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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假第三天,小珍珠死了。我处理完它的尸体——埋在天台种着月桂的大花盆里,挖得很深,以防被野猫或老鼠刨出来。“别难过,来年小珍珠会变成一簇桂花,很香很香的桂花。”我对自己说,好像就真的没那么难过了。带着满手泥腥味回到家中,浴缸放满水,我把自己放进去,右脚,左脚,腰臀,肩颈,最后整个儿埋进水里。凉意如无数细小的针,刺进毛孔,水灌满了耳朵,外界的声音变得模糊。我慢慢睁开双眼,睫毛轻轻扇动,朦胧水光里浮现出小珍珠最后的姿态——那失去光泽的鳞片,鼓得圆圆的肚子,那微张的、不再吞吐的嘴。游啊,游啊,小珍珠,你动一下好不好?鱼缸里的蜈蚣草长得猖狂,一圈又一圈,像个百足妖怪,紧紧缠住小珍珠。我拨开绿得刺眼的叶子,指尖轻轻触碰它僵直的尾鳍,它艰难地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再也不动了。窒息感扼住咽喉,我下意识地死死抓住浴缸边沿,压制想要冲出水面的求生欲。小珍珠,现在我和你一样了,你能感受到我的歉意吗?肺部的氧气消耗殆尽,火苗在眼皮下燃烧。在意识模糊之际,求生的本能战胜一切,我猛地浮出水面,开始剧烈地咳嗽、喘息,被压抑的眼泪倾泄而出,和水珠一起肆无忌惮地顺着头发、下巴、脖颈滚落。我没有哭,只是生理反射。我不哭,他不喜欢我哭的。
一颗,两颗,三颗......我披着未干的长发到厨房清洗鱼缸里的小石子,发尾的水珠不住地滴落,背上一片冰凉。石子潮湿黏滑,流水冲刷后,它们恢复了温润光泽。指腹摩挲着冰凉的石子,大的小的,圆的扁的,仍是当初深山小溪里拾起的模样。阿南说得对,我适合养石头,它们不会死,不会丢下我。一颗,两颗,三颗......奇怪,我记得前几天才换过水,怎么如此滑溜?连那颗独一无二的完美水晶砂,也蒙上了一层黏腻的灰绿。抬眼望向窗外,纱窗也灰蒙蒙的。上周不是才擦洗过吗?倒像一年半载没清洗的样子。要被批评了,我想。他会怎么说呢?整天在家无所事事也不抹下窗?不,他不会。他对我并无要求,只希望下班回到家有我在,有饭吃。他会说今天天气很好,出去晒晒太阳吧,对你有好处。没错,他总会这么说,阳光对你有好处,写小说对你没有好处,奶茶会加重你的失眠症,多运动能让你心情愉快。
是我眼花吗?透过迷蒙的纱窗,马路对面转角处的咖啡店似乎亮起了灯。我的手不自觉一抖,小石子哐当当掉落在不锈钢水池里,清脆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厨房里格外刺耳。湿漉漉的手掌本能地按上纱窗,冰凉粗糙。水珠晕开一片浑浊的潮湿,沿着小臂往下淌,到手肘处滴答落回水池。指尖紧贴铁丝网轻擦,灰尘变成泥垢纷纷掉落,露出巴掌大小的斑驳空间。透过这方寸的清晰,我望见远处绿荫下的玻璃窗透出暖黄的灯光,灯影里似乎有人静坐桌前翻阅着陈旧的书。没错,那张古老的木头桌旁,立着一个同样古老的书架。我曾在一个咖啡店歇业的早晨窥视过:桌上的老式台灯锈迹斑斑,书册也染上发黄的岁月痕迹,一只橘猫慵懒地趴在桌面上,看到我来,只是睁开眼伸了个懒腰,又眯起眼继续打盹。我突然好奇她在读什么书呢?《历史的温度》,《砂器》,还是《意识的河流》?手中的书翻动了一页,短暂的停顿,她的头微微转向窗外,我看到那张似曾相识脸,她也看到了我,朝我微微含笑点了下头。瞬间,我读懂了她眼睛里的邀请,她说:“来,来……”带着十年以来无数次“再去一次,再打一个电话”的疯狂幻想,我仓皇奔赴。
