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步穿杨,百步穿杨,一百步后,气绝而亡。
她对他,下了毒。
壹
塞北总是气象纵变,朔云在空中翻卷出一片的惨淡,凛冽的风拂起漫天的黄沙,茫茫中没有尽头。
风席卷而过一处,一抹沉重而灰白的影子,艰难的一点点行进。前方,一坐破落的屋子,在肆虐的风沙中嘶哑的颤动着,犹如迟暮的老人,脆弱而不堪一击。
莫醒费力的搀扶着昏迷的男子,单薄的肩在风沙中微微颤抖。
木屋的门扉被费力的推开,细碎的风沙乘机窜入屋内,洒落了一地的流金。
莫醒将男子放在铺着驼绒的古朴大床上,转身,点了烛火——
昏暗的火光无声的跃动着,却也足以,照亮这空屋。
简陋的桌几上放着大摞的医书,周围的墙壁上,缝着大片泛黄的丝绒,用以抵挡风沙。屋内更多的空间,被各种风干的香料药材堆满,朴质的屋内,氤氲着淡淡的药香。
莫醒托着脸颊看着包扎完伤口还在昏迷中的男子,眉头不觉的蹙了起来。
他眉宇英正,有着宽厚的胸膛,像极了记忆里的兄长。
她认得,他的戎装。她认得,他肩头银质的沙朗鹰,是敌国最高将领的象征。
看着他线条冷峻的脸颊,她蓦然想起师父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军人无情。
她知,她懂,可医者的悲悯和那一丝熟稔还是让她救起了这个男子。
夜晚的大漠,呼啸过阵阵风沙,呜咽着怪异的曲调。只是,却似乎换了月光。
他拿剑,指向了她——
清晨的大漠,寒意袭人,莫醒裹着驼绒煎药。一刹那刺骨的冰凉擦过了自己的耳畔。
好剑法,莫醒微微勾起了唇角。
“你是谁?”男子执剑,冷冷的问。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军人天生的戒备之心,原是如此啊。
纵然他凌厉逼人,但刚从昏迷中转醒的面色却瞒不过莫醒。
“莫醒。”她不卑不亢的启唇,神色云淡风轻。“你就这样对你的救命恩人?”
“为何救我?”他的神色中闪过刹那的惊讶,却又将剑锋逼紧了几分。
“此处在大漠腹地,若想回去,仅凭一人之力,登天之举。”莫醒并未正面回答,转而将药倒入缺了一角的瓷碗中“我留下了记号,若不怠误,七日后,你的部将便可寻到你。”
“信不信我,随你。”莫醒将药递给了他。眼神明亮。
他思忖了半晌,收回了剑锋,不顾药水苦烫,抬头,一饮而尽。
“我叫隼风。”
简单干练,军人的习惯。
莫醒看着他俊朗的侧脸,在微光中带着淡淡的朦胧。突然间,眼角有了微弱的笑意。
贰
两个人相处的日子,就这么如水般静谧的荡漾开来,虽然相言甚少,却也不落得一个人时空荡荡的寂寞冷瑟。
隼风来到这里,已经三天了。
莫醒日复一日,不厌其烦的为隼风换药。隼风虽沉默寡言,却也默许和她安然相处。
莫醒轻轻的解下被血染透的绷带,却真真切切的看到了隼风宽厚而笔直的后背。
一道一道,或深或浅的疤痕,都是在刀尖歃血后留下的印记。甚至有几道,差点伤及了性命。
这就是军人?望着那些可怖的伤疤,莫醒黯黯出神。
指尖无意攀上了那些如古藤般蜿蜒交错的印记,一瞬间,突然有些心疼。
“好了么?”似乎察觉了莫醒的反常,虽然隼风仍旧笔直的坐着,声音中却带着一丝的尴尬。
“为什么,当军人。”莫醒注视着那些伤痕,蓦然发声。“这是你的愿望么?”
