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Heaven is not a place or a time, because place and time are so very meaningless. Heaven is being perfect. ”
天堂不是一个地方,也不是一个时候 : 空间和时间都是毫无意义的。天堂是已臻化境。
“ Perfection does not have limits. Perfect speed, is being there.”
化境是无所限。极致的速度,是心念身至。
“ you have to practice and see the real gull, the good in every one of them, and to help them see it in themselves.”
你只有不断修行,才能看见每个人心中的至真至善,也才能帮他们发现心中真我。
你读过庄子的《逍遥游》吧?“… … 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 … 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 … 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 …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 ... 绝云气, 负青天 … …” 。它讲的是一只巨大的鸟无限飞翔的故事,代表中国道家超脱逍遥、遁世绝俗。
这《逍遥游》里的大鹏,换成一个美国飞行员怎么样?
你也知道庄周梦蝶吧?“… …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 … ...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 ”
这美国飞行员,用他亲身体验的 “飞翔”,写一个庄生梦蝶也似的故事,里头的主角,再换成一只真正理解飞与自由的海鸥,又会怎样?
他写这故事时才三十四岁,有着年轻人特有的锋芒、好奇心、刚勇、执着。有着美国人常有的鲁直、热切、单纯。还是个飞行员,有着冒险的精神、 勇猛的体魄、风神一样的不羁,兼有比常人较高水平之肾上腺激素。
尤其是很少有人有这种 “真正会飞” 的切身感受,并把它融进一个哲学阐述里。
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几个角度,奇异地混搭出一本关于飞翔、真正的自由、超越肉身、时间、空间、物我、生死的小书,里头既有东方 “无为而无不为” 的出世超然,又有西方 “有为而有不为” 的入世关切。你说会怎样?
读这本小书时,我正静静坐在房间里一把椅子上,忽觉得纸张上喷射出光芒万丈,把头发全都向后吹了起来。
我仿佛脱离了尘世的羁绊,飞至一个俯瞰的视角,天空上原本高高的云在身下快速掠过,只听得耳畔呼啸的风声。这时瞥见不远处出现一只海鸥,他的翅膀长长的,雪白,透明,微微发着星一样的光。我跟着它,于天地之间御风而行,觉得从未有过的高远、自在、年轻、物我两忘。
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 这一回,南华真人的蝴蝶和大鹏鸟,化作了美国的天地一沙鸥。
读到不少人评价说:“ 实在看不出这样一本书怎么个好法儿。”
我大致掠了两个中译本,猜到了一部分原因:也许是翻译丢掉了文字的一些原汁原味吧?
这本书,还有译成《海鸥乔纳森》的。为什么我更喜欢另一个名字《天地一沙鸥》?
先来看看出处,杜甫的诗:“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如果古诗被 “翻译”成白话文,可能就变成了:
“ 河岸上铺满了细细的草,风轻轻地吹拂。我的船,桅杆高高的,在黑暗的夜里,孤独地漂浮在水上。夜空里,几颗大星低垂,照耀宽阔平坦的原野。月亮升上来了,大河宽阔,波浪冲刷向前 … … 我只觉得自己飘荡在天地间,像一只海鸥。”
这样的一段,让读者几乎疑心自己是在读海明威,或是国家地理杂志记者在非洲的一次冒险。脑子里想象的,不是葛袍长髯的清癯中国诗人,倒是一条盎格鲁萨克森壮汉,黄头发、大鼻子、灰蓝眼珠,开着一条马达突突响神气的渔艇,足蹬厚底露营靴,米色粗卡其布的裤子,高高挽起袖子,露着毛茸茸的手臂,肩上扛只大炮筒照相机,身后还背着一把崭亮的猎枪呢。
其实,这只海鸥,是不是原本更好似出自八大山人的泼墨挥毫,而不是闪烁荧屏里的国家地理频道?
