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小时候在祠堂看戏的欲望没有得到很好的满足吧,或许是父亲唱戏经历的濡染吧,又或许是年纪渐老,心态渐趋平和吧,总之,不知何时竟迷上了越剧,那咿咿呀呀竟就在我的心里盛开成一朵清荷,袅袅娜娜,清丽绝伦。
但我只是迷,比不得张岱的痴。张岱不是戏子,但他会随性地突发奇想,他会择一月明之夜,携三五仆人,带几样简单道具,径上金山寺,搭台,自导自演自唱,意兴阑珊时,收起戏服,悄然回转,徒留一众被吵醒的山僧在风中惊愕不已。
同样,我也比不得当下一些狂热的戏迷。他们只要知道了周边村子有在唱戏的,不管是哪个剧团,也不论演员如何,必定或步行,或骑车,或乘车,欣欣然前往。更有甚者,驱车千里,只为偶像的一段演唱。
我不痴,也无法狂热,只是不由自主地入迷。
犹记得,读初中时,正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也正是红楼越剧热时。有家境好的爱唱爱跳的同学会抄了一些唱词,她唱,我们胡跟着咿咿呀呀得哼。“绕绿堤,拂柳丝……”“我一生与诗书结了闺中伴,与笔墨结了……“其实也不太清楚在表达什么,只是被唱词里边的那种气氛感染,再加上那时特别喜欢林黛玉,喜欢她的孤傲和多情,也就会跟着同学悲切切地来几段。
越剧是需要用嵊州方言来唱的,那个时候,我学不来那个方言,唱着唱着就会变成普通话;也转不来那个调调,根本没有越剧的味道,但我们也不管,只是就这么唱着,喜爱着。
多年以后,人近中年,走进卡拉OK厅,听到了这些熟悉的旋律和唱段,我似乎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了老友一般,感觉非常亲切,想要给予热切的拥抱,只是苦于中间隔着唱腔和方言。于是,我很想找个老师来拜师学艺,只是无缘师傅的调教,我便开始了自学。一边听,一边琢磨,一边模仿。一段段,一曲曲,一幕幕,一本本,越剧为我打开了一扇审美的大门,为我的生活充填了缤纷的色彩,为我开启了人生的另一个境界。我开始真正为越剧而入迷。
我迷于越剧的世界,简单而纯粹。或才子失意,佳人相助,历经磨难,有情人终成眷属,哪怕生不能执手结连理,死也能化蝶翩翩双飞舞;或恩爱成仇,薄幸郎,负心汉,人间不能清算,阴间必定公平审判;或好人坏人,官场情场,清正贪腐,你死我活,可是斗来斗去,终究好人好报,坏人死有余辜,满场观众拍手称快。男女情,山河恋,家国义,一眼看穿,或许一出场便已知结局,相比于小说,正像是黄酒之与白干,黄犬之与骆驼。故事情节简单,没有小说的曲折婉转;人物关系简单,没有小说的繁复庞杂;人物性格简单,没有小说的复杂人性,要表达的主题更是简单,但在简单中让你荡气回肠,让你泪眼婆娑,让你哽咽难受气愤攥拳。
这就是戏曲的力量,这就是越剧的魅力。它带着你入境,入情。明明是一介女流,她偏偏化身多情风流子,变身帝王霸气样,她可以柔情万种,她可以豪气冲天,跟着她,你也已经不是女儿身,你潜意识里想要扮演的角色会纷纷呈现,你看得淋漓尽致,同时,也演得酣畅尽兴。
一部《甄嬛传》,写成小说,曲曲折折,厚厚的一大本;拍成电视剧,洋洋洒洒几十集;编成戏剧,它只有短短的两个小时。几个场景,几个人物,几段唱词,几句念白,够了,人物之间的各种复杂关系,他们丰富的内心活动,尽已呈现,皇的自以为是孤独悲哀,王的多情无奈,妃的争宠嫉妒自保争斗,荡气回肠,真是让人感叹,感叹人间不易,每一个人都不容易。
我迷于越剧的唱词,典雅从容。典雅的骨架是从诗词里支撑起来的,含蓄婉转,诗的语言,画的呈现。从容的姿态是从古典赋文而来,铺排,比喻,拟人,一句句,一串串,似乎是信手拈来,却是鲜活典故。你看,黛玉的世界,“牡丹谢,芍药怕,海棠惊,杨柳带愁,桃花含恨”;你听,莺莺耳中的琴声“莫不是步摇得宝髻玲珑,莫不是裙拖得环佩叮咚,莫不是风吹铁马檐前动,莫不是那梵王宫殿夜鸣钟”。现代人,一句“我爱你”,在越剧里你可以找到很多种表达,不管是男撩女,还是女拨男,都是美极了,妙极了,那种才是爱情该有的美好,那才是一见钟情的旷世美丽。孟丽君被邀游上林苑,皇帝真是撩妹高手,你听,“看云中鸿雁飞过声声鸣,卿可知此鸟乃是恩爱禽?”“看池边一片嫩绿随风摇,卿可知此乃新栽相思草?草木有情也相思,问郦卿人若钟情何时了……”你看,梁山伯真是呆傻,祝英台一直在暗示“雄的就在前面走,雌的后面叫哥哥。”“你不见雌鹅她对你微微笑,她笑你梁兄真像呆头鹅。”当然,越剧唱词中还有大量的俚俗哲语,让人捧腹,忍俊不禁中或许会有泪花闪动。
典雅从容的曲词,配上不同流派的唱腔,或细腻清脆,或高亢有力,或婉转柔和,真是美轮美奂,让你不由得就浸淫其中无法自拔。
我为越剧迷,愿来自乡野的这朵清荷永远盛开在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