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惜邶从一名女程序猿转行做老师，不知不觉两个多月已经过去了。

        学校组织了几次新教师观摩听课，自己也被观摩，反馈意见有两条，一是语速太快，二是让学生做练习的时候，没有具体的练习题目，效果不好。

        第一条还好，第二条却让她汗颜，两个月的课几乎都是如此，岂不是误了学生。还好发现及时，现在改正还不算晚。

       由此，顾惜邶想到，自己的缺点自己看不到，旁观者清，不如收集一下学生的建议吧。

       到上课的时候，收集建议的任务便迅速布置下去，每个学生都写一写给老师的建议，顾惜邶特意强调了主要写老师不足之处，教的不好的地方，你希望老师如何改正。

      下课后，顾惜邶迫不及待的回到办公室认真阅读学生建议。

      先是看到好多好评，也有学生提了非常中肯的意见，当然也不乏“老师上课不抓我就更好了”之类跑题的。但其中尤其触动心弦的是那些孩子朴实的夸奖：

     ——我觉得老师讲的挺好的，而且特别的细心，对我们温柔又耐心，特别的负责任，喜欢这样的老师。

——练习的时候同学有不会的问题，都会耐心的讲解，也很喜欢老师有时候幽默，所以喜欢老师你

——老师每节课都会笑眯眯的，很和蔼，喜欢

——老师讲的很详细而且还很温柔，我们不会还多讲几遍。很好不用改进

——老师讲课思路清晰，对同学们有耐心，是一个平易近人的老师

——喜欢老师的笑容。

——老师讲课仔细认真，有问题问老师老师也是认真的解答，跟老师学习我非常开心，老师很温柔，对待我们特别好，课堂的气氛也很好，老师很漂亮，老师讲课非常仔细，明白。因为老师计算机课变得很有趣。

——老师每次都细心讲解。下来巡视时候也是给我们指出错误，我觉得很好，老师很有爱哦，我的计算机基础薄弱，每次老师给我说的时候，我觉得很有爱。

——老师偷偷告诉你，你讲的课程比其他有经验的老师讲的都丰富，人也很和善

——从这段时间学习计算机以来，慢慢改变了我觉得计算课无聊的看法，舍友从一开始的抱怨计算机无聊到现在期待上计算机课，我觉得这是老师成功的一点啦。我觉得老师可以延续这种做法多跟同学们互动，带着同学们学习，但同时我也希望老师能多留一点时间让我们自己练习操作。

——老师讲课方法独特，与同学们互动频繁，讲课也仔细认真，能让同学们都能听懂。但有时候讲课速度稍快，给同学们做题时间也太短，不能掌握好大部分同学的时间，总体来说老师的课很有趣，让同学们都很喜欢。

—— 老师很温柔，和蔼可亲；就是有的时候讲课有点快；其他都挺好，很喜欢老师的性格。

——老师我非常非常喜欢你讲课方式，讲课速度也控制的很好，我还喜欢你像给小朋友讲课的样子，让我上计算机课很开心，对你没意见，就是喜欢你，爱你呦。

      ................

       这些十七八岁孩子的心里话让顾惜邶大为感动，甚至有那么一刻感觉到眼眶湿润。她没想到，自己的课还有那么多优点，还有那么多学生真心的喜欢自己，喜欢自己的课。她备受鼓舞，认真的做了一张表格，把学生的建议分类，并列出了原因及改进措施。

       而在看另一个班级的建议时，她读到了一份特别的建议书。

      首先建议书都是以word电子版形式提交的，她收集建议的时候特意强调过，word文档命名为“建议书”即可，无需加上自己名字。虽然收集上来的建议书中也有少数几个学生署名，但这个学生的署名格外的气势磅礴，名字后面连加了三个感叹号，他的建议书文件名就是“叶川！！！.docx”，顾惜邶怀着一点点好奇打开这份word文档，就看到了如下内容：

