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纪事：农忙假
1974年，秋天。读四年级。学校放农忙假，两周。好高兴。桃园大队总共十六个生产队。我属于第十二生产队。我们生产队从一年级到初中总共学生36人，其中小学17人，初中16人。小学九男八女，年龄最小6岁，最大13岁。放假前，老师要求每一个同学都要参加生产队的工作，不准不参加。安全要求丁点不提。
生产队对参加农忙的学生非常重视和关心，把初中生安排与大人一起，小学生独立一组。我们没有大人带领。生产队仅安排队长的儿子阿清（与我同班，比我大两岁）当组长，带领我们工作。我们的工作任务是前七天是摘绿豆，后七天是收稻谷。绿豆地在村西边的溪削坡。我们各自拿一个小竹筐，每天八点按时到地头，由组长安排谁跟谁摘那一块。阿清跟我关系比较好，大概是为了照顾我，他安排读五年级女生阿美跟我一组，阿美十三岁，名美但人并不美，但很会干活，我俩的工作任务她至少干了三分之二。阿清安排与他一组的是阿樱。阿樱十二岁，也读五年级，是队里学生中最漂亮的一个。脸子，活似半熟石榴果。身材给人一种长在肥水充足的地里的一棵长出嫩苞没多久的玉米株的感觉。今天，她戴一顶半新的自己用山萝竹编织的帽子，身穿一条显小了的洗得发白的花格子长衬衫，一条两边屁股上有手工大块补丁的灰蓝色长裤，脚穿一双留有火补痕迹的胶凉鞋。
开工了。朝曦初照，豆叶上露水还未干去。不少可恶又可爱的金色大瓢虫在青豆，黄豆，黑豆，唇形花瓣间爬动，不时又在豆株间飞来飞去。我们的工作是采摘黑了的豆。别看外壳是黑的，剥开一看，可惊喜了，一粒粒绿晶晶的豆仁横卧里面，使人会想起摇篮里盖着绿被子的胖婴儿，可爱极了。怪不得叫绿豆！
阿美的手真灵巧，两手并用，左扭右掐，没多久小竹筐就装满了，而我的还装不到一半，很是羞愧。已干了一个多小时，着实有点累了，但还没听到组长阿清下歇息令。
阿清在另一块地，我走过去想提醒他下令休息。走过两个坟头的小树丛，只见组长靠近阿樱，在她石榴脸上掐了一下，阿樱急闪了身子，嗔叫一声：＂你干嘛呀！＂阿清＂嘻嘻＂笑了一声，俩人又分开各自摘豆子。没几秒钟，阿清又走近阿樱，在她那圆翘的屁股上捏了一把。阿樱这时生气了，扔下小竹筐，指着阿清说：＂你坏！再这样不跟你一块了。＂阿清有点尴尬，说：＂好，好，不敢了。＂看到这里，我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别样的感觉。
中间休息，大家都把釆摘的豆子集中装到大筐里，然后到椰树下乘凉。渴了。几个女孩子准备去一百米外的陵河喝河水。虽是金秋时节，但琼南的太阳还是那么辣，远看去，河滩上升起的热气隐约可见。沙子很烫的。我依在在椰干上，一仰头，看到了一个个饱满青绿的椰子。还喝什么河水！我起来大声喊：姊妹们，喝椰子水！这时我发现大家都诧异的看着我。我读懂他们的意思，椰子是公家的，偷摘被抓到生产队是要处罚的。我说：＂怕啥？这些椰子是侬队的，组长是队长家仔，谁敢怎样我们。＂大家一听，噼哩啪啦鼓起了掌。＂组长会爬树，组长摘。＂我提议。阿清犹豫了一下，把眼睛看着阿樱。见状，阿樱轻声说：＂看什么看，渴死了＂。组长＂嘻嘻＂着，说：“喏，你们回去可不要乱说啊。”他走近结果较多较大、树又较矮的一棵，弯手翘脚轻松爬了上去。那些女孩子们个个瞪大眼睛看着。我知道，她们心里一定在说：真雄！阿清虽然长得不怎么样，但身材较高，有点力气，肯帮助人，特别是帮助女孩子，父亲又是队长，我想女孩子们肯定是很关注他的。想到这，心里很不高兴。在学校里，我的学习最好，脑子最灵，又是班长，老师和同学都喜欢我。可在这农忙劳动中⋯我不服气，我一定要赢他！
