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高164厘米,体重92公斤,巨蟹座,长相温和,且测字先生未曾提过此面相克夫,家世清白,无精神病史。”
她一脸郑重地站在江边,背对着他,说出这段话。江风冲撞着零碎发梢,抖落冬日的枯黄。不远处,高楼似森林般疏密错落,其中汽鸣声在根部穿梭,不偏不倚,她的分贝正中他耳廓靶心。
忽然间转身,双手环住他的肩脖,隔着空气亲吻着他的鼻息,“这已是我能想到最浪漫的告白。”她盯着他,一字一顿地吐气:“现在,碰巧有这样的姑娘站在你面前想要倒贴你,你若是不要,她马上就往别处去。”
这只是他们时隔五年后的第一次会面。此时正是冬天,薄荷糖的清气在口腔残余,顺着稀薄空气吐出,落到对方的鼻翼,以及口唇,温润的雾水黏在脸上,暧昧不清。像是这场心血来潮的局。
他做事一向从容,只是这件事突如其来,不禁让他脸上泛起通透的红,肩脖被她缚住无法动弹,右手下意识搭上她腰部,剩余肢体依旧安放得不知所措。眼前这桀骜大胆的女子,比起五年前的残碎记忆还要更加难以捉摸。唯独那双眼睛,露骨的野心一窥就明了,反而显得单纯。削瘦下巴有着好看的锥形,使他想起家中那只乖戾的猫。
许久,他看得迷离,迎上她仰起的唇,牙齿在内部横冲直撞,却没有深究,只在表面浅尝一圈,便退回原处。他松开放在她腰间的手,将视线放向远处盛放的烟火。一粒粒从不知名处升起,稍纵坠进寒冷的夜空。热烈的浪漫,总会以迅疾作为终结。
她忽然笑得很无辜,眼睑不自觉开始下垂,“我只不过是想和你谈个恋爱。”她的手从他脖颈垂下,转过身重新背向他。不再说话。他从背后环住她,将脸埋进她细碎的发团,在孤立周围,各自是各自的岛。他意图缓和这样鲜亮的直白,她未经允许在他掌控之外横冲直撞,触犯着他的条码。此时他竭尽全力使他们的关系回到暧昧。这是他所能想到最好的现状。说到底,他惧怕负责任。
她知道自己不过是对方世界中的蜻蜓一点水,不过是一些深不见底的黑夜中用以消遣寂寞的浪潮。月光漫过寂静街道,千千桃花在山丛中盛得烂漫,相识数月中她已得知他足够多的拎不清的暧昧绯闻,也仅仅只是当作过堂微风。可是这似乎还不够。
她只是忽然间想找个人去爱,哪怕他同时爱着其他人。
只是没想到这样也艰难。
他们于中学时期相识,于彼此皆是不熟稔的陌生同窗,毕业后她去外地上高中,与过往一切抹得不落痕迹。草芥一般飘荡的宿命,在空游了五年之后,莫名其妙被找回,再次被他填满。
这一年中的最后一天,她下定决心去他的城市,在这之前的七个月里他们一直用网络维持关系,她一向离群索居,不热衷形形色色的交际,挣脱樊笼后依旧过得单调。他的叨扰,使荒芜的大学有了一丝滋养,她从心底感激。或许正因为无法见面,才给了更多相爱的可能。她佯装去探望在那里的另一个好友,来到他所在的城市,呼吸同样浑浊的空气,看同样灰度的夜空,眺望同一河段的黄河,在夜晚繁华被揭亮的瞬间,亲吻他的气息。
是否从心底里无法接纳新的陌生人,只好徘徊在旧事间,无止境的筛选。挑捡到最后,自己是否遗弃了爱的能力,又是否已经开始质疑爱情,她无从得知。
她只知道,此时需要有人来爱她。
夜晚在霓虹灯中越陷越深,河畔渐渐萧索起来,他想下意识避过这场冷气流的尴尬,不过是恋爱一场,他不是玩不起,只是这并非一场男女游戏。他知道她在感情上的较真,因此不敢接过这场爱情的火种。红色的花吐露着不安的芬芳,却又依然想要征服她。
可真正打破僵局的人是她,“谢谢你爱我。”她转过身这样告诉他。
白天她独自来到他的校园,抬头看高大梧桐,在哔哔剥剥的暖阳中悬挂苍老。一路打听来到他的学院,随意坐上林荫路旁长椅,想象着他走过的样子。像是偷尝了一口水酒,禁忌之中的心虚,暗自一头闯入对方生活,偷窥着他生命里遗留的痕迹。她心里清楚自己的身份,可有可无的同路人。他在某一刻被自己吸引,但那并不能代表永恒。
她回到校门口,向他发消息。
她曾想过很多次见面的情形,偷偷翻看曾经的相片,猜测他如今的长相。兴许是一脸痤疮,又或者染上网瘾,这并非恶意,她总习惯对事情作最坏的打算。
直到他向她走来,她知道一定是他。
比起五年前他多了一副镜框。健硕的黑度,有着这个年纪适当长度的胡须,带着融入地域特色的气质来到她身旁。