她想起了七年前亲授自己医术的莫悔师父,想起了她单薄的身影,和总是病色的容颜。
她总是在默默的想,为何师父纵使拥有最高超的医术,却永远,医不好自己。
直到后来,她才得知,师父曾爱上了一个军人,但她一身的病痛,却拜他所赐。
只因师父,是怀国的人。
那一剑,直穿肺腑。
活着所要承受的病痛,远比死亡。
师父告诉她:自己的病从来不是医不好,而是不能医好。
师父告诉她:那是他留给她唯一的东西,她舍弃不得,若赴了黄泉,这便是对他的惩罚......
师父告诉她:醒儿,永远,不要爱上一个军人......因为,军人无情......
莫醒的思绪,被扯去了很远,却未注意到隼风的表情。
“......"
隼风却思考着她的问题,不知如何回答,乱世之中,好男儿保家卫国,自是当然,只是自己是否真的想要戎马漂泊的生活?他不知道。
正想发声时,莫醒却又利落的为他换起了药,神色淡淡,似乎没有一丝的波澜。
隼风闭上了眼,心里忽而一阵纠结......
大漠阳光正盛,穿过窗棂,将逆光的两人,包围在金色的圈晕中。
莫醒的指尖安静的游走在隼风的后背,沉默不语。
如此亲密的举动,却分明疏远。两人近在咫尺,貌合神离。
包扎完后,莫醒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外伤倒也无大碍,只是他多年戎马所积的内疾却令人胆寒。
“你感觉可好?”莫醒将隼风的手搭在案上把脉,问道。
“嗯。”隼风点了点头。
莫醒却倏然一冷,言辞责备。“但你可知,你肺腑反复受创,且未能调理得当,郁结已深,虚弱之极!”
“我知道。”隼风淡淡道,眼里带了一丝无谓。“刀剑歃血的人,早已经把性命置之度外。”
“当军人,就真的这样的好?”莫醒语气愤懑,带着一丝无奈的悲哀。“杀戮,战伐,在他人骸骨上建立起来的丰功伟业,就这样好?!”
“莫醒,你是医者,你不会懂。”隼风将手从案上抽开,语气森然。“我不战伐,就会有别国的铁蹄践踏我的国家;我不回护,就会让亦国的百姓任人宰割。莫醒,我没得选择。”
“你怎么知道我不懂,踏着累累白骨,亲手埋葬生灵无数。这种无力回天的悲哀,是我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莫醒双手撑案,倾着身子,一字一句的说道,眼底带着激动地潮色。“隼风,我不想你再过刀尖嗜血的日子。你可明白?”
隼风问声身体微微一震,旋即恢复如初,扯起一丝疲惫的笑意。
“不,莫醒,我不能。”隼风别过头,声音低沉。“若让我再选一次,我还要从军,家国所托,这是我的使命,我不能背弃。”
“......”
莫醒垂下眼,小心翼翼的敛起落寞的神色。她在日影下回身,脸颊带着柔和的暖意,只是内心的寒凉,无人能晓。
“既然如此,那么隼风,我定会治好你。”
叁
塞外夜风呼啸而过,肆虐的风沙不断地撩拨起女子的斗篷,似一只无形的兽。莫醒牵着骆驼,艰难的在疾风中行进。驼铃被扯得铛铛作响,在夜色中显得异常诡秘。
莫醒血肉模糊的手紧紧地抓住怀中的植株,顾不得兜住风帽,一头青丝早已被吹散在风中。
突然,温顺的骆驼停了下来,原地踱着步。不安的喷着鼻雾。
莫醒不觉警惕了起来,俯下身,蹲在了骆驼身侧。
黑暗中渐渐亮起了几对绿色的荧光,带着贪婪残忍的光彩。
是沙狼!
