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玉砌朱颜,任尔一一告别,世间事,牵机引,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愁事,问君能有几多愁。
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
五代 · 李煜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天阶夜色清凉如水,临阶而立,抬头一眼撞进了牛郎织女星,此时,天地正逢七夕。这年的时光,竟是才走了一半,回首往昔,烹金馔玉的许多事仍历历在目,昨夜的小楼上,又吹来了春天的风,春风吹拂,春花怒放,皓月当空的夜晚,总是会想起曾经的金陵城——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的她酷爱绿衣,所着衣装,均为青碧,那落入绢帛的天露,误染一匹“天水碧”;她的殿中总是氤氲着芬芳,把鹅梨蒸着的沉香,置于帐中,沾上处子的汗气,自生出一股甜香,她取名“帐中香”;还有施于额上的花饼,缕金于面的素服,行走之间,扮上“北苑妆”的宫女好似广寒宫的仙子,别具风韵;兴起时,召宗室大臣入宫赴宴,名为“内香筵”……
年年岁岁的夜是如此的凉,月月日日也似如此,只是没了悬挂在宫殿的夜明珠,没有绽放的光芒来点缀黑夜,只余跳动的红烛,恍惚已不敢再回首。
《孟子·离娄下》:“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赤子之心”说的正是李煜,“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他为人宽容,无心杀戮,奈何命运作弄,无心政治却登上了王位,他不想争夺天下,却做了一位亡国的君主,从此落入了一个无尽的痛苦深渊。王国维评说,“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这里的词人所长处,乃是“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什么意思呢?词到了李后主那里眼界才开始扩大,感慨也更加深刻,使得词从戏子的歌变为了士大夫的词。
一开始李煜的词也如他孩童般清澈的双眸,虽情感真挚却少了一丝灵魂的独白。他降宋前的作品主要反映宫廷的生活和男女的情爱,题材较窄,风格绮丽柔靡,美在词句,犹失内在风骨神韵,少神来之笔,难掩“花间”习气。“花间词”词风香软,落笔多在闺房,堆砌华丽词藻,然不乏优秀作品。如“花间词”鼻祖温庭筠词作中我钟爱的“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懒起画蛾眉,弄妆梳起迟”“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降宋之后,在“日夕只以眼泪洗面”的软禁生涯中,在国破家亡,城春木深的痛苦之中,李煜所书字句皆是血和泪化成的。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他觉得一切写下来的文字,只爱他人用血写下的,用血写的,便是精义。我初读此句时微觉残忍,再读已不再胡思乱想,李煜后期的词作确是泣血之呕,并无言过其实。
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绩织,其眼泣泽能出珠;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之于眉睫之前也,端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下阕紧承“不堪回首的故国”仍“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纵使故国依旧不堪回首,不能言语,却不可不回首。金陵华丽的宫殿大概还在,只是那些披着丧国服的宫女还会不会再着“北苑妆”,红颜不在,宛如行尸的老妇。
“朱颜”一词具体指那些老在深宫的红粉知己,但同时又是一切过去美好事物美好生活的象征。“虞美人”前六句,李煜竭力将往日与今时、美景与悲情、景物与人事的对比融为一体,其中犹推自然的永恒与人事的沧桑这个不变的话题,以此来抒发蕴蓄于胸中的悲愁与悔恨——据史书记载,李煜当国君时,日日纵情声色,不理朝政,枉杀谏臣,发出“当日我错杀潘佑,李平,悔之不已”的悔恨之慨。
也许是这种悲痛与悔恨交织下的虚设回答,一问一珠,曲折有致的倾泻而下,凝聚出了千古绝唱“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的设问,问得发人深省,点出抽象的本体“愁”,接着用奔流的江“水”作喻作答。用满江的春水来比喻满腹的愁恨,既贴切又形象,不仅追溯了愁恨的悠长深远,而且道出了愁恨的汹涌翻腾,把奔腾在体内感情的力度和深度倾盆而洒。同它相比,用江水作愁的刘禹锡·《竹枝词》“水流无限似侬愁”,稍嫌直率,秦观·《江城子》“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则又说得过尽,我更喜欢李清照·《武陵春》“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前面拟泛轻舟,后“轻舟”承“双溪”而来,李清照自铸新词,自然妥帖,不着痕迹。
《虞美人》的血泪之歌响彻古今。李煜用他的悲剧悄然改变了词的命运,正是“国家不幸诗家幸,话到沧桑句始工”。
天问谁春?我欲问,欲问天,何难逃宿命劫,不知上天究竟是为了谁,造就这又一次的春花秋月。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词”,我想王国维的境界论中定有李煜的一席之位,且举足轻重。
七夕,在寓所命歌姬作乐,唱新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声闻于外,饮牵机酒,封“违命侯”。
金陵的帝王,不合时宜的软弱,阶下囚的诗人,不合时宜的勇敢,梦里梦外,主客不分,哪得晌晌贪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