就像《红楼梦》译成英文,就丢了八九成一样—— 英文书,翻过来中文,可能也会丢失八九成,尤其是以文字表达见长的,比如诗歌散文。
若是小说,我们起码还剩个故事梗概,皮肉无存,只露森森白骨。这首杜甫的诗,翻译过去,就连骨头都没剩下。
作者是个有哲思的飞行员,却不是莎士比亚。这薄薄的一本儿小书,它的文字,介于一首诗,一个散文,一则寓言之间,胜在大道至简,大音希声,不隐晦繁杂,却相对清朗简约。像海滩上清凉的细沙,越使劲去握,越飞速从指缝流走。
又好似一个在天上飞着的人的视野,字里行间,总有一种高高俯视的幻觉。大海、波光,目之所及,无垠平坦的海岸线。天地之间,一只透明的,发着微微星光的银色海鸟。
它也有一种平和的静寂,像拂晓无人时分,你吹着口哨、赤着脚在海边散步。白浪卷上沙滩,拍打着沉默的黑色大礁石。
还似雪地里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你手插在口袋里独自走过,只听见脚底雪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清脆的响声,嘴里冒着静静的哈气。
这些细节、小字眼儿里的诗意,翻脸成另一种文字,就像几滴水,滴在一口烧热的炒锅中央,连 “哧” 的一声儿都没有,就消失了。
读原来英文的时候,本来隐约听到电影《走出非洲》的弦乐,或是长笛的独奏。不知怎么,翻译了以后,纸上那些嘈嘈切切的字,变成了繁复错杂弹的音符。一声清越的长笛,变作了婚丧嫁娶的唢呐,吹吹打打,或是爵士乐的摇摇摆摆,令人昏头涨脑起来。清晨无人的海滩,也变成了菜市场或小酒馆儿 ... …
题目译作《海鸥乔纳森》,意境上,也是丢了一层。
英文里,给这只海鸥用Jonathan Livingston 这个名字,是有用意的。Jonathan,是 “上天之子,上帝的礼物” 的意思。
Livingston虽是个普通姓氏,但它字面上还有living,“活着”,这层意思。
“活着”,“上天之子”,是故事里最重要的隐喻之一,写成 “乔纳森” 三个字之后,读者就不知情漏掉了这一层。把薛宝钗林黛玉拼写成洋字母“ Baochai Xue, Daiyu Lin” ,外国人也歪着脑袋端详半天:这名字,打哪儿看得出这些中国有钱小姐之哀怨美丽,还有等待她们的凄婉命运?
中文译本里,还把earth译成地球,star译成星球,给人感觉是在生嚼一份美国国家航空航天总署报告。倘能译作 “尘世,人间,星星”,我们读起来,齿颊之间、会不会才可能多一丝哲学的滋味儿?
这是从文字的角度说它一说。
那内容又如何?
二十世纪最有名的西方哲学家之一、马丁.海德格尔,写了厚厚一部存在主义大作《存在与时间》( Martin Heidegger, Being and Time ), 那里头有很多抽象的讨论:什么是存在,什么是时间的意义,知觉,众人平均的日常状态… …
海德格尔说,You are your possibilities。你能做到什么,你就是什么。别人怎么看我,并不能定义我自身的意义。是我们自身能实现的可能,决定了我们自己是谁。
他还说,人存在的意义,在于 “I care”。我在乎,我付出,我才得以展开人生的意义。每一个人,并不是一座孤岛,不能脱离他所在的人群来单独定义。如果这个世界,由于我们曾来过,因为我们曾做过的一点点事情,而变得有一点点不同,那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庄子《逍遥游》里又写道:“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令人高挑眉毛的是,这么多复杂拗口的思辨,在几只海鸥的简洁对白里,都能听到。《天地一沙鸥》用九十七页纸,用一个淡淡的动物故事、平实的话,讲得让一个普通的十岁小孩子也能明暸这些奥晦的、但是挺重要的人生哲学,这大概就是它的好吧?
年少时,第一次遇见天地一沙鸥这名字,是在三毛撒哈拉的故事里。多年以后,在美国一间二手书店的昏暗小角落里,我哗啦碰翻了旧旧的它。
我也还记得,十一二岁寂寥少女时,读到庄子的鲲鹏展翅扶摇而上者九万里,那一个普通的下午,突然胸膛咔咔裂开,有什么东西生长了出来。
年少时我们都曾以为自己会一直高高在天上飞,却终究身为形役,被栓在了地上。
镜头拉回到眼前这个沉闷午后,十岁的女儿坐在厨房桌前,翻开《天地一沙鸥》,扉页上写着:“ To the real Jonathan Seagull, who lives within us all”, 窗外暴雨如注,日光灯苍白单调忽明忽暗,她眼珠儿黑亮亮,小小面孔如玫瑰般鲜艳, 稚声念出一段:
“ you’ve got to understand that a seagull is an unlimited idea of freedom, and your whole body, from wingtip to wingtip, is nothing more than your thought itself. Break the chains of your thought, and you break the chains of your body, too.”
你得明白,海鸥代表自由无限。你的整个身体,从这边翅膀这一头儿,到那边翅膀那一头儿,只不过是你的一己执念。去除思想的桎梏,你的身体也就自由了。
倏忽一阵闷雷滚滚,扎着花围裙正洗脏盘子入神的我,听到心底一双有力翅膀拍打的巨大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