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子塌了,世界崩了

地刺

文/酒九

幼年时期,地刺布满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那些岩石柱笔直地竖立着,其尖端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云层里。

母亲是居委会的一员,记忆中她常因地刺影响日照而奔走抗议,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了很久。

然而我十岁那年,在人类与地刺和平共处近二十年之后,一根地刺毫无征兆地倒塌了。

七月七日中午三点,地面出现强烈震感,母亲一度以为是自然灾害,然而官方平台上没有任何关于地震的消息。傍晚,父亲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视,他对母亲说:“老婆,岐安县的柱子倒了。”

岐安是新河的临县,距我家很近。由于此前从未有过类似情况发生,所以未做防备的岐安受灾极为严重,大量房屋塌陷,死伤人数持续飙升。

七月七日,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正常的新闻,此后社会进入言论把控阶段。七月十日全面断网,新闻开始出现大量安定人心的通稿。

似乎灾难过后,生活又步入了正轨,然而即使是孩童的我,依然能清晰地意识到生活的改变。

自那日起的三天,我一度难以入睡,且常梦到自己被砸的稀烂,或是困于狭小的窄缝中。惊醒后,便能看到窗外地刺投下的沉沉黑影,于是开始明白自己是随时有可能会死的。

八月二十日,母亲收到学校无限期推迟开学的通知。随后,新河县来了许多卡车,地刺周边围起蓝色防护网。我把脸贴在窗户边,看防护网里的黄色照明灯整夜整夜亮着。

“妈妈,他们在做什么?”

“他们在保护我们,快去睡觉吧。”母亲这样说着,她摸了摸我的头,带着成年人独有的冷静。

然而那些陌生人并未如母亲所说,很快,小区的铁门上开始张贴通告,大意为我们必须搬离。大多数人并没有得到相应的经济补偿,因此表明反对的态度。

反对是没用的,从县城通向郊外的公路上,绿布苫盖的军用卡车一辆接着一辆。

“我们要去哪里?我害怕。”

“我们哪也不去。”母亲反锁门说着,转身抱紧我的头。而父亲从裤兜里掏出烟来,他只干抿了几口。商店的老板已经被带走了,父亲手中的烟是最后一根。

母亲的保证也是没用的。

很快,楼里的人越来越少,直到我家房门也被哐哐捶响,最终父亲妥协。

我这几天与其说成长,不如说迅速失去安全感。作为幼童,必须接受自己对于身边一切都无力控制的事实,着实有些残酷。

临行前,母亲要求带些财物行囊,却被军官以空间不够为由拒绝。母亲显得很不高兴,而我趁着他们说话的间隙,偷走了那人一枚小小的徽章。

我并不能估测几年后,这枚徽章会对自己产生何种影响。只知道此时,我被挤在卡车的一角,看着原本熟悉却在这几日迅速变得陌生的故乡,离我越来越远了。

乘坐拥挤的火车近二十个小时,穿行中我们路过一片没有人烟的地区,那里的地刺可以用茂密来形容。火车时常要从土褐色柱子的缝隙中通过,整个车厢都是寂静无声的,即便人们知道,声音并不会使那些柱子倒下。

在五小时之后,火车又到达另一片区域,这里除铁路道轨被清扫干净外,其余的地方皆是废墟。“有点像灾难电影里,人类灭绝十几年后的样子。”我心里冒出这样的想法。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再一次看见城市,虽仅过去二十多个小时,却觉得自己和这种状况的社会有了距离感。

我们没有家的人,被暂时安排在这个城市,住进郊区的铁皮屋里。父亲和母亲做一些清扫城市的零工,父亲再也没有抽过烟,母亲也没有了朝九晚五的工作时间表,他们从体面人变成了不体面的人。

每隔一个星期,就会有人送来救济金。那些人态度很差,所以趁母亲收钱的时候,我在后面用尽力气瞪他们,摆出一副坏脸色来。

“下次让孩子去买菜吧,他们应该不会为难孩子。”一次聊天中,母亲不大高兴地说,“这里的人把物价提高怪到我们头上。”

“我们现在是难民,这也是难免的。”父亲看母亲要抱怨,示意她忍耐。

自我接下家庭采购的工作之后,才真正感受到这个城市里的人对我们的敌意。

售卖点距铁皮屋很近,出门前母亲再三叮嘱,要我多说软话,多撒娇。我心里是不太愿意的,但还是答应下来。

蔬菜并不新鲜,摊铺后有一个小女孩,听小贩叫她阿改。菜贩子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她见我年幼,所以没说什么太难听的话,只是翻着白眼把蔬菜丢到秤上。