莫醒心下一凉,嘴角浮起一丝苦笑。
师父本告诉过自己这片大漠切不可踏入,哪怕是有万分要紧的事情也不要贸然行事。
可她只剩下三天时间。
三天后,隼风就要走了。
莫醒不禁抓紧了怀中的苁蓉,这是她千辛万苦才找到的东西,无论如何都要带回去。
莫醒悄悄地解下骆驼背上的暗弩,眼里闪过一丝决绝的光彩。
五只沙狼谨慎的盯着猎物,将包围渐渐缩小。
个头较小的一只略有按耐不住,匍匐着身子发出低低的嘶吼,蓦然间向骆驼的脖颈扑了过来。
“嗖。”一声劲风,小沙狼被透背射中,倒在地上抽搐了半晌,便没了气息。
群狼见状,似被威慑,犹疑着向后退了两步。
莫醒的手微微颤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悄悄地将暗弩对准了头狼。
“咯嗒。”一声钝响,暗弩卡住了。
狼群似乎也明白没了危险,荧绿色的眼睛似闪烁着邪恶的笑意,大胆的向莫醒扑了过来。
莫醒侧身躲避,扑倒在沙地中。细小的沙子没入伤痕累累的血肉之中,触目惊心。
眼前依稀有暗影扑来,莫醒自知不敌,认命的闭上眼。
半晌。
“起来。”
莫醒未及明白,便被人一把抱上马背。苁蓉在错愕间掉落下去,莫醒大喊。
“我的药!”
隼风冷冷的瞥了一眼掉落在沙地上碧绿的植株,闷不做声的一挥鞭。
马儿开始在大漠上疾驰,莫醒看着掉落在狼尸中的苁蓉,焦急的挣扎。
“隼风,你知道我千辛万苦弄来它有多不容易吗?快停下!”
“......”隼风并不答话,只是小心的护着莫醒,看着她狰狞触目的掌心,心下一片愤懑的疼惜。
她莫醒又何曾知道自己见她不在有多焦急。她又何曾知道自己找她找的多辛苦。她又何曾知道见到她的伤口自己多疼惜。她又何曾知道,那一刻,隼风多怕失去莫醒....
“隼风,你太冷血。”
马上的男子,手指倏然收紧,旋即,噙起一丝苦涩而执傲的笑意。
“莫醒,我不需要你自以为是的救我。我不会感激你。”
“你...”莫醒哑然,低下头,语气有些软弱。“不要当军人了,好么?”
东方既白,隼风望着滑翔天宇的沙朗鹰,神色复杂,却语气决绝。
“我命由我,不由你。”
莫醒咬着唇,眼底的潮湿一点点化为自嘲的神色,浑然不觉,收拢的指甲已经深深地嵌入了血肉之中。
肆
隼风渐渐好转些时,就在院中练剑。而莫醒,在屋内研读医书。闲暇之余,莫醒便望着大漠朝阳下剑姿飒爽的他,一招一式,凌厉潇洒,却带着一丝凌乱和烦躁。
第五日了。
金灿而薄脆的阳光宁谧的洒在重沙之上,而天的尽头,却有风肆虐着翻腾起浓重的沙幕,恍如两世隔绝。
天象要变了。
采药那日他决绝冷酷的语气还依稀在耳。莫醒注视着隼风,自伤中带了一丝凝重。
夜深,风过,沙起。
莫醒看了一眼熟睡的他,轻轻离去。
打开锁着的衣箱,莫醒抚摸着焦黑的箱底一件火红的舞裙,怔怔出神。
“公主,臣师要教你一支舞,这是怀国的荣耀,为历代公主所做的舞。”
“战伐予天,国命存亡。怀国的公主啊,请祭献你的鲜血,来守卫你的国度。”
“天!城楼上的那个跳舞红衣女子!她是魔鬼的使徒!魔鬼的使徒!”
“父皇...那些人,都去哪里了?沙子...为什么变成了红色?”
“不!亡灵,白骨...为什么,为什么我是不祥之人,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诸般杀虐皆因我而起,我甘愿自贬大漠,永世不出!”