在喝椰子水时，我挥手一呼：讲故事啰！这一招真灵，大家一下子都围到我身旁。我把前些天刚看完的少年抗日小说《小铁头夺马记》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大家听得异常入神，组长也忘记了叫大家摘豆子了。阿樱用渴望的眼睛看着我：再讲一个？我抬头看看日头，己近中午，是该放工回家吃＂日头倒＂（中午饭）了。我甜蜜地说：“我的故事多着呢，想听，下午大家来早点。”七天的釆摘绿豆的劳动就这样进行着：摘豆子，有时㧓象鼻虫或瓢虫或青苞虫去吓唬女孩子，听她们动人的尖叫，喝椰子水，听我讲故事。
农忙假后七天。收割稻谷。稻田在桃园大队崩坎洋大路的右侧，陵水河上游的东岸边。秋曰的陵水虽然到处都是绿意盎然，但，在这田野上还是一片金黄。一放牛老人，拿着一顶破草帽一边搧风一边望着朝阳下这一幕丰收的景色，古铜色的脸上皱纹也笑开了。
开镰啰！我们十七个小学生象十七只小鸭一样嘎嘎叫着跳进了稻田里。丰收了，我们高兴，收获丰收的累累硕果，我们更加高兴。我们年纪虽小，但我们不娇生，也不惯养，拿起砍刀能砍柴，拿起锄头能锄地，拿起镰刀能收割，拿起扁担能挑担。没多久功夫，整块田已被我们割去了大半。我们休息了一会，接着把已收割的稻穗脱粒。脱粒工具是两台脚踏打谷机和一个手甩打谷桶。由于是手动操作脱粒，其比割稻更辛苦，除了几位负责递送稻穗和清理稻草的女生外，大家都汗流浃背。
中午。由于离家较远，且时间紧，到这里劳动的社员都是带饭来吃的。我们也不例外。我发现不远处河岸有个低凹地，那里日头晒不到，于是，召呼大家都提着饭罐到那里。我提议，大家把菜拿出来合着吃。大家同意。阿樱带着最小的阿杏拿着镰刀去割来几片野芋叶，铺在地上。大家把自个带来的菜摆到野芋叶上。菜品有：俩人带粗盐配青米辣椒；俩人带咸乖（方言，一种用生海鱼加多量盐放在土罐里密封沤烂，再加经酵母发酵的干米饭配制而成的一种食物）；俩人带炒野菜：三人带萝卜脯；三人各带一块南乳；二人带用萝卜叶腌制的酸菜；一人带清煮酸箣笋；一人带白焯蕹菜配米醋；我带三个𧿹趾般大的干竹鲸鱼。饭都是甘薯干加大米煮的稀饭。准备吃饭，阿清说声等等，就起身向田沟边走去。回来时拿着一把尼嫩（一种雷公蒜）。几个女生接过尼嫩，把鞘叶剥开，把嫩茎掰成小段，放在芋叶上。呵！这么多样的菜品，大家吃的津津有味。
饭后，阿清带领男生去河里游泳。我不去。我喜欢与女生在一起。他们在十来米的芦苇草丛中脱光，你推我搡扎进河里。阿樱和阿美远远瞄了他们一眼，转过来抿嘴相视而窃笑。阿杏搂着我的胳膊要我讲故事。我说：肚里的故事这几天都被你们掏空了，没故事了。她说：“骗人！阿美姐你们上来把他扳倒挠他，看他讲不讲。”女生们异口同声：“行。”看那阵势，我只好屈服。幸亏农忙假前我在阿植堂哥的房间找到一本封面己烂掉的旧书，书里写了好多故事，很迷人。