       我叶川第一个不服

       刚开始我上课睡觉，做题不会我认了

       后来有段时间我不睡觉了，

       你让我上去做题我做出来了你一直说我是编出来的，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我真的非常尴尬

       希望你学会尊重，

       不然我计算机课会一直很烦

       如果说之前那些夸奖让顾惜邶眼眶湿润的话，这份建议书则让她有些冷汗湿衣了。

       叶川说的这件事她还记得。

      叶川确实经常上课睡觉，每次练习时间他几乎都趴在桌子上睡觉，她看到了必把他揪起来，训几句。

       后来一次叶川上课听讲比较认真，练习的时候她特意让叶川给大家演示一遍操作。叶川当时确实很快的就完成了操作，顾惜邶当时心里很高兴，但是由于叶川平时比较逗趣，对于这个学生，她似乎已经习惯了以调侃的方式来对待。所以当叶川顺利完成操作的时候，她并没有给予表扬，而是笑着调侃了一下说：“不是鼠标乱点恰巧点出来的吧”。

       她记得当时叶川还回了一句“当然不是”。现在想想，叶川说那句话的时候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看不出高兴，但是也没有表现出很生气的样子，没想到心里却受到了这么大的打击，以至于后来继续以上课睡觉的方式来表达不满，表示抗议。

       顾惜邶又想到，就在上节课，她又一次把叶川从桌上揪起来，不许他睡觉的时候，他有些烦躁的说了一句：“我就是觉得特没劲”。当时她还跟他讲了一通大道理。现在想来，恍然大悟。

       顾惜邶没想到，自己随便的一句玩笑，能这么长时间的影响一个学生的心理和行为，尤其是读了上个班同学的建议书，她自以为自己是个受学生喜欢的好老师了，却不知不觉的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如果不是这次收集建议，如果这个学生不写出来，她永远不会意识到自己的过错，也永远没有改正的机会。

        想到这里，她不仅有些冷汗涔涔。

       好在，对于这个学生，她还有机会补救。

       第二天一早，她就要给这个班上课。她决定在课堂上公开承认自己的错误，公开向叶川道歉。

       接下来一整天，她都在想道歉的话应该怎么说。

      顾惜邶其实口才很差，因为性格内敛，又有些羞涩，加上以前的工作性质，她并没有多少机会也不擅长当众表达，即兴发言更是不可能。虽然已当了两个多月的老师，但由于她教的课是计算机基础，重在操作演示，语言只是辅助，所以，她的口头表达能力并没有多大长进。

      一想到第二天要当众说一番话，不仅要说清前因后果，条理清晰，言辞也要诚恳真挚，她不得不提前演练。顾惜邶排练了一遍又一遍，道歉词也反复的修改着。简直就像她当初准备教师资格证面试和教师招聘面试的时候一样。

      晚上关了灯，躺在床上也在心里默念了几遍道歉词，第二天上课前又在心里默默记了一遍。

      课前几分钟是例行的准备工作，点名，收手机（学校规定，学生上课前一律上交手机）。然后上课铃响后举行上课仪式，所谓上课仪式，就是老师喊上课，学生全体起立，一起大声说“老师好”，老师回应“同学们好，请坐”，然后才是正式的上课。

       这天，顾惜邶点完名，收完手机后还剩几分钟时间，她便让学生都拿出课本来，准备先大致讲一下今天的学习内容，让学生先预习一下。

       她刚说没几句，班长候华便提醒她道：”老师，还没举行上课仪式呢“，她看了下时间，说：“还没到上课时间呢”，然后继续布置预习任务。

     “老师，还没有上课仪式呢”， 没说几句，又有个女生提醒她。

      这次她有点忍俊不禁了，以前也没见他们这么在意上课仪式。但是神经大条的她并没有多想，只是嗔怪道：“还没到时间呢，看把你们给着急的”。

       终于，上课铃响了，顾惜邶一声“上课”，学生全体起立，异口同声的说：“老师感恩节快乐！”。

       学生喊“老师”的时候顾惜邶还没有察觉异常，待喊到后面，往常的“好”字没有出现，她开始疑惑纳闷，再待到她听清了学生喊的是什么，她就开心的不知所以了，她其实都不知道这一天是感恩节。