厚实的木门吱呀作响,我费了好大劲才推开。侧身进屋时,裙摆被沉重的门夹了一下,发出布料撕裂的声音,而后门又吱呀着关上了,连同外面的世界、刺眼的阳光和流动的空气。仿佛穿越时空隧道,带着一身湿冷,我再次踏入此地。寂静无声,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店里似乎还是旧日模样:高而阔的柜台,磨损得露出木纹的地板和桌椅,窄小的通往阁楼的木楼梯。我闭上眼睛轻轻呼吸,空气里似乎残留着咖啡的焦香,甚至还有那天店里烘烤苹果派的味道,里面加了肉桂。细嗅屋里依稀泛着霉味,苹果派过期腐坏了,咖啡受潮变得酸涩。环顾四周,那台曾借用过的复古转盘电话机,竟还搁在高高的咖啡柜台上,只是原本的古铜色几乎变成了哑黑。或者,它本就是黑色?身体像被无形的线牵引,不由自主地走上前。一串数字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冰冷的听筒贴在耳边,我拨动沉重的转盘,咔嗒,咔嗒……
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带着哭泣后的沙哑:“……他会打死你的……我爸……你根本不明白……求求你,不要再找我。手机卡被拿走了,你的每一个电话,每一条信息,将会发到他的手机上。对不起……够了,你给的已足够多。以后,让我走自己的路,过自己的人生吧。”
我看到年轻的自己,像一只受伤的虾米,弓着背靠着冰冷的柜台,死死捂住即将失声的唇。电话那头,长久的沉默后,传来哽咽却坚定的声音:“我曾立誓要照顾你一辈子,你执意要走,我只能等你回来。希望你好,但你要记住,我永远在你身后,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你回头,就能看到我。”我颓然跌坐地上,失声痛哭,像是把十年的眼泪都哭了出来,像从前在阿南面前那样,哭得眼泪鼻涕一起淌。在这里,没人会取笑我,没人会拧着眉头问:“为什么哭?我对你不好吗?过得还不够好吗?你到底想要什么?”
泪眼模糊中,我听见一个飘渺的声音:“你终于来了,来……来……”声音很轻,轻得不像真的。我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循着声音走向里间。不见人影,只有墙上一块巨大的软木留言板,板面早已斑驳变色。我走上前去,软木板上钉满了各式照片,明信片,便签,或者随意哪里撕下的半张纸,素描小像,烟盒的背面。层层叠叠,残缺的,蜷曲的,全部埋在时间里。我逐一翻看,有人在写诗,有人在留言,有人在表白,有人在失落。大多留言条带着陈年的潮气,字迹早已模糊不清。指甲偶尔刮过软木板,发出刺啦的轻响。目光扫过一张张纸片,蓦地,一张与众不同的纸跳入眼帘,厚实、坚韧的黄色牛皮纸,一眼就能认出,是从前我与阿南跟师父学打版时常用的纸。阿南总是这样,执拗地认旧物:固定的英雄牌钢笔,固定的巷口理发师。认定的,就不再改变。连字迹都丝毫未变,还是从前老挨批的样子。
傻丫头,生日快乐。我还在,等你。水晶砂还在吗?钻石我准备好了。2013年3月2日。
执着而稚气的字,一溜歪向左边,怎么也纠正不了。年少的我不止一次打他的手心:“你得好好写字啊,字如其人,懂不懂?”阿南毫不在乎,大言不惭:“嘁,心正不怕字歪。” 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我颤抖的手伸进口袋,触到那颗冰凉的小石头,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决了堤。