那血腥色的不堪过往,带着令人窒息的气息扑面而来,莫醒将脸埋在艳丽的红纱衣中,抑不住的微微颤抖。
此生的罪孽已然无法赎清。家国利用,世人怨恐,亲人背弃,她早已经是孤寡一人。
然而她又何尝不羡艳寻常幸福。何尝不想与一人共白头。
纵然,君心难求。
月色下,她试探着迈出了步伐,一点点回忆着那曾经噩梦般的舞步。举手投足间,带着深深的忧伤和犹豫。
旋转,跳跃,轻阖着眼睫。在风沙中,跳着残缺的舞步。任风,将舞裙,鼓成一朵灿烂的红荆花。
而莫醒,却未曾注意。月光所不能及的阴影处,隼风抱着剑,看着舞蹈的她,手指一点点收紧,目光幽深如潭,难以捉摸。
次日的饭桌上——
桌上的粗茶淡饭,对于常年征战的将士们,算的奢侈,隼风默默的吃着,心头萦绕起薄薄的眷恋。抬起头,即见同样无言的她。莫醒的侧颊明艳而冷淡,被斜晖镀上一层流金。微抿着唇,似乎思索着什么。
“可有酒?”他问道。
她从桌下拿出两盏琉璃杯。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她和他无声的对饮,一杯又一杯,青碧色的美酒荡漾起微弱的涟漪。
月色正好,他和她醉倒在桌上。
他神色恍惚的望着脸颊绯红的她,吐出清冽的酒香:“你......你到底是谁?”
她苦笑了一下,将头埋在臂弯里,轻哼道:“我,我是莫醒......"
他看着孩子般赖着不肯抬起头的她,心里一片荒凉。些许的疼痛让思绪清晰了片刻。
她,在骗他。
可为什么,现在,也不肯对他敞开心扉......
她以为自己真的不知道她的身份吗?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会变成现在这样优柔寡断的样子。
明明决定好的,为何自己,就是办不到。
可恶。
隼风恨恨的握起拳,砸在了桌角。
“莫醒,莫醒,好一个莫醒。”他抬起头,眼角布满了血丝,“你何苦如此!”
何苦救他.......何苦骗他.......
“我?你呢?你又是何苦,我们,本是陌路人,相别之后,再无重逢之日了.......每个人生来的命运,不是自己能选择的.....”莫醒的头依旧埋在臂弯里,声音闷闷,带着无奈深切的伤感。“要是可以.......要是可以......"
“要是可以......你会怎样?”听到莫醒梦呓般的话语,隼风惩罚似的扳起她的下颌追问道。
一点点加大了手指的力道,看着莫醒倔强紧闭的双目,内心越发的急切而怅惘。
手指用力间,莫醒小巧而清秀的脸颊两旁,印上了两道淡淡的红痕。
“唔。”莫醒蹙了蹙眉,有些吃痛,一颗剔透的泪滴从紧闭的双目中滑落。
弄疼她了。
隼风不知所措的收回手。望着莫醒颊边的两道红痕,蓦然发慌起来。
常年的征战和军旅生活,让他忘记了如何安慰,张皇间,唯有继续一杯杯饮着青碧色的醇酒。
涩涩的发声,却是依稀温柔的语调,隼风接起了自己的追问,神色模糊。
“要是可以,要是可以.......我宁愿潦倒一生,唯守一间陋屋,一轮落日,得一缕清风,一道孤烟。和她相知相许,平淡一生.......”
“明日,我就要走了。”隼风淡淡的道。“亦国还需要我。”
半晌的无言。
“我没什么......可以送你......”莫醒睁开眼,双眸中依稀闪烁着潮湿的光泽。“这段时间,自己甚是无聊,想起了少时学过的一段舞,也不算生疏。若不嫌弃,请君一睹。”
言罢,一抹艳丽的水红,铺天盖地的张扬开来。莫醒扯出箱底的红纱衣。迎着风,向月下的大漠奔去。
轻盈的身姿,在大漠晚风中,显得单薄而倔强。莫醒张开双臂,似要随风而去,水红的纱衣,被风鼓动成月夜沙海中唯一的色泽。冷冷而寂寞。
屏息,凝神。
她知道,这一次,便是最后的博弈了。
迎风飞扬如花的裙摆,在月色下荡漾成桨声灯影中的红鲤柔尾,莫醒踏着一次次练习过的步伐,第一次,完整了每一个举手投足。
夜风低低呜咽,黄沙下似有蛰伏的怪物,不时地扑向夜空,喷薄起阵阵沙雾。
她在迷蒙的夜与沙中微微笑着,笑容单纯而朦胧,目光能及处,尽是他俊朗坚挺的身影。涣散的瞳中,凝聚起末日时的光景。
江河枯,天地合,沧海分崩,桑田离析。唯有他一人,披着晨曦的微光而来,笑容逆在光影里。
隼风,不要做军人了。
隼风,和我在一起。
隼风,留下来,好么?
