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龚道权
小时候,我们的梦在城里——城里的马路和高楼,城里的车流和霓虹;长大了,我们的梦又绵延到乡下——乡下的恬静与和风,乡下的蛙声与明月。城、乡,是一个多彩的世界不可或缺的两大版图。城、乡,在无数个人生剧场演绎着一幕又一幕梦圆、梦残……
生在乡下,活在城里,曾经的浪荡少年,心中充满梦圆后的欣喜和感恩。乡下的苦,城里的乐,曾经的草根一族,心中满是麻雀变凤凰的自豪和满足。偏远的老家,所有的音讯都成了恼人的麻纱,儿时童话般的记忆,被城里的“流金岁月”湮没殆尽。“回家”,曾经无限温馨的字眼,已觉了无生趣;“回家”,曾经不无依恋的梦境,不经意间断在只见高楼,不见天日的城里。
多少次村口举目张望,多少次临行挥泪相送。在年迈的父母心中,恐怕没有比儿女们回家更开心的事了。每一次回家,父母双亲忙前忙后,眼角流露出的都是愉悦;每一次离家,伴随车门那一声碰响,父母双亲无不一脸的茫然。儿女们即便长时间不回家,他们也决无抱怨,只有理解和宽容:工作忙就别回家。因为,他们深知,做儿女的,事业在家外。
父母心事,儿女似是最懂。工作之余无数次奔忙,我们都在为把两老移居城里而努力。岂料他们固执的一句“生是乡下人,死是乡下鬼”,顿将我们所有的努力变成徒劳。尽管我们极尽数落乡下所有的不便和劳顿,津津乐道城里所有的方便与舒坦,都无济于事。“俺天生就是吃苦的,只要你们好了,俺也就心安了”,一席话,让我们感喟不已。原来,父母心事,身为儿女却又如此不懂。在父母亲看来,苦与乐,此消而彼长,只能用他们平常的苦支撑儿女们永久的乐,他们毕生以其超常的勤劳和节俭,捍卫着心中永不嬗变的诺言。
新农村建设为家乡带来了恍如隔世的巨变。乡下老家,不再是心中的负累。兄弟姊妹结伴回家,于儿女,于父母,都是最幸福的时光。在老家,我们徜徉在田间地边,快乐地搜索窖藏至深的童年记忆。陈年佳酿般的芬芳,装点和滋润着我们平淡琐粹的日子。国道裁弯取直,“村村通”,过去回家两小时的自行车程,如今驱车回家,不足二十分钟。曾经的“家在远方”,如今近在咫尺。新时代,我们轻松回家,心底涌动着无法言说的舒坦,生逢其时的感慨更是油然而生。
从城里回家,要经过一座气势恢弘的收费站。
收费站的这边,是城里养尊处优的思乡儿女;收费站的那边,是儿女们心中永远的快乐老家。
“人民道路人民修,修好道路为人民”。收费站,诠释着贷款修路,收费还贷的逻辑。这种逻辑,让我们的出行条件产生了革命性的变化,也因为这种逻辑,收费站设立和布局的合理性又被决策层严重忽略。既是收费还贷,就该有了日。然而,一座座“寿比南山”的收费站,无不彰显出地球人都知道的利益信条。收费站以其20元永久性的往返标价,我们无赖觉得所交付的并非“修路钱”,而是行至密林深处,忽闻一声断喝强令要留下的那种“买路钱”。
有幸成为有车一族,我们忘情于回家之路的通畅和快捷,全然不顾那20元修路或者买路的钱, 回家的兴致丝毫未减。一辈子节约惯了,恨不能将一个铜板掰成两半来用的父母亲,当获知我们回家过路的钱比烧油的钱还多时,竟劝起我们不回家或者少回家了,有心相聚,他们就多到城里来。因为,自行车、三轮车不交钱,再说,气力活,他们习惯了。一份难得的乡愁,就这样弥散在家人的婉言相拒之间。
为此,我们曾多次和父母亲理论,极力维护正常回家的权利。“20元在我们手上不是钱”,面对油盐不进的父母,情急之中,一句很不合时宜的话,未经大脑就傻冒了出来。意料之中,激起了他们的无名火。他们辛辛苦苦走过大半生,最忌讳的就是把钱不当钱。他们脸色铁青,说了一句平生数落我们最为言重的话:你们这样说,要遭雷打的啊。稍事气顺,他们又将20元换算成鸡蛋、果蔬、五谷、油盐酱醋……继续跟我们理论。两相理论,结果无疑是我们力挺不住。从此,我们兴致盎然的回家路,一次一次被收费站阻隔——送人,送到收费站;接人,到收费站接;物什交换,在收费站办理。收费站,本是我们回家的中间站,却一次次成为我们和老家亲人彼此的终点站。
日后我们回家渐渐少了,父母亲,还有落在乡下的哥哥,进城却一天天多起来。看着他们吃力地骑着自行车,蹬着三轮车,见到我们时总是一身汗,一身灰,我们感到十分的心痛。他们,心里却格外踏实。因为,在他们看来,为儿女、为兄弟姊妹节约,也是一种丰收。
收费站,撑起了新农村的万千气象;收费站,书写了公路建设的辉煌篇章。我们有足够的理由为有增无减的收费站喝彩。然而,收费站的存在,又是国家财力不济的显著印证。不是听说发达国家,发达地区读书、看病都不要钱了吗?我们的所谓“国富民强”还不是结果,只是目标。我们孜孜以求的小康生活,和谐社会,太平盛世,不说有多么遥远,起码能够断言,还缺乏应有的分量和质感。为了理想王国的实现,我想,吃苦和节约,决不只是父辈们或乡下人的事。
收费站的这边、那边,日日年年,都只见穿行不息的车流,在他人的日子里,也许见不到异样的风景。然而,在我,在我们家,收费站的这边、那边,却是一条通途,两个世界。立于路而亘于心的收费站,那不是城乡之间一般意义上的空间阻隔,那是心灵深处一道无法抹去的划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