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萧让
那时候我十七岁,在县里上高二。
我从来没有想过接生,第一次接生,不是给人,当然也不可能给人,而是给羊接生,我家喂的老母羊!
十一月已经进入了寒冬,即使有阳光,也会感到一丝丝的寒意透彻骨髓!天气实在很冷,风吹在身上,隔着皮袄都能刺到你骨头里去。在县里上高中的时候,我都是两个星期回家一次,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刚从学校回来,妈去砖厂拾砖头坯子去了,我和弟弟在家。我家喂了一条花狗和一只老母羊,老母羊就栓在猪圈旁边,白天牵出来栓着,晚上让她卧在猪圈里,下面铺上麦秸和玉秫秫秸就算她的安乐窝了。
老母羊快生产了,妈去干活走的时候就说让我看着点儿。我没有想到九点多时,老母羊就卧那儿叫唤,我出了堂屋一看,原来母羊在努力生小羊。我当时慌了,赶紧去北地叫我奶奶,因为以前老母羊生小羊都是奶奶帮着照顾。可是,偏偏奶奶没在家,妈干活也没回来,母羊在努力把小羊生出来,小羊已经露出头来了,怎么办?怎么办?我问自己。不管了,我自己来弄。心里想着以前奶奶怎么照顾小羊的,我就怎么弄吧,反正现学现卖,不过,我想说的是,我接生,那可真是大姑娘出嫁——头一回啊!
我先把手用热水洗了一下,擦干,然后来到老母羊身边,用俩手托着刚刚出来的小羊的头,慢慢的等着老母羊把她生下来。老母羊在努力的生产,她一用力我就顺着那股力道往外拖着点儿,终于,一只鲜活的小生命出来了,来到了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
我高兴地托着小羊,用双手把她捧到老母羊嘴边儿,老母羊用舌头舔了舔小羊的头,就像是一位母亲温柔的轻抚着她初生的孩子!此时,母羊又在用力了,我一看又一只小羊的头露出来了,我的天!怎么还有一个?我心里问自己。我赶紧放下手里的这一个,再一次用手托着小羊的头,像上次一样,小羊顺利出生了,我用双手捧到母羊面前,母羊微笑地用舌头舔小羊身上的东西。母羊又一次用力了,我赶紧看着,可是,这一次却出乎我的意料了,不是小羊的头了,而是一大块儿血肉,后来问了妈,才知道那是剩下的胎盘。这次接生还算顺利,看着母羊舔着小羊的身体,我也松了口气,两只白色的小羊被老母羊舔干净了毛发,我把她们放到了母羊怀里吃奶,母羊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她看着我,嘴里“咩”了一声,像是在向我表示感谢吧。
阳光很灿烂,可是,十一月份的太阳光根本不怎么暖和,忙活了一阵儿,依然冻手冻脚的,人是这样,别说动物了。于是,我把那一大块儿血肉,用木掀铲起来,扔到了北地,没有埋,而是挂在了一棵槐树的枝杈上面,听老人说是对以后的小羊活着有好处。
我回来的时候,两只小羊都会站起来了,活蹦乱跳的,在院子里撒欢儿,那一幕还真喜欢人儿,老母羊也站起来了,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我简单处理了一下,把母羊尿湿的麦秸铲到粪堆上面,又撒了一些干净的麦秸,拿了一捆玉秫秫秸,让母羊吃上面的叶子,又给她倒了一盆热水,抓一把麦麸子和玉米面,丢一点儿盐,听说盐水对母羊有好处——下奶。然后用小棍儿搅一搅,让老母羊喝,她吃几口玉秫秫叶子,就喝点儿水,她能喝一洗脸盆水,再把沉在水下的麦麸子和玉米面吃了,不得不佩服她的食量。
事情没有结束,甚至比我想像的还要糟糕,因为我犯了一个错误——天气很冷!