她默念着。
她知道,她和师父一样。
她知道,这是她的劫。
伍
晨曦的微光晕染在窗边,模糊了光景。大漠的清晨,平淡而美丽。初升的红日,悬在沙海的尽头,如同睥睨苍生的瞳。
隼风负手望着大漠的尽头,眼神清冷。
第七日了。
然而,并没有人来寻他。
但,他必须要回去了。
军队不可一日无帅,更不能没有所向披靡的他。
军人不能选择安逸,因为肩负使命,抛却不得。
隼风跨上马,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望着她,眼里藏满了情愫。
“和我一起回去,可好?”他默默的启唇,神色复杂,看不清波澜,唯有向她伸出的手,带着不容质疑的坚定和殷切。
“为什么?”莫醒看着他粗粝的手掌,蓦然笑了起来,一反常态,戏谑般的看着他。
仿佛被那样亮晶晶只属于少女般顽皮的眼神盯的不自在,隼风别过头去,收回了手,涩声道:“不愿也罢。”
而他,却未注意到她一刹那黯淡的眼神中,闪过决绝的光彩。
“那么,珍重。”她复而仰起头,扯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在朝阳的辉映下更显得美丽而纯真。
“珍重。”隼风失神了半晌,终于策马扬鞭,头也不回的疾驰而去。
她望着那一人一马的背影,失了微笑。
那是她自己驯养的马儿,极通人性,即使风沙突变,也不会迷失方向,他,定能回到亦国大营。
可她,不愿,也不能够允许。
“隼风。”她骑上另一匹马儿,背起酒壶,追赶上他的背影,呼啸的风中,传来她的声音。
他勒马回首,心中一片迷茫中交杂着些许的欣喜。望着她扬起手中的酒壶,他笑了笑,蓦然明白了。
“隼风。”莫醒略有气喘的笑着,将酒壶递给他“大漠里不会再有这样的美酒了,权当一别之礼。”
“莫醒......”他言又欲止,望着她清丽姣好容颜,终于将青碧色的美酒,一饮而尽。
挽留的话语。
说不出。
对于两个身份,责任不同,而又执傲锋芒的人来说,怕是咫尺天涯。
最后对望一眼,已而物是人非。
望着隼风绝尘而去的背影,她第一次,泪流满面。
百步穿杨,百步穿杨,一百步后,气绝而亡。
她对他,下了毒。
一直以来,他知她,她亦知他。
怀,亦两国,因为边境相壤,素来水火不容,兵刃相见。大漠黄沙,不知席卷了多少白骨。
七年前,怀国的公主,因为出劝父皇停止征战未果,而自贬荒漠,永世不出。
七年前,她来到大漠深处,仿佛奢求救赎般的,任烈日灼烤着自己的身体,不躲不避。
直到,虚弱的昏倒在漫漫黄沙上。
直到,遇到那个苍白而温婉的女子——莫悔。
从此,天地间没有了冠绝一时的怀国公主。
从此,塞外荒漠多了一位医德兼备的女子。
她,拜师莫悔,改名莫醒。
莫醒,莫醒,唯愿此生皆是梦,不要再记得那血腥残酷的一切。
七年前的她,无意间发现了自己的身世,自己的不祥。
一舞倾城,倾城的诅咒。
怀国历代的公主,都具有这样被诅咒了的能力。
以血肉为媒,舞蹈为介。召唤沙魔。
世间最瑰丽的舞蹈,却代表了杀戮,战争,和死亡。
每当望见城楼上,迎风而舞动飘扬的红纱衣,便会风沙肆虐,天地变色。蛰伏在地底的沙魔一涌而出。刹那间,半座城池就毁坏殆尽。残骸白骨埋在漫漫烟沙下,一层又一层,却掩不住无边的血色。
然而,不为人知的是,每完整的舞蹈一次,所受的反噬,便会入脉三分,入骨一寸。
七年前的她,不愿自己是带来战乱和死亡的不祥之人,于是流落大漠,甘愿被烈日灼烧而死。
却不想,七年前的师父,救了她。
更想不到,七年后的自己,救了隼风。
她知,他是亦国的统帅。她知,他会是她的劫。
可是,医者的慈悲,让她将奄奄一息的他救起,全当,是一种赎罪。
可是,短短七天,让她一点点温暖起来,依赖上了不再寂寞的感觉。真的,成为了一种依赖。
依赖他的淡漠,依赖他的隐忍,依赖他的不可捉摸,依赖他的刹那温柔......