这颗晶莹剔透的水晶砂,连同鱼缸里的其他石子,是从前与阿南在山涧小溪里淘来的,千挑万选,完美无瑕。记得彼时,阿南神秘兮兮说要送我礼物,让我闭上眼睛。结果我准备好了,东西却扑通掉进水里。他还幼稚地大喊着不准我睁眼。我从指缝中窥见他在溪里慌乱摸寻,狼狈跌倒,几乎笑出声来。几分钟后,他举着失而复得、在阳光下水晶般透亮的小石头,一脸认真地对我说:“现在只能送你小石头,但你要保存好。终有一天,它们会变成真正的钻石。” 我其实有点想哭,却笑着说他傻,石头怎么可能变成钻石。回家后,我长久凝视那颗水晶砂,傻笑到深夜,觉得它比橱窗里任何一颗钻石都耀眼。
我发疯似的在墙上继续寻找,寻找那些昏黄的牛皮纸,庆幸的是,它们虽有破损,但字迹依稀能辨。我蜷缩在留言板下,一张又一张,抚平,排列整齐。
傻丫头,生日快乐。十年了,真快啊。偷偷跟你说,我撬门进来的,想不到我还挺会开锁。嗯,我要结婚了。对不起,我真的累了。可是不管什么时候,水晶砂的誓言永远有效。再见了,我的傻丫头。2019年3月2日。
傻丫头,生日快乐。店家说明天这里就要无限期歇业了。挺可惜的,我们还没一起吃菌挞。她说的也不无道理,人挪活,死守一处,或许没出路。可是我的出路在哪呢?我也想歇会了。2018年3月2日。
傻丫头,生日快乐。我还在,被催婚了呢,你快点回来好不好?我又升职了,而且开始有存款。可是我好累,没有你,一切都没意义。我好怕撑不下去。2017年3月2日。
傻丫头,生日快乐。出差半个月,差点赶不上你生日。今天没喝咖啡,喝酒了。一个人待久了,有点孤独。我养了只猫,橘色的,很胖,你喜欢猫的,对不对?你还喜欢吃蘑菇吗?这家店的松露野菌咸挞很好吃,馅料是切碎的牛肝菌和鸡枞,味道很像那年我们缩在岩洞边烤的鸡腿菇,真的好怀念啊。如果有一天你回来,我们再来吃一次,好不好?2016年3月2日。
泪水汹涌地砸在牛皮纸上,晕开一个个深深浅浅的圆。昨天,就在昨天,我在看云南的纪录片的时候,看着镜头扫过油浸鸡枞菌,我脱口而出:“好想吃菌子啊。”他拿遥控器的手顿了顿,屏幕瞬间黑了。我才想起他曾误食毒蘑菇入院抢救,此后闻蘑色变,家里禁绝一切菌类,连香菇菜心都不准出现。
傻丫头,生日快乐。房子装修好了,是你喜欢的原木风,大书柜,大厨房,大落地窗。还有书房,给你装了双重隔音门。这次谁也吵不到你写故事了。回来吧,我们有家了。等你。2015年3月2日。
傻丫头,生日快乐。转眼第五年,我首付了套房,等你回来装修,按你喜欢的样子,好不好?2014年3月2日。
傻丫头,生日快乐。又一年了,钻石准备好了,水晶砂还在吗?我还在,等你。2012年3月2日。
傻丫头,生日快乐。时间真快,过去一年开心吗?我有在好好努力,升职啦!为了我们的将来,继续加油。傻丫头,等你。2011年3月2日。
傻丫头,还好吗?生日快乐!找到了,原来最后一个电话是在这里打的啊。等了一整晚,不知道你是不是住附近,想偷偷看你一眼来着。2010年3月2日。
