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五代北宋是词的萌芽与成长的兴起时期。从大量的民间创作,到文人的模仿学习“依曲拍为句”,一直到成为文坛的一种主要抒情诗创作形式,词的发生、发展经历了一个文雅化、精致化的成熟过程。以下分阶段叙述。
1、敦煌曲子词
词,作为一种新兴的诗体,它最初广泛流传于民间。可以肯定,当时流传在民间的词一定是很多的。遗憾的是,由于种种原因,民间词绝大多数都已亡佚了。1900年,一个偶然的机会,在敦煌鸣沙山第288石窟(藏经洞)里发现了几百首抄写的民间词,为研究词曲的发展提供了极其珍贵的资料。敦煌曲子词已整理成集者有:王重民的《敦煌曲子词集》,辑词164首;饶宗颐的《敦煌曲》,辑词318首;任二北初编《敦煌曲校录》,兼及《五更转》等俗曲佛曲,扩大到545首;任二北后又编定《敦煌歌辞集》,扩大到凡入乐者概采录,计1200余首。但一般论敦煌曲子词者,仍以具有调名、合乎词体的为主,即以王重民收集的曲子词为研究对象,以便与乐府歌辞及其它俗曲歌辞区别开来。就现在发现的敦煌民间词来看,其内容是相当广阔的。其中“有边客游子之呻吟,忠臣义士之壮语,隐君子之怡情悦志;少年学子之热望与失望,以及佛子之赞颂,医生之歌诀,莫不入调。其言闺情与花柳者,尚不及半。”(见王重民《敦煌曲子词集·叙录》)其中最突出的是歌颂爱国统一这一内容的作品。如《菩萨蛮》(“敦煌古往出神将”)、《献忠心》(“生死大唐好”)等。这些词表达了“安史之乱”以后边地人民所遭受的苦难以及热诚盼望国家强盛使大唐帝国再获统一这一强烈愿望。此外,有的民间词还反映了商人游子的旅况与艰辛,反映歌儿舞女的恋情生活及对幸福生活的渴望,有的词还抒发了征夫思妇对不义之战的厌倦情绪,等等。现存的敦煌曲子词,不仅题材广阔,内容丰富,同时在艺术上也保留了民间作品那种质朴与清新的特点,风格也较为多样。正是这种流传在下层人民中间的民间词哺育了文人,促进了文人词的创作和发展。同时,在敦煌发现的曲子词里,还保存下一些在现存唐代文人词中很少见的长调。
值得注意的是,在敦煌曲子词中写得最好、最多的依然是言男女情爱的作品。配合公私宴饮等娱乐场所中流行之燕乐歌唱的曲子词,必然会受到创作环境、氛围的影响,表现出一个大概的创作倾向,即多言男女艳情以侑酒助乐。可以想象,在花前月下酒宴歌舞的环境里,唱小曲劝酒助兴的妙龄歌女突然高唱“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或者沉重端庄地缓歌“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是多么地与周围的气氛不协调,一定会大杀风景。这时,如果唱艳曲小调以助酒兴,则与气氛非常和谐。所以,在敦煌曲子词中,言闺情花柳的虽不及半,但却是被表现得最为频繁的。如果将《敦煌曲子词集》做一次分类归纳,就能发现言闺情花柳的作品占三分之一以上,所占比例最大。市民阶层喜欢谈论俗艳的话题,敦煌曲子词从一开始就显露出来的多言男女艳情相思的创作倾向,便迎合了他们的欣赏口味与审美习惯,这类作品也写得最为生动活泼,艺术成就最高。试举二首词为例:
珠泪纷纷湿罗绮,少年公子负恩多。当初姊妹分明道,莫把真心过于他。子细思量着,淡薄知闻解好么?(《抛球乐》)
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夜久更阑风渐紧,为奴吹散月边云,照见负心人。(《望江南》)
《抛球乐》是一篇青楼歌妓的“忏悔录”,写一女子被玩弄、被抛弃的遭遇以及因此带来的内心痛苦与事后的追悔。她懊恨自己的真情付出,悔不该不听从姊妹们当初好意的劝戒,沉挚深切,动人心扉。其感受之真、体味之切、语意之痛,惟有此中人才有这般诉说。《望江南》也是闺中怨歌,想起“负心人”,就抑制不住内心的苦恨。“多情女子负心汉”,是古代民间的一个常见性主题。这首词构思的新颖别致,增加了抒情的艺术表现力,这就是民歌的风韵。
作为词的初期形态,敦煌曲子词也明显不同于后来成型的歌词。它的初期形态的特征,吴熊和先生《唐宋词通论》归纳为六点:有衬字、字数不定、平仄不拘、叶韵不定、咏调名本意者多、曲体曲式丰富多样。同时在艺术表现上,许多作品还过于俚俗粗糙,往往令人不堪卒读。曲子词这颗明珠,还掩埋在沙土之中,需要文人去挖掘、揩拭、磨光。
2、中唐文人词