是的,她骗了他;因为她,无可救药的爱上了他 。
她根本没有留下什么记号,她不会傻到让敌军发现自己,而另一个隐秘到自己都不确定的原因,只是因为,她想留住他......
然,纵使她为他而舞,为了他,甘愿放弃隐瞒自己的身份;为了他,甘愿成为一个废人;也换不回举案齐眉,一生偕老。
隼风,要走了。
却对着穿着红纱衣的她,伸出了手。
他想带她走,可若他是真心,她也不能嫁他为妻,同他一起看兵荒马乱,为自己的族人带来痛苦。而他若非真心,那么带她走,无非是想要邀功,挟她去做人质。
她不傻,她更知,若非无法确定和得到他,她宁愿亲手,结束他的生命。
然而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当她唤他“隼风”的时候,他的心,已不再摇摆,只要这最后一场战役结束,只要他看到怀,亦两国的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之日,他就回来,与她相守在茫茫荒漠,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一生平淡。
他本挣扎过,犹豫过,也本想过带她回去,扭转战局。
但当真正决定,真正向她伸出手的时候,她却不会相信了。
她本思忖过,守望过,也本想放任他在大漠中自生自灭,以重创亦国。
但当真正付出,真正为他放弃,希望他留下的时候,他却长眠不醒了。
......
直到很多年以后,莫醒还是会记得那个两人大醉的夜晚,她痴痴的说着“要是可以....要是可以...."心里念着想着的,唯有眼前他一人。
她还记得那时的他,眉目俊朗,似个孩子般的追问着,却终成自己一个人的呓语“要是可以....要是可以....我宁愿潦倒一生,唯守一间陋屋,一轮落日,得一缕清风,一道孤烟。和她相知相许,平淡一生.....”
她记得那晚的他,借着酒力,抱住了她,低低的唤她“醒儿......醒儿......"
她亦记得那晚的自己,呆呆的靠着他的肩,无措的轻哼着他的名“隼风......"
她记得......
然而,她只剩回忆了。
终
黄昏的大漠,显得瑰丽而壮美,一个小小的身影,推着轮椅上的她,在夕阳晕染的大漠中踽踽而行。
夕阳拉长了剪影,阳光斜酌在一块青石碑上,字字句句,深深浅浅,碑纹布满了她的痴恋和追忆。
“隼风。”莫醒又一次在风中唤起,却再也无人回应。
身边的孩子稚嫩的脸上,写满了不解,拉了拉她的衣袖,脆生生的唤道“娘......"
莫醒牵起孩子的手,浅浅的笑着,指着苍青的石碑告诉他。
“小风,这是爹。”
莫醒的指尖,轻轻的拂过粗粝的青石碑,略有疲惫的微笑着,瞳中的剪影苍老而甜蜜。
似乎光影回旋,隼风在马上向她伸出粗粝的手,俊朗而殷切,“和我一起回去,可好。”
可好,可好?
有你在旁,纵使,沧海桑田 ,干涸枯竭;纵使,星翰浩荡,分崩离析。我也会握紧你的手,再也不离不弃。
我寻到了你我的天涯。
可是而今,你,却在哪里?
你,在哪里?
西风漫卷黄沙,呜咽而过。
夕辉如血泼墨,浅酌几分。
(最开始接触小说时候写的一篇古风小说,年代久远,行笔还是生涩,愿小赏)
ps:未经授权,禁止私改和商用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