“臭老鼠。”阿改嘀嘀咕咕,见我不理她,便故意把声音提高了些,像是一定要我听到一样。

“傻逼。”

“臭老鼠你骂我?”女孩子一下子炸了毛,她从菜摊里走出来,看起来想要给我点教训。我自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反倒是伸手将她推出去好几步。

趁阿改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忙去拿称好的蔬菜,不料那个中年女人把阿改护到身后,反手打翻了菜篮,每当我要去捡时,就会被她用菜杆子抽手。

第一次采购食物的工作,被我搞砸了。

当晚,母亲没有责骂我,她只是沉默着听完事情的经过,摸摸我的脑袋,说了句:“没事,不是你的错。”

可当母亲回到地铺盖上被子的时候,我看见她在偷偷地抹眼泪,她的背影让人看着十分酸楚。

“不能让妈妈再哭了。”我心中第一次冒出这样的想法。

日子还是要过,这个城市的人大多以“老鼠”称呼我们,他们说我们占用资源,浪费粮食,应该赶出去自生自灭,可我再未和他们有过冲突。

每次采购阿改依旧数落个不停,可是我知道她什么也不懂,她没有背井离乡,没有见过灾难后倒塌的屋子,没有背负过生活的重担。我对自己说,无论是阿改,还是这个城市里的人,他们的恶是无知短浅的错。

那年我十二岁,不是我选择宽恕,而是宽恕选择了我。因为我不得不理解他们,这样能使生活变得轻松些。

后来三年间,日子慢慢变得好了些,听城市里的人说,没准过些天就可以通网了。政府的人在地刺边穿入钢筋,据说这是新研究出来的支撑方法。

时间久了,城市人淡漠了敌视,甚至在一次买菜中,那个中年大婶还对我露出一点点愧歉的笑意。

然而,在一天傍晚,我突然从梦中惊醒。推开窗户,看见远处高速路上的卡车一辆接着一辆驶入城中,明晃晃的黄色车灯被雾气包裹,竟让人一瞬间想起了记忆中的景象。

“不对,那不是雾气,反倒像是灰尘。”我这样自语道,同时感觉空气里有沙石的颗粒感。但父母睡得正熟,我只好强忍着不安,找了水壶放在床边,穿好外套重新躺下。

第二日,灰尘感更加明显,父亲和母亲上工之后,我抬头看向远处高耸的地刺,似乎灰尘就是从那里扩散开来的。

下午四点,城市里喇叭开始广播,让处于室内的人尽快赶往空地避难。我看见数不清的人从房子里跑出来,突然觉得心跳加速,视力变得模糊,唯一能做的就是跟着他们,大跨步地向前跑。

可是我们能跑到哪里去呢?地刺距离我们太近了,在它倒塌的一瞬间,四处都有尖叫声响起,大面积的阴影压下来。

当我再一次有意识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

从天色上看,距离灾难发生并没有过去多久,可是整个城市都安静下来。我受了些皮外伤,被混凝土形成的夹角救了一命。

我爬上地面,看见那些倒塌的建筑,心里知道里面有人,有活的,也有死的。但此刻除了回家,我顾不上其他,因为也许爸妈正在赶来。

穿过废墟咬牙往前走,到达菜市的时候,突然看到跪在石堆中的阿改,她也发现了我,跌跌撞撞地冲过来。

“求求你了,救我妈。”她眼圈通红,手上都是泥土和伤口。我无法拒绝这样的女孩子,于是跟着她往前走,看见一块倒下的石板,一些碎掉的玻璃,还有一只灰扑扑的手。

阿改蹲下来疯狂地想要搬开石板,可是她做不到,我也做不到。那只手的温度已经比常人低很多了,我第一次这样接触死人,想到今早出门的爸妈,忽然陷入巨大的恐惧中动弹不得。

我说:“阿改,我现在必须要回去了,你跟我走吧。”

阿改的眼泪簌扑扑地落,她说:“我不走,我妈还在这里,我怎么能走呢?”