       随后班长侯华又迅速的送上了一张贺卡，深蓝色的封面，系着一根同样深蓝色的绸带蝴蝶结，上书四个大字“感恩有您”，打开，贺卡上认真的写着：“顾老师：感谢给予我教诲的恩师，让我在前进路上不再迷茫。感恩节，感谢您给予的一切！”。

       顾惜邶一边开贺卡，看贺卡，一边说：“你们太好了，我一点都没想到，太感动了”。

       不说感动还好，一说这两个字，她顿时有点想哭的感觉。于是她就又很诚实的对学生说：“都要把我感动哭了~”，然后她的眼泪就很配合的湿润了眼眶，她摘下眼镜，低下头揉眼睛，没想到眼泪越揉越多，她只好转过身去，背对学生，拿手背擦不时涌出的泪水。

       她听到后面有男生说“侯华都怪你，把老师惹哭了”，“快给老师送点纸”。不一会儿，旁边就有只手伸过来，手里是几张皱巴巴的卫生纸。

        顾惜邶接过来擦了擦眼泪，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转过身来，对她的学生说：“我第一次当老师，嗯~”，后面她接着想说的是”我第一次当老师，肯定有很多做的不好的地方，教学经验不足，不知道有没有把你们教会，教好，我内心其实很忐忑，上节课还收集你们的建议，就怕自己教的不好，怕你们怪我，没想到你们还送给我这样的一个惊喜，我真的非常感动，也非常感谢你们“。

        但是她刚说完第一句，声音就又哽咽了，尚未干的眼眶再次湿润，她只好又飞速的转过身去，同时对学生说：”你们先自己看书，老师要先平静一下“。背后传来她的学生们善意的笑声。

      如此三番之后，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想，这样怎么行，这节课还怎么上啊。于是她等自己再次平静下来后，转过身，对她的学生说：“本来老师想说一下现在的心情，表达一下对你们的感谢，但是现在老师一说这些就想哭，所以我们先上课，等学完这堂课的知识再说。”，当然说这些话的时候顾惜邶的声音还带着一点哭腔。

       她打开课件的时候问她的学生：”老师的眼睛能不能看的出来哭过？“，底下学生回答：”不会“，”看不出来“，”老师漂亮着呢“，她听了弯嘴一笑，嘴巴笑的像一个月牙。

        讲课的过程中，她彻底平静下来，离下课还有几分钟的时候，她终于把那番感谢的话说了出，最后她说“我真的真的非常感谢你们，谢谢”，并诚挚的向她的学生点了一下头以示感谢，她的学生不约而同的回以她热烈的掌声。

        当然她也没有忘记今天那件非常重要的事，那个她排练了好多遍的道歉。

      “还有一件事，这件事本来是刚上课的时候就要说的，但是因为你们的惊喜，害的老师说不出话来，所以老师现在才说”。

       顿了一下，她接着说：“上节课的时候，老师收集大家的建议，其中有一个同学给老师写了一件事，他说有一次老师让他上来演示，他做出来了，老师却说他是瞎蒙的，伤害了他的自尊心。老师记得这件事，那一次这位同学确实表现很好，操作的很快，而且很正确，老师当时其实心里很高兴，但是老师出于想开个玩笑的心理，就随口调侃这位同学是不是瞎蒙的。没想到伤害了这位同学的自尊心。”，

       说到这里，底下就有几个男生笑嘻嘻的看向叶川。

       顾惜邶继续： “这件事确实是老师不对，在学生表现出色的时候，没有给出正确的评价，没有给予及时的鼓励，确实是老师的失职。而且由于老师的错误行为，导致这位同学在以后的学习中以上课睡觉的方式对抗老师”。