像是沉在冰冷的海底睡了一个漫长的觉,我在咖啡店散发着霉味的地板上醒来,手里还攥着那张2010年的留言条。睁开眼,原本放钢琴的桌面空荡荡的,挨墙的桌脚上,冒出几朵小小的蘑菇,白色伞盖带着浅棕绒毛,怯生生地探着头。那是回南天的蘑菇,总在无人留意的、潮湿阴暗的角落滋生:衣柜深处,门框底部,空调管旁,甚至被遗忘的、闷在鞋柜里的袜子上。我坐起身,凑近细看,是“毛头鬼伞”。阿南教过我:室内的蘑菇都有毒,但野外未开伞的毛头鬼伞叫鸡腿菇,味道鲜美。那个雨天岩洞边烤鸡腿菇的香气仿佛又飘了过来。小时候每到夏日雨后,阿南总带我去后山竹林采蘑菇:穿着蕾丝长裙的竹荪,像小灯笼的白蚁菌,最好吃的鸡枞。他还教我辨认雪白的“死亡天使”,还有剧毒的ICU菇。阿南反复念叨“越是漂亮的蘑菇越毒”,我问他那我呢,他想了一下说:“你没毒,你那么丑,又傻,你是傻丫头。”嘴里喊着“傻丫头”逃跑了,回声撞在岩壁上,漫山遍野都是他喊傻丫头的声音。采好的蘑菇趁鲜挨家兜售,换来的零钱全塞进我手心。他总是在给予:小时候是兜里藏的煮鸡蛋、水果硬糖、带着橡皮擦的新铅笔;长大后是温热的牛奶、省下的伙食费、熬夜兼职的工资。可是,对我爸来说,这些毫无意义,甚至是他暴怒的引信——他撕碎过阿南送我的素描本,踩烂过我们辛苦采来的鸡枞,恶狠狠地奚落他,一个山里的穷小子别妄想拐了他女儿,警告他再缠着我就打断他的腿。
天空下起了雨。雨滴敲打着屋顶唯一一扇透光的玻璃天窗,声音空洞。窗外是炎夏的闷热,屋里却凉意刺骨,寒气从受潮的木地板钻出来,顺着脊椎爬升。我站起身来想好好看看这地方——告别的起点,也曾是重逢的唯一可能,如今只剩潮湿的牛皮纸和无声的尘埃。脚底传来尖锐的刺痛,低头看,不知何时踩到了一块碎瓷片,鲜红的血珠渗出来,在地板上留下一个个小小的、湿漉漉的印记。柜台上长长的电话线垂落在半空。那个号码,再也拨不通了吧?目光移到墙角那盆巨大的、早已枯死的龟背竹旁。盆土中,赫然钻出一朵瓷白的菌伞,菌盖光滑圆润,纯净无瑕,菌环优雅地下垂,如同衣裙上精致的蕾丝花边,菌柄上的鳞纹清晰如蛇蜕。多美的“死亡天使”啊,阿南教的歌诀在耳边响起:“三白见阎王”。一起采蘑菇的日子,终究是回不去了。
我绕到高高的柜台后,拉开抽屉,里面安静地躺着描着金边的骨瓷碟、奶油刀和甜品叉,落满了厚厚的灰,像被遗忘的陪葬品。我小心翼翼取出碟子,用裙摆擦去浮灰,细腻的瓷白显露出来。我走到墙角,蹲下身,指尖触到死亡天使冰凉的菌盖,轻轻一旋,它便脱离了湿润的泥土,菌柄在根部干脆地断裂,断口渗出几滴无声无色的泪。我把它郑重地摆放在洁白的骨瓷碟心。我曾那么爱吃蘑菇,时常怀念那雨后山林馈赠的极致鲜甜。可是我太久、太久没尝过了,久到那滋味在记忆里也快发霉了。
摊开掌心,那颗蒙尘的水晶砂静静躺着,灰绿下透出一点极其微弱、却固执不肯熄灭的光。阿南的声音穿透时光,清晰地在耳边响起:“终有一天它们会变成真正的钻石。” 我右手握紧水晶砂,将它尖锐的棱角抵住死亡天使那完美伞盖的边缘,狠狠切下——轻微而清晰的脆响,菌肉整齐的断面暴露出来,露出细腻如雪的白色纹理。
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我叉起一小块冰冷的菌肉,送向唇边。初尝,是雨后清新的气息,带着山林深处的凉意。紧接着,一股浓烈的金属腥气在口腔里炸开。最后,诡异的、带着腐败甜腻的味道悄然蔓延开来。舌尖泛起想象的苦涩,是他总禁止我喝的咖啡味。他说,咖啡店那种地方不适合我们,咖啡对你不好,因此十年间我竟一次都没回来过这里,一次都没有。阿南喝过的咖啡是什么味,菌挞的味道真的像我们烤的鸡腿菇吗?
暮色透过天窗渗进屋内,窗外的雨声,渐渐远了,像退去的潮汐。
阿南在雨竹林深处的呼唤,“傻丫头……傻丫头……”带着湿漉漉的回音,远了。
掌心的水晶砂微闪着最后一点微弱的幻觉般的星芒,和我一起沉入这片甜腻黑暗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