我不忍心劝说她,只能拥抱了她片刻,告诉她:“如果你不知道去哪,就来找我。”

我在难民区等了一夜,靠着冰凉的石板迷迷糊糊睡着又醒来,看见废墟上的人渐渐多起来。他们抬着担架来来往往,把挖出的尸体一具具摆到不远的空地上。那些尸体在等待家属的认领,没人认领就统一焚烧。

第二日,救助站开始发放水和干粮,那里支起一个滚动屏,遇难者名单一天比一天更长。

三月二十一日,这个城市没有春季。

次日,父亲和母亲的名字出现在滚动屏上,正当我不知前路的时候,阿改出现了。

彼时天光乍破,第一缕光从厚重的浮尘里透出。阿改一脚浅一脚深地走来,她头发有点乱,眼睛也没消肿,我也同她一样,现在我们都成了苦难中存活下来的孩子。

“你叫什么?”阿改问,她现在不叫我“老鼠”了,我隐约感觉到她身上的改变。

“周念。”

“未来你有打算吗?”阿改问这句话时,我想了半天,茫然地摇了摇头。

“听着,周念,我想了很久。我们都过了被收养的年龄,留在这里,只能给别人做零工,我不想这样。”我眼前的这个女孩,头发打着结,嘴巴倔强地抿着。

“可是不这样又能怎样呢?”

“那些军人很快就要撤出这里了,我想跟他们走,周念,你愿意和我一起吗?”

听到这句话,我迟疑了很久,参军意味着每次地刺倒塌都必须奔赴现场。而几日前的惨景,已经烙在了我记忆的最深处。

阿改看出我的懦弱,她没有表现出失望,只是说自己不得不现在就出发。

阿改的背影越来越小,显示屏上的名字又滚动了新的一轮,幼年时偷的徽章一直放在口袋里,现在它硌得我手疼。

我终于下定决心跟上阿改的脚步,并于当日晚,在日记里写下:“如果在这个城市我永远是老鼠,那么今天是离开的日子。”

赶到军队驻扎地的时候,他们正整理行囊。

“你们年龄还小,跟不上训练的。”军官皱着眉头说。

“如果训练拖后腿,您就赶我们走好了。”

军官见这个女孩子神情坚定的样子,态度松动了些。当他又把头转向我时,我忙摆出一副认同阿改的模样。

于是军队新兵训练营中又多了两个孩子。

我们自此开启三年严苛的军队生活,军训分为三个阶段,即理论学习,体能训练和外遣实践。

直到进修文化课,我才真正有渠道去了解这世界。五年前的第一根地刺倒塌之后,人类的生存环境就急剧恶化,那些将天地连为一体的柱子,远比我们想象得更加密集。这些年,军队所做的,便是将人类居住区域的地刺挨个标记,在地图上绘制出来。

理论老师是个身材瘦小的老头,我听他的课总是昏昏欲睡,只记得演示文档上,尽是重重叠叠的红圈。

“每根地刺倒塌都有固定的波动范围,在其范围内的地刺也可能受到影响,存在倒塌的可能。不过波动传递缓慢,要在传递期间实施救援。”

军队的生活条件很简陋,但教授每一盒粉笔都是崭新、并且整整齐齐码好的。于是我就盯着那些粉笔发呆,听他讲地刺截面与两个地刺间距的关系,以及波动传速云云。

后来我们升了一级,我理论考试险险考过,阿改倒是名列前茅。我与她经历相同的苦难,她却显露出远高于我的坚韧。

“你一定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军官的。”出成绩那天我这样说,但阿改只是笑了笑,她似乎志不在此。

而后紧接着便是体能训练,阿改作为训练营中最年幼的女孩子,理应得到更多的照顾,但她却拒绝了。

“此时所学的东西,是未来的倚仗。”阿改这样讲。

训练期间,常会响起尖锐的警报声,有时一天甚至两到三次,这意味着管辖区内又有地刺倒塌了。目前阶段人类无法预测首根地刺倒塌,能做的只有疏散波动圈内的群众,并且黄金时间只有一周。

自此,我慢慢理解了幼年时所看到的那些军人的铁血强硬。

至于为期一年的外遣实践,只不过是为难民发救助金和做一些杂活,我并未有什么体悟,反倒是阿改,她做得极其认真。

在我成年之后的第三个周末,终于到了新兵奔赴救灾前线的日子。

阿改三年中的总成绩远超于第二名,她已经成长为合格的军官。所有人都对她寄予厚望,包括理论课的老教授。

再一次坐上绿皮卡车,阿改在身边小声自语,我费了些力气才听见她说的话,她说“要救每一个人,一定要救每一个人。”