       听到这里，平时和叶川关系比较好的几个学生笑嘻嘻的说“叶川，叶川”。

       顾惜邶继续说道：“由于这位同学的对抗行为是由于老师的失误造成的，因此老师决定在他的课堂表现评分表上消掉两个叉号。而且老师要对这位同学表示感谢，如果不是他勇敢的把这件事说出来，老师永远不知道自己犯了错误”，这时叶川已经在底下说了好几遍：“老师，是我不对”，“老师，我错了”。

       顾惜邶接着说到最重要的部分：“同时，老师觉得，老师应该向这位同学正式道歉”。

       顾惜邶看向叶川，说：“叶川同学，老师错了，老师不应该在你演示正确，表现很好的时候乱开玩笑，没有对你做出正确评价，确实是老师不对，老师向你道歉。叶川同学，你接受老师的道歉吗？”。

       叶川在座位上，一直没看顾惜邶，但是口中连连说：“接受，接受，是我不对”。

       这时，有男生在下面起哄：“叶川，上去”，顾惜邶于是说：“那我们握个手吧，生活需要仪式感。老师下来”，

       顾惜邶边说边走下讲台，走向叶川。还没到叶川旁边就伸出了手，叶川连忙从座位上跑下来，跑到她跟前，伸出两只手握住了她的手，顾惜邶就此和叶川握手言和。

        顾惜邶的记忆却在此时出现偏差，当叶川握住她的手的时候，她其实不记得学生们是否鼓掌，不知是她潜意识觉得此处应有掌声还是学生们确实鼓了掌，她总觉得那一刻，背景“音乐”就是她的学生们热烈的掌声。

       虽然后来叶川在她的课堂上偶尔也趴下睡觉，打游戏，调皮捣乱，但她过去抓他的时候，明显感觉的出来，叶川一点儿都不抗拒，不反感，两人的师生关系十分融洽。

       及至后来，有一次顾惜邶留下上课捣乱的叶川补Excel练习作业，在输入一系列相似数据的时候，叶川一个单元格一个单元格的输入，顾惜邶则让他先填充成一样的，然后再修改，说这样快捷方便。叶川试了一下，填充完后，还是得一个单元格一个单元格的修改，还不如直接输入方便，叶川说：“没觉得多方便啊，更麻烦了好像”，顾惜邶也感觉好像还不如直接输入方便呢，于是哈哈笑了起来，笑声一传染，叶川也哈哈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你高兴就好”。

      那个场景，顾惜邶经常会想起来，师生相处的是那么融洽，那些笑声让人感觉如此温暖。

       那天下课后回到办公室，顾惜邶很开心的拿出贺卡给同事看，讲述她的学生如何为她准备了这一惊喜。

       同事看过贺卡后说：“这肯定是他们班主任让他们这么做的，你看这贺卡上还印着他们班级名称，肯定是班主任统一印制的，让他们给每个老师都送一张。”。

       顾惜邶听同事这么说，只好口头附和，那种分享的喜悦虽然不免大打折扣，但她仍然觉得就算如此，就算孩子们只是按照班主任的指令行事，就算每个任课教师都会收到贺卡，但是孩子们那课前的不断提醒，班长侯华课前那些神神秘秘的小动作，他们异口同声的祝福，他们那些期盼喜悦的眼神，都证明了孩子们的用心，都证明了这一份惊喜的独特。

       日后当她每次看到这张贺卡，内心仍然泛起喜悦，嘴角不由上扬，有一次办公室没人的时候，她甚至忍不住轻吻了这张深蓝贺卡。 

       从软件工程师到教师，虽然两个职业都是她喜欢的，但从一个经济发达的旅游城市来到这三四线的偏僻的小小城市，不但月收入骤降，原来的升职加薪，大城市的光鲜亮丽的生活也都成为泡影，所以两个多月里她一直都在怀疑自己的这个决定究竟对不对。

       当她读到学生写的那些喜欢她的话的时候，当她轻轻亲吻那深蓝色贺卡的时候，我想，她的心里应该渐渐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