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背上的草

图片/Jondy


四川地震那年,老孙出了点事儿,躺在床上睡了一宿,瘫了半个身子,医生诊断脑血栓。老孙回来后坐着轮椅,在阳台上看着楼下的院子,能动的半张嘴唧唧呜呜地咕噜了几句,阴雨连绵,一帆镇在那年迎来了罕见的台风暴雨。

风刮了三天,老孙看着院子里的梧桐树一点一点的往下斜,终于拔根而起,砸了到了隔壁王大奶奶住的小屋子。梧桐花落了满地,淋了雨的瓣儿像星星一样,嵌进了泥土里。那年夏天,空气像是同化了雨滴变成了液体,老孙闻到了这么多年来最香的一次梧桐花。二十几米长的梧桐树在王大奶奶的屋顶上躺了一个多月,老孙说不了话,也走不了路,老孙的老伴也做不了主,老王家也没办法,只能给老孙在县城里的儿子打电话。

老孙有三个孩子,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儿子在县城里上班,大女儿和丈夫在外地工作,二女儿和丈夫也在外地,这事儿只能找孙小贵。

梧桐树在屋顶上躺了一个多月,孙小贵回来看了一眼,在老孙的面前只字不提。一个星期后,孙小贵带了补品搁在老孙的床头,“老爷子,你看这树给搬了,院子就空了,太清静了,我怕你待不住,我准备弄个幼儿园,全是小家伙,热闹。”孙小贵把手背在身后,看着老孙说。老孙唧唧呜呜地又咕噜了几句,孙小贵说“那行。”

孙小贵的媳妇儿是河东猪肉铺老马家的女儿,孙小贵结婚那年,老孙把楼下四间布市给歇了,和老陈买了艘船,船横在一帆河上,什么也没剩,老孙给了孙小贵最左边的上下层作婚房。孙小贵和媳妇儿小马是做卤菜出家的,熏烧肉是从老丈人老马的肉铺拿的料,制作手法是孙小贵早年在学校跟同学的爸爸学来的,卖的不好。

那年,老马家的猪肉铺生意敌不过河东老陈的名头。老陈家铺子大,有了起色之后盖起了猪圈,自己养,自己杀。老马家是个卖肉中介,从别的猪场买的来的猪,割喉,下肉,一来二去成本太高了。价格不能降,亏本。孙小贵从老丈人家拿来的猪头,做出的熏烧肉不滋味,孙小贵知道,小马也知道。结婚两年后,老孙卖了用来作桥的船,给孙小贵在县城里买了房子。

梧桐树砸在了后院王大奶奶家的小屋子,孙小贵看了一眼,“好粗的一颗树!”孙小贵跟小马商量,“明天去找街上的木板厂过来把这棵树弄走,卖点钱。”“岂不是还有一片好大的地方?”小马反问了一句。“室外活动空间也有,室内改造一下,小班,中班,大班,都有了!”“好!”孙小贵使劲拍了一下大腿。

进城那年,因为房子上的事情,孙小贵接触了很多房产顾问,孙小贵不懂,什么房产证书,小产权,大产权,就自己去琢磨,越钻研越是渗透。两年后,孙小贵考了律师证,专门代理房产,债务,事故等事件纠纷。小马去进修了幼师,在小区楼下当了个幼儿老师。

早些年,老孙的大女儿结婚,丈夫是乡里的小周,小周也做生意,粮食买卖。结了婚后就索性将仓库搬到了一帆镇上。小周家里凑了两万块,买了老孙的第三个上下层,下面是粮食仓库,上面过日子。

彼时,梧桐树砸在了王大奶奶家的屋子上,孙大和小周的粮食生意早就破了产,挟着一帆镇的债南下去了。老孙的后院阳台是相通的,孙小贵站在梧桐树顶矗着的地方,后面是孙大的房门,“这树得有三十米。”孙小贵看着树说,老孙坐在孙小贵旁边,也看着梧桐树。一个多月风雨的剥削,梧桐树的枝干摆着病态的姿势,满目疮痍地躺在院子里,老孙吃力地仰了仰头,耸着胳膊半躺着。

现在的问题是把脚底下的这个房间弄过来,孙小贵在心里一枚一枚的扣着算盘。孙大已经好多年没有回来过了,这是个不算问题的问题。

梧桐树被吊车吊走的那天,还吊了几块水泥板过来,开工了。

院子被重新磨了一遍,每一寸泥土都缝上了水泥,几片腐烂的花瓣,也都埋了进去。老孙再也闻不见梧桐花的香味了。

重新刷了墙,做饭的地方又重新搬回了楼上,电机转动的声音比老伴还让他感到心烦,老孙坐在阳台上,阳台显得燥热,水泥的院子像面反光的镜子,老孙看不得。老孙费尽力气,一只手扯着裤子,坐在轮椅上,对着排水口,哗啦啦哗啦啦……老孙抖了一下,顿感一阵清凉。