训练营营训是——竭尽全力,也要接受力不能及。所以我听到她这话吓了一跳,阿改的想法有些危险。

“喂,营训。”我小声提醒道。阿改意识到自己的自语,闭上嘴一句话都不说,但她的平静面容下,明显有什么偏执的念头正在涌动。

“你别犯傻。”我很不放心,可她现在看起来太正常了,像是个优质严谨的钟表。

从卡车上下来的那一刻,我竟恍惚了许久。由于灾难的缘故,国家经济建设停滞,街道面貌与小时候相差无几。

我似乎重新回到八年前的故乡,有种想要向军官辞行,搭便车回家的冲动。但我很快便意识到,“家”这个词已经同红烧肉和动画片一起,永远消失了。

军队的任务是在三日内,将更多的居民转移到安全的城市。这么长时间过去,人们大多了解了地刺倒塌的严重性,但也有少数人怀着侥幸心理,或者与家业共存亡的心态拒绝迁移。

阿改是全团中最优秀的军人,在人手不足的情况下,她分到的片区要比普通队员大得多,足有我的两倍。

自此我开始了不眠不休的社区工作,由于架不住市民的苦苦哀求,便心软准许了他们带少量的行李。执行任务偶尔喘口气的时候,我常抬头看向阿改的片区。

每日的集合小结里,指挥官总会表扬阿改在任务中的严苛雷厉,他说阿改是优秀的新军官。

三日的时间很快就走到尽头,尽管我想着再多检查一栋楼,可是对讲机里开始播报军队撤离的倒计时,每一秒都会带来巨大的压力。我开始后悔之前没像阿改一样铁血,以至于还有许多房子没有排查,也许有很多人会因为一念之差而丧命。

赶到军营之后,我打完报告进入队列中,伸长脖子四处张望,但未看见阿改的身影。军队开始点名,营长喊阿改名字的时候,要比喊其他缺勤人的名字多两遍,然而依旧无人应答。

撤离时间到了,军队必须赶往下一个波动点,即将排队上卡车的时候,我再也控制不住道:“报告,请让我去找一下阿改。”

“胡闹!”营长斥责。

“可是她真的很优秀,可能遇到了什么变故。”我急忙找理由解释。

“军队不需要没有纪律的人。”

“您不懂!”我急到语无伦次,被走过来的指挥官打断,他给了营长一个手势,示意他先去照看其他的人。

“孩子,能出现在这里的人,没有谁会不懂。”指挥官安抚了下我的情绪,继续道,“我明白你的心情,所以,你想去就去吧。我可以把我的摩托车借你,不过还是一定要还的。”

“可是您......”我一时间不知所措,只见指挥官摆摆手,向队伍走去了。我突然鼻子一酸,于是深深地向指挥官鞠了一躬。

当我赶到片区的时候,阿改正从一栋房屋出来,身后跟着一对年老的夫妇。

我一把牵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到摩托前:“现在运输卡车已经撤离,你再做什么都没有用了,快和我走。”

“我知道,但是这片区有防空洞,你留下来帮我好不好?”阿改愣了愣,反倒是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我的衣角。

我深知这是一场拼上性命的救援,于是试图劝说她:“阿改,你不用这样的,这太偏执了。”

“周念。”阿改紧紧抿着嘴,她看了我好久,就像记忆中曾经的那个倔强的小姑娘,她忍住眼泪抖着声音轻声道,“其实我只是.....不想有人同我们一样失去亲人啊。”

看着她的样子我沉默了许久,脑袋里各种念头交错混杂,最终到达一个临界点,对自己说:“干,留就留,怂个卵。”

这是我第一次爆粗口。

于是,在尘埃弥漫的市郊,在远近不一的地刺阴影的笼罩下,我与阿改进行了一场关乎性命的豪赌。

一日后,我将难民引入防空洞,而阿改正排查新的楼栋。地面出现剧烈的震颤,紧接着似乎听到雷声的轰鸣,而后天倾地覆。

“真如同回到了三年前孤立无援的中午。”这样的想法仅闪过一瞬,便被理智压下,忙组织平民避难。待到灾难过去,再一次回到地面,踏在碎石残瓦上之后,呼叫对讲机已经听不到阿改的声音。

十一

我恍惚了很久,我曾和所有人一样,以为阿改会有了不起的未来,然而她结束的悄无声息。灾难打破所有的乌托邦,并告诉幸存者,命运并不会对优秀的人心生怜悯。

我最终将摩托车还给指挥官,他见回来的只有一人,便明白了所有。

阿改不在之后,我补上了这三年中因划水摸鱼而欠下的修习。我想优秀的人死去了,平庸的人总要接替她的志向才是。

后来我也从新兵变成了老兵,怨恨我的人比感激我的人要多得多,他们怪我不近人情,却并不知道自己节省下的时间,给了陌生人活下来的机会。

人类社会被笼罩在地刺阴影下,这样的现状不知道会持续多久,但总要有人为之奋斗坚持。

在一次执行任务中,我和一户人家交谈间隙,腰间被拽了拽。低下头看见一个小男孩满脸愤愤,正试图偷我的徽章。

他的小动作太明显,我发现了,却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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