安静听他讲述着每一栋楼房的用途,身旁有自行车掠过冷冽微风,抱着他给的暖壶,踮起脚去感受周围每一寸有他的热度。望着身旁这个温和的男子,她第一次清晰地感到自己在爱。
这一年就这样过去,他们于这年重新相识,顺着网络暧昧地交换彼此。然后是新年伊始。分走的水流又在除夕的召唤之中纷纷涌至海洋,他们各自回到各自的家。大方地,顺理成章地交往。却没有告知任何人。
正月初五的夜晚,她穿出亮眼的红色与朋友胡乱闲逛。她来到他所在的小区,一盏一盏灯的望。像是在他校园中偶遇着古树的昏黄,一切与他有关的,都想要靠近。耳畔响起阵阵海螺中的浪潮,一点点挑起她对他的依赖。
在街头碰到他,彼此带着相互不熟识的朋友。遇见时分,相互点头走个过场,各自都伪装得体,滴水不漏。仿佛一切只停留在五年之前的生分。
她知道他们的圈子各自迥异,彼此也都没有交融的意图,她在他的世界里,只是深不见底的幽光,不为其他人所知。
就像谁也不知道五年前她曾迷恋过他。
他曾是她的班长,白衣长裤在回忆的湖海中变得清晰,忽而,一滴水暗自涌入琐碎青春时光,水花不动声色溅起纹浪,唯一的交集是填写购买校服的尺码,他按部就班走到每个人的座位旁,尽责完成老师所托。传至她时笔突然间断水,慌乱翻动着笔盒,脸却不自知烧得通红。身边的同学看得分明,故意戏谑着问:“你脸红什么?”即兴而起一场骚动,下意识屏蔽掉一堆滋滋的电流声,恍惚中被瞬间击中,书写着的数字在中部生硬停顿。他的嗤笑混在嘈杂中依旧听得真切。
她将头埋得极低,一笔一划都是青春里孤独陈旧的伤。
这份心事用了五年的时间汇入江河尽头,随后遗忘在石缝间渗入漫长寂寥的深处,于左心室间流浪。直到五年后被拉进莫名成立的群聊,随后是一个陌生的好友请求。
至此,她才知道,原来她一直没忘。滴答,滴答。水从石缝中直直穿过,淌过碎裂的岩壁,来到心的正中央。仿佛干涸了许久的荒地,一夜之间放满了鲜花。
“我只是想听你说爱我,即便是敷衍一场。”她从未想过真正在爱时,自己会这样卑微。像是一抔无关紧要的黄土,散尽未成熟的自尊,落入露骨大地。她委屈得莫名其妙,分明自己一向待人冷淡,平庸如死水不曾掀起波澜。现如今却为莫须有的名分暗自伤感。
他带她去见自己的朋友,没有约在饭馆,而是傍晚夕阳晕过的露天球场。她捧着水坐在冷风一旁,看池中赤着臂膀的汉子畅快流汗。她偏过头去,望向粉红色晚霞。这会是他们的新开始。就像正月里复苏的炮仗,一下子窜得老高。她在心里雀跃,毕竟还是不够沉稳的少女,再怎么故作老成,在他这里总是会打回原形。只因为太过在乎。
结束的时候,她将水递给他,他搓了搓她刚洗过的头发。
开学之后,他们又会回归异地。但已经和之前两样,他每个月都会来,来到她的居所看她。
“直到爱消失的那一天,或者,你对我失去期望。”晾晒衣物时他这样告诉她。她习惯将绿植铺满整个家,清新的绿萝从头顶垂下,悠悠长长的倩身充当门帘。不大的阳台也遍是爬山虎,此时冬意还不曾褪净,却已有了半绿的新叶,朵朵冒在她不大不小的心间。不久后春风过境,这些生命开始活得蓊郁。
她为他买来一个个罐子,用来屯辣白菜。早晨用来抹上面粉揉成团状,在锅里煎至金黄时撒上青椒,用来就稀饭。
白菜在水中一叶叶掰开,经脉纵横错落,浅绿抹着翠白色在盆中起起落落,像是他俩各自融入对方的生命,千变万化的生命。她愿为他尝试一切良妇之事,只因是他,那个人已在她生命中浓墨重彩。
他们在阳光底下做爱,窗户大开,风溢过窗帘吹至他们的大腿,背部,以及满地从邻居家能一览无余的荷尔蒙,这是一次来自地毯上的心血来潮,但其实彼此都已经等待了足够久,因为准备充足。指尖触碰指尖,舌尖纠纠缠缠,相互交换着对方的气息,直到足尖都在相互亲吻。用这种方式索取爱意,彼此之间都是第一次。
昏昏沉沉躺在地上,眉心直到发梢都匀着细细密密的汗,她隐约感觉到马达的嘈杂声响,持续,中断,又似浪潮,一点点涌进体内。水花越奔越勇,那浪潮声逐渐放大,扩散,缩小,再次循环。层层叠叠的回音在耳畔震动,一瞬间又忽而停滞。这一次,她终于听得真切分明——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