这是老孙和小马见面最多的一个夏天,这要从老孙和老陈的关系说起。小马和孙小贵结婚那年,老孙和老陈买了船共事,走的很近,老孙拿着布去老陈家换肉,隔壁是河东老马家的肉铺,这件事儿老马不说,老马家的人都说,小马跟孙小贵说。孙小贵过不去,觉得老孙不待见媳妇儿小马,自打住进了县城之后,家里的事儿就鲜有插手,要不是老孙的腿脚和嘴都不方便,老王家的电话费也省了。

小马平时不同老孙讲话,讲了老孙也不搭,不是不想搭,现在真的搭不了话。嘘寒问暖老孙是不信她的,有这个心思还不如带把劲儿把赶紧把电机的活儿结束了,老孙心里的数,不是孙小贵的算盘能算得清的。

那年秋天来的也挺快,老孙还记得那天在阳台上,刚穿上裤子,哗啦啦哗啦啦,楼下有个小家伙的声音响起,“马老师在吗?”孩子家长又问了一遍,“幼儿园的马老师在吗?”老孙想说“没有这个人”,奈何那半张不争气的嘴巴,呜噜呜噜,小家伙一脸疑惑的看着他,老孙摆了摆手。

过了几天,开学了。

老孙不能在阳台上撒尿了,院子里来了女老师,还有几十个小家伙,老孙心里不痛快。这是他全天里最为舒爽的时刻,是唯一一件让他能够从孙小贵和小马的周围感受到满足的事情。年轻的时候有头有脸,一帆镇的河西老孙,在自家阳台上不能做主,老孙太憋气了。

怨气就像这尿,憋着放着,憋着放着。那年冬天,老孙挥舞着左臂,像是举起男人丢失的尊严,老伴儿被他打跑了。

这事儿还得找孙小贵。

孙小贵回来,站在阳台上,一个劲儿的往下面砸东西,老孙的电视机,电风扇,躺椅,都在院子里散了架。孙小贵对着老孙的房门大喊“能不能够我省点事儿!”,老孙不说话,背着孙小贵,坐在房子里。

冬天还没结束,院子里来了人,老孙房间的隔壁,孙小贵和小马的婚房,脚步声上上下下,一个上午结束,被搬了个空,挂了个牌——休息室。老孙挪着步子进去一看,站着一台空调,又挪了回来,坐在阳台上。

那年春节前,院子里下了雪,老孙家门口,孙大从大巴车上下来,走到院子里,跺跺脚呼了一声“爸”!老孙从睡梦中惊醒,拖着身子就走出阳台,看到孙大站在楼下绕着院子走圈。“大~”老孙呼了一声。

老孙说话吃力,孙大听着也吃力,全靠孙大猜测,老孙点头。饭间,孙大连绵不绝地咒怨着孙小贵的和小马的行为,老孙一遍吃饭,一边点头,点头的时间比吃饭的多。

孙大的女儿要结婚了,琢磨着回来坐月子,房子不能给。“小弟,你回来。”孙大对着手机说。

孙小贵背着手站在老孙的门口,小马跟在身后,孙大站在孙小贵旁边,老孙坐在屋子里,谈判开始。

“我现在的幼儿园已经成型,你楼下的房子,给我用。”

“不行,慧慧要结婚了,打算回来坐月子。”

“坐月子哪里不能坐,非要坐在着楼下吗?”

“那不是,还不是在家里方便,到时候我也回来,也得有个地儿住。”

“你这楼上盘活一下,住两个人怎么不行,足够了。”

“这个不方便,东西又多,一间房挤来挤去不像样子。”

“你这房子给我,两万块,我给你。”

“什么意思?我这二十年前两万块钱,你要买我房子?”

“那怎么办,我现在,教室已经在你楼下了。给你钱,你不要,非得拆我的台子!”

“你这两万块钱想买我房子?你去试试,一帆镇那家两万块钱卖给你房子!”

“你这就两万块的房子,你还要多少?几十年没人,破成什么样,你问问谁想要?”

“你不要正好,我自己也要用这房子。”

“我楼下的教室在这里,你怎么办?”

“你赶紧给我清理,反正这栋房子,我是要用。”

“你什么意思!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孬种?你欠人家钱你讲过利息吗?几十年了,还不是还那几万块,多一毛钱都没给,你现在跟我冲着什么意思?”

“你不是孬种,你强行占用我房子,我电话里说了不行,你还用?你凭什么用我房子?”

“我不跟你说了!你这个人真是犯贱,跟你好好说话非得抬杠,孬种东西。”

“你快滚!我也不想看到你。真是个孬种!”

孙小贵转身就往楼下走,孙大也紧接着下楼,开门,进屋,拖出一个椅子,又拖出一个桌子,办公桌上的文件,书本,全都从门里面抛了出来。孙小贵头也不回,走出了院子。

“你妈的干什么?你别想动我幼儿园!”小马冲过去,扯着孙大的头发,抬起穿高跟鞋的脚,向着孙大扎过去,孙大抓着小马肩膀,一巴掌就拍了过去,“你个孬种!”

老孙站起来,挪着脚步,站在阳台上,院子里积满了雪,谩骂生此起彼伏,偶尔有着东西破碎和碰撞的声音。老孙躺仰着头,使劲扯着裤子,对准了排水管,哗啦啦哗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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