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不乐于特意花时间读小说,就像不屑于看到自己考试前一周才开始温习功课。偶然看到经济学家何帆老师的一篇文章:读小说到底有啥用?他在文章中提到,阅读严肃的小说能增加人生体验,并在进入情节的过程中,锻炼自己的共情能力。还能通过了解小说作者的谋篇布局、节奏控制、人物刻画和视角选择,提高自己的写作能力。这两种能力恰好是自己现阶段需要培养的,于是听话地开始了密集读小说的阶段。
最近读严歌苓女士的《床畔》,讲述了一个护士与其护理的植物人之间产生的精神连接。万红,一位优秀的护校毕业生,刚进入医院,就被脑科吴医生以公平公开的程序选为英雄人物张谷雨连长的特别看护。英雄事迹的民间版本是这样的:张谷雨连长是在呼呼大睡中被十声中却缺了一声的炮响惊醒,用两分钟跑完一里台阶,阻止了要回到隧道的士兵,自己带着两个士兵排除哑炮。炮响了,张连长救了两个士兵的命,自己成了活着的烈士---植物人。
在万红护理张连长的前三年里,作为英雄,张连长一直被医院里各色人马所传颂,当然也被作为政治资源所利用。医院因为治疗和护理这样一位大英雄而扬名,医院领导也因为这位大英雄而积累了政治资本;张连长的妻儿也从村里来到了医院,领用张连长的工资;吴医生也在张连长的身上做了足够的医学观察记录,为深造做好了准备······每一个人的命运轨迹似乎都因这位英雄而变好了。只是英雄依然躺在床上,妻儿来看望的次数越来越少,宣传的内容里也少了他,取而代之的是层出不穷的新的英雄。他,被至亲至爱的家人、曾经以他为荣的医院,放弃和抛弃。
只有一个人,待他如初;只有一个人,能看到他沉睡身体里的生命力和感受力;只有一个人,把他当做一个正常的活着的人。他眉梢嘴角的颤动,手掌脚趾的抓握,甚至微不可闻的呼吸变动,都被她所理解和照顾。在她的眼里,英雄的生命不在于是否会动,不在于是否会说话。他,是英雄,一如第一次就看懂他的眼神。他,一直活着,他的表达与情感只是被躯体所束缚。他曾经是英雄,在所有人眼里,在能为他们带来价值的时候;他一直是英雄,却只在护士万红心里。
(在追悼会上)三个同学和老师都被逗笑了,万红却哭起来。她是追悼会上唯一一个流泪的人。对于其他人,张谷雨早在十多年前就牺牲了,现在进行的不过是推迟的火化,推迟的追悼。
每个时代,都有其所需要、所选择的英雄。一个时代的英雄,约等于成为一个时代的标签与代言,传达着那个时代的信仰与追求。官仕、农民、工人、知识分子、商人······深处时代变迁的洪流,个人的意志往往脆弱不堪,即便在选择谁成为自己的精神楷模这件事情上,都有着狡黠的取舍考量。实用主义的选择,不仅适用于寻求突破与改变的人们,也自觉不自觉地成为渴望安全与稳定的乌合之众的选择。在大众中失去的独立性,只有借由个体人格的独立和完整,才能通向更明智的英雄辈出时代。毕竟,所有人都一边做董存瑞、黄继光、雷锋、王进喜,而一边却只吃包子馅不吃包子皮、满口粗话脏话、为争抢着近地铁而拳打脚踢,充斥着原始欲望,又混杂着英雄的礼赞,是怎样恐怖的社会场景······
今天的社会环境更加的多元,更多一夜成名的网红与创业者,更多似是而非的疯传网文,更急躁的名利渴求。关于成功与成长,关于正能量与丧生活,关于爱情与婚姻,关于创业与打工,关于系统学习与碎片学习,关于安稳还是刺激,甚至关于最佳的跑步时间都各执一词······每天都会看到不同的价值碰撞与观点冲突,如何评判?如何取舍?
每个人都会用作为与不作为造就自己的选择,无论这个选择是否是自己深思熟虑后的答案。无论如何,唯其成为有独立人格的自己,才不致总是堕入冲突的纠结中,才会葆有自己身、心、灵的一致性与统一性。
我特别喜欢严歌苓女士文字中的光芒和灵气,她笔下的每一个动作、念头,再微不足道,都有自己平和而独特的气质,处处显露着干净而不故作的锋芒,正如她本人一样。她文中的笑是鲜活而丰满的:
万红也以微笑作答。那只是个纯粹的微笑,缺乏含意,毫无潜语。一个截止往来的微笑。
他对万红笑出一个邀请。她却只接受那笑,不接受那邀请,将卷宗插回病例架,自顾自走了。
孤立的吴医生用鼻子喷出傲慢的笑声。
玉枝笑了一笑,心碎的人十分领情的那种笑。
他的笑有很多种,最多的就是眼神和嘴角的笑,微笑、苦笑、无奈一笑,都是目光的一个跳跃,嘴角一个松弛或提升。
没有人懂得她那有口难言的一笑。她那样的笑是她再度的放弃。谁都不问她在洪水里坚守的那个伤病员是谁。似乎这是极次要的,甚至不切题的问题。
喜欢严歌苓女士的作品,也缘于自己格外喜欢阅读上个世纪50-90年代的关于中国的所有文字,他们从各个维度为那些统一而宏大的政治术语做着丰富的生活注脚,尽管自己不可避免地带着一种“历史如此糟糕,文学如此优美”的矛盾情绪。严歌苓女士小说中的场景,恰如其分地补充了我对父辈所描述生活的另一番想象。
乡政府屋檐下,一根绳子牵拉着几张彩色纸条,墨迹被雨水冲化了,但拼拼凑凑还能读出意思:“欢迎英雄张谷雨同志回乡!”
一边是欧洲古典风格的教堂,一边是中国民间风格的楼台亭阁,音乐歌舞,56医院留守部的那几排简陋营房开始伤害人们的视觉审美,且不说还有一些架拐拄杖坐轮椅穿破旧病号服的人晃在公园门口,教堂墙外。
*“老连长,你要能来看看就好了,家属在工地边上开了菜地,开了豆腐坊,还开了小饭铺。好是好,不过打起架来也烦人。女人多了也讨厌得很,动不动吵架,吵得男人们都不团结。”
*早在电线杆上尚未出现诸如“离休名军医专治*****”此类广告的时候;早在街两边的铺面房还在卖“干鲜鸡棕”“糕饼香烟”“文具百货”,而不是伺候人的头发、指甲、脚板和其它什么不可招贴的部位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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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小说的一大自由是,读者尽可在自己的世界里去看戏般地观赏小说中的人物、情节与冲突,而不用太顾及原著的环境。甚至带着自己的价值准则,去轻易地评判都是宽阔而不被诟病的。我想,除此之外,《床畔》在故事性的讲述笔触中,你还能体会到一个你我都将抽离不出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