妈干活回来了,看见了两只小羊,“咱家的老母羊生了么?”妈带着担心又高兴的表情问我。“嗯,生了,俩小羊羔儿,都是小水羊儿。”我高兴的用手指着小羊羔儿回答道。
“管,俩小羊羔子不错了,咱家没啥喂的,人家都是喂饲料,咱家喂它麦秸还有玉秫秫棵子,能长好都中,恁奶奶来没?”妈自己说话自己答。
“俺奶没在家,我接生的,”我自信满满的说。
“你点火了没有?就在外面接生哩?”妈既担心又疑问道。
“没有点火,我看她生了,去北地叫俺奶,俺奶没该家,我自己整的。”我回答说。
“咦,你咋不点火哎,天恁冷,牵到厨屋里让她生也中哦,别有啥毛病咯”妈埋怨道。
“不是有太阳嘛,应该没事儿”我若无其事地说。
“有太阳也不中哎,天冷!温度低,小羊容易破伤风,别出啥毛病就中。”妈安慰自己道。
其实,妈的担心是对的!因为接下来的两天,有一只小羊的肚子越来越大,也不吃东西,整天郁郁寡欢的,没精神儿。妈说怕是受风了,着了凉,可能是肺气肿。结果,六天后,我大清早起来一看,好好的一只白色的小羊羔儿,躺在地上不动了,身体已经僵硬了,肚子鼓起来高高的。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千万枝绣花针扎一样,不是滋味!妈叹气地说道:“埋了吧,卖也不值钱,只是可惜了一只小羊羔儿子了。”
我用手掂着小羊羔子的一条腿,去北地了,来到我种的一棵桃树下面,在桃树下面,用木掀挖了个坑,把小羊儿放进去,撒上土,用木掀拍拍,埋了。一条小生命就这样没了,来到这个世界不到七天,生命就这样化为尘土了,有时候我在想,生命对于人类来说是如此的脆弱。
羊也一样!都是一条命!我在埋羊的地方站了一会儿。
我回到家,把木掀放到墙边,老母羊看看我,我瞅瞅老母羊,我知道老母羊为什么看我,也明白老母羊心里很难受。别说动物了,就是我们人类,天下有哪一个母亲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可是,死了就是死了,这是不争的事实,何况人类本就是高级灵长类的动物!
接下来的几天,老母羊不吃不喝了一阵子,每当我看到她,还是她看到我,她都会冲我“咩”
几声,好像是在问我“你把我的孩子弄哪儿去了?”我好想告诉她“你的孩子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她很快乐。”但是,听不懂人言的老母羊听不到,老母羊的嘴也很少嚼动了,羊不倒沫是很可怕的,她也郁郁寡欢了一阵子,我知道老母羊心里很难受,很伤心,尽管我们都不愿承认,可是,小羊羔儿的的确确是不存在了,永远的不存在了。我想到了慧道人写的诗:
畜生亦有母子情,犬知护儿牛舐犊。
鸡为守雏身不离,鳝因爱子常惴缩。
人贪滋味美口福,何苦拆开她眷属。
畜生哀痛尽如人,只差有泪不能哭。
有时候,一点微小的错误都会导致终生无法挽回的罪责,我觉得小羊儿的死是我造成的,我有罪,觉得对不起老母羊,后来,我发现老母羊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以前的光芒了,妈说“有恁大年纪了,老了,喂她也不赚钱,有空儿卖了。”我知道老母羊的眼睛为啥没有光芒,也知道她心里难受伤心至极,也许她想死去的小羊羔儿了。
如今想起来以前喂的小羊羔,每当我伸出拳头朝向她们,总是会有一个小羊羔子过来用头顶我的拳头,我知道他们在跟我比谁的力量大。她们都有乳白色的毛发,大大的眼睛和上面长长的睫毛,看上去就像是双眼皮儿,还有鸽子般柔软的胸脯,加上头上的两个小角儿,在院子里一蹦一跳,真是可爱极了……现在我们家已经不喂羊好几年了,可是那个老母羊的眼睛一直在我脑海里时时闪现,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怨恨的眼神儿还是伤心绝望的无助祈求?此刻,我又想到了两首诗:
万物伤亡总痛情,虽然虫蚁亦贪生。
一般性命天生就,吩咐儿童莫看轻。——蓉湖愚者
谁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
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白居易
人需要沉淀,要有足够的时间去反思,才能让自己变得更完美。也许每个人出生时都以为这天地是为他一个人而存在的,当他发现自己错的时候,他便开始长大。
一个人的内心深处,往往会有些秘密是自己都不知道的,也许并不是真的不知道,只不过不敢去把它发掘出来而已,有些错事总会在最对的时候发生。
但是,这件事在我心里萦绕了几年,久久不能释怀。现在,我好像看又见了小羊羔儿跪下吃奶的情景,就像是个正在想向母亲索奶吃的孩子,我仿佛又听到了老母羊的叫声“咩咩咩……”
你说,一个人为什么总是等到做错事之后,才能了解到一些他本来早已经了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