不时在小本子上记着什么。看着这些朝夕相处的乡亲们围着小小的电脑屏幕,带着羞涩和兴奋,尝试着用一根网线连接山外广阔的世界,学习如何把西良的苹果、核桃、小米卖得更远、卖出更好的价钱,白江涛站在党群活动室门口,望着灯火通明的教室和广场上欢快扭动、红绸翻飞的秧歌队,一种混杂着希望与自豪的暖流涌遍全身。他掏出手机,拍下这生机勃勃的一幕:“宜川第一期电子商务学习班在我们村广场上开班了!秧歌燕舞,广场之大,党群活动室整洁有絮…本年度加紧美丽乡村建设,是西良有个翻天覆地的变化,是我不负村主任之职!” 他仿佛看到,西良的苹果,正沿着无形的网络,飞向更远的远方。五、 泥腿匠心:田野上的星辰与脚印

清晨,陕北高原特有的、带着清冽草木气息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尽,白江涛和薛慧珍的“江慧生态农场”已然苏醒。苹果园里,套着果袋的富士沉甸甸压弯枝头;旁边的梨园、桃园、李子树、西梅树郁郁葱葱;远处的坡地上,几十头膘肥体壮的秦川牛和几百只毛色光亮的山羊在悠闲地啃食着沾满露水的青草,清脆的牛铃声和羊群的“咩咩”声此起彼伏,和谐地回荡在静谧的山谷。薛慧珍提着沉甸甸的篮子走向新盖的鸡舍,一群羽毛鲜亮、精神抖擞的土鸡立刻“咯咯”叫着围拢过来。白江涛则蹲在宽敞明亮的新牛棚里,仔细查看着一头刚分娩不久的母牛和它依偎在旁、颤巍巍站立的小牛犊。他伸出粗糙得像老树皮、布满裂口和老茧的大手,极其轻柔地抚过母牛温热的脊背,又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小牛犊湿润的鼻头,眼神专注而温和,动作熟练而充满怜惜,与当年在社员大会上拍桌子瞪眼、抡镢头开山的那个火爆汉子判若两人。

“要种就种出好果子,做良心果农,”他常常对合作社的社员们念叨,也刻在自己心里,“以匠心呵护每一株果树,用专业和耐心提升果实品质,不图快,不贪多,让每一颗果实都成为我们果农的骄傲。” 这份“匠心”,早已从果树延伸到了他经营的每一寸土地、照料的每一头牲畜、打造的每一个产品。他不再是那个只知埋头苦干、靠天吃饭的莽汉。他懂得了测土配方施肥,学会了果树精细修剪,引入了滴灌节水技术,严格把控着苹果从开花到入库的每一个环节。他注册了“西良红”商标,设计印制了统一的包装箱,虽然图案还显朴拙,却是一个品牌意识的觉醒。他对牛群的防疫、饲料配比、科学繁育越来越讲究。薛慧珍也在实践中成了家禽养殖和生态循环(如利用牲畜粪便生产沼气、沼液还田)的能手。他们开始理解,品质、品牌、生态循环和可持续,才是黄土生金的真正秘诀。江慧合作社的“五统一”模式(统一技术、统一农资、统一标准、统一品牌、统一销售)逐渐成熟,像一张有力的网,将分散的农户凝聚起来,共同抵御市场的风浪。

站在农场的高处,回望来路,那些“贴付”的积蓄、被讥讽的憋屈、市场无情的耳光、暴雨夜中的挣扎、资金断裂的窒息、亲人离世的创痛……所有的沟沟坎坎,风刀霜剑,都化作了脚下日益坚实、通向更广阔天地的台阶。远处,壶口瀑布的方向隐隐传来黄河深沉而永恒、如同大地心跳般的轰鸣,那是一种孕育生命、冲刷一切、永不停歇的力量。白江涛拿出手机,拍下眼前这片在晨光中生机盎然的农场全景:挂满枝头的希望,悠闲漫步的牛羊,崭新整洁的圈舍,远处山坡上整齐的梯田,以及更远处那沐浴在金色朝阳中的、安静祥和的西良村。他点开朋友圈,配上了一首在无数个不眠之夜反复打磨、凝聚了他半生感悟的新顺口溜:

“黄土生金树生香,牛羊满圈果满筐。

泥腿踏出新天地,汗水浇灌好时光。

莫道前路多风雨,心中有梦自铿锵。

西良火种永不灭,照得山乡奔小康!”

字句落在屏幕,发送。如同金色的种子落进深耕细作、饱含热望的黄土地。新时代的陕北农民白江涛和薛慧珍,用他们沾满泥土的双脚和长满老茧的双手,以最卑微的根须,最坚韧的拔节,在这片古老的塬峁沟壑间,书写着属于奋斗者的史诗。远处山梁上,当年他带头拓宽的第一条生产路,在朝阳下如一条金色的飘带,蜿蜒着,倔强而充满希望地,伸向洒满金色光芒的、辽阔的远方。而那条路上深深的车辙,正记录着苹果闯过秦岭、走向世界的每一次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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