要不然，今天肯定被这群小娘们害残了！我说：＂今天讲《田螺仙子》＂＂好！＂阿樱首先鼓掌喊好。《田螺仙子》梗概是，一个农村后生父母早逝，家穷如洗，靠替地主种田过活。种田时捡到一个大田螺，不忍心煮吃，就把它放在水缸里养着。凢天后，他干活回来看到灶台上摆着香喷喷的饭菜。连续几天。为探究竟，一天早上，他挑着粪箕出门，半路上折回，悄悄躲到厨房旁的秸秆垛里，紧盯厨房里。这时，从水缸里走出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漂亮女子，手里提着饭菜。他拨开秸秆，疾步冲进厨房，一把抓紧她的手⋯⋯讲完故事，阿樱感叹：那仙子命真好。我说：是那小子命好。这时阿清他们回来了。
我们又投入到紧张的收割战斗中。割了一会，稻子只剩下一小块。我发现，稻子上禾虾（一种蚱蜢）很多，几只大胆的小花鸟来回起落，吃得正畅，估计是整块田的禾虾在我们割稻时被赶到这里。我大喊：“围起来割，抓禾虾，别让它们跑了！”为了抓禾虾，大家在稻间跑来窜去，踩倒了不少稻子。我们抓到禾虾后，就用稗草茎从头颈部穿过头甲串起来。有两短翅的绿色禾虾有点小，草茎穿不过，我就把它们扔进嘴里，吃了，挺鲜甜的。“鸟蛋！”阿杏兴奋地叫起来。我跑过去，只见田角处枯草丛中有个小鸟窝，里面有五个带花点的灰色鸟蛋。我拿一个放嘴里咬破后吮干，吐出碎壳。“好香！”我对阿杏装了个鬼脸。阿杏也拿一个闻了闻，轻轻捏破后，伸出嫩红的舌头舔一舔，大叫“腥死了，呸！”她连续吐了几口口水。
稻子割完，每人都抓到四、五串禾虾。女生们抱来干稻草，生火烤禾虾。绿色的、灰色的禾虾，一烤，都变金黄色。看着火中那腹部肥胀，油光发亮的禾虾，闻着它散发出的阵阵脂香，我的舌下口水直冒。男生们忍不住了，用镰刀把禾虾从冒火的稻草灰中挑出，放在口边吹吹，被火烧后的残翅也不拔掉，沾着的灰烬也不剔除，一个一口，嚼得好香。女生们除阿美外，都小心翼翼的把残翅、灰烬、焦碳弄干净，小口小口咬吃。阿美比男生还急，吃得喳喳有声，满嘴唇部沾满黒草灰。哎，我想，天下美味也不过烤禾虾吧！阿樱选几个烤好的肥大的弄干净后扔给我，说：奖励你，明天再来个精彩的（故事）。我不客气，捡起就吃。嘿嘿，女生送的就是不一样，比自己烤的香多了。由于烤吃禾虾，今天我们没有完成脱粒任务。阿清安排大家把没有脱粒的稻谷集中起来，用稻草盖住。
假期的最后一天。组长带来个好消息：为了犒劳我们，也为了庆祝丰收，队里决定杀猪宰狗，下午收工时，所有劳动人员集中晒谷场免费会餐。哇！真好！今天有肉吃啰！大家举手欢呼。大家干得很起劲，中间也不再休息，下午，日头还老高，就把今天的工作任务完成。
明天就要回学校上课了，我恋恋不舍。我蹲下扶着一把沉甸甸的稻穗，闻闻那谷子和稻叶散发出的稻香，看着飞鸟在田野上滑翔，醉了！返回晒谷场的路上，我放缓脚步，走在最后，目光总离不开田野上随风而来一波随一波的稻浪和为收割忙碌着的社员们。我思绪联翩，突然想毛主席的两句诗词：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
美丽的崩坎洋，希望的田野，下个农忙假，我们还来！
写于2017年7月2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