词在民间流传过程中,它活泼的形式,鲜明的节奏以及丰富多彩的音乐性,不仅为广大下层人民所喜爱,同时,也必然会引起广大文人的重视。文人倚声填词可能很早。现存最早的文人词,有人认为是李白的《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和《忆秦娥》(“箫声咽”)。宋代黄升在《唐宋诸贤绝妙词选》中认为这两首词是“百代词曲之祖”。但多数人认为这两首词是伪作,迄今尚无定论。下这样一个结论:初、盛唐时期,民间与文人都已经开始了“曲子词”的创作,这是可以被学术界所接受的。
中唐时期,填词的文人逐渐多了起来。其中著名的有张志和、韦应物、刘禹锡、白居易等。张志和的《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有较大影响。它词语清丽,描写生动,很有民歌风味。词中渔父的形象和情趣,实际上是逃避龌龊官场的隐士,因此,这首词很被文士所激赏。韦应物的《调笑》(“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写西北草原风光,气象开阔,雄浑如画,风格遒劲,与当时一般词风有所不同。白居易和刘禹锡是中唐时期填词比较多的大诗人。白居易的《忆江南》(“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描绘江南美丽迷人的自然风光,表现了他对祖国河山的热爱,风格清新明快,流传甚广。刘禹锡在洛阳时也以《忆江南》词调相唱和,并自注云:“和乐天春词,依《忆江南》曲拍为句。”“依曲拍为句”的提出,总结了唐代配乐填词的经验,把词的写作自觉地提高到倚声填词的新阶段。晚唐五代词的创作之所以有一个大发展也正是中唐时期词创作经验积累和“依曲拍为句”这一理论提出的必然结果。
这一时期文人词的创作,都是向民歌学习的结果。所以,依然保持着民歌风韵天然、明白如话的特征。从初、盛唐到中唐,相对而言,“曲子词”的创作局面仍然比较沉寂。中唐以来白居易、刘禹锡等人的“依曲拍为句”,响应者寥寥无几。一方面,这时候唐诗的创作正走向鼎盛,在文坛上独领风骚;另一方面,从初、盛唐以来盛行的文人士大夫积极用世之意志,与“曲子词”婉娈低靡的格调还不太协调,一种适宜“曲子词”生长的社会环境还没有出现。
3、晚唐五代文人词
晚唐五代是我国词史上出现的第一个歌词创作的高潮。林大椿编辑的《唐五代词》,收词1147首;张璋等先生编著的《全唐五代词》,收录作品2500余首;曾昭岷等先生编著的《全唐五代词》,收录作品2641首(正编1963首、副编678首),其中正编部分五代词就有689首之多。可以说明唐末五代以来歌词创作的兴盛。
晚唐五代是社会大变乱时期,军阀割据,战乱频仍,广大中原地区陷于水深火热之中。然而,另一方面,统治者又过着极其奢侈糜烂的生活。宪宗暴卒之后,帝王的废立之权掌握在宦官的手中,穆、敬、文、武、宣、懿、僖、昭八帝,都是经宦官拥立而继帝位的。宦官为了控制帝王和朝政,故意拥立平庸者继承帝位,并且引导他们嬉戏游乐,纵情享受。唐穆宗就是因为与宦官击马球游戏,惊吓得病去世。其子敬宗在位三年,同样游戏无度,狎昵群小,最后,因与宦官刘克明、击球将军苏佐明等饮酒,酒酣被弑。生活更加骄奢无度的是唐懿宗,史言“李氏之亡,于兹决矣。”懿宗喜欢音乐宴游,“殿前供奉乐工常近五百人,每月宴设不减十余,水陆皆备,听乐观优,不知厌倦,赐与动及千缗。”(《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懿宗少子继位,为僖宗,在宦官田令孜的引诱下,于音律、赌博无所不精,又好蹴鞠、斗鸡、击球,他甚至对优伶石野猪说:“朕若应击球进士举,须为状元。”(《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三)
帝王和朝廷的自我放纵,诱导着社会风气的转移。从中央到地方,追逐声色宴饮已经成为一种普遍的行为。同时,随着唐帝国的没落,广大知识分子政治理想幻灭,他们看不到仕途上的前景,这就进一步促使他们退缩到自我生活的狭小圈子中,及时行乐,自我陶醉,以醇酒美女消磨时光。晚唐诗风趋于秾丽凄艳,表现出与晚唐词近似的艺术风格。与李商隐并称的著名诗人温庭筠同时又是香艳“花间词”的开山鼻祖。这一系列具有时代特征性的审美现象,都与中晚唐以来的社会环境的变更密切相关。也就是说,中晚唐以来骄奢华靡的世风,为“曲子词”的成熟提供了大好时机,并最终促使词的委婉言情的文体特征的形成。
五代十国,“你方唱罢我登场”。在这乱哄哄的历史闹剧中,各个短命小朝廷的君主大都目光短浅,无政治远见,在狠斗勇战之余,只图声色感官享受,沉湎于歌舞酒色。后唐庄宗宠幸宫廷伶官,乃至粉墨登场,最后落得身败名裂的结局。前蜀后主王衍与后蜀后主孟昶,都是历史上有名的荒淫无耻、昏庸无能的帝王,王衍有《醉妆词》津津夸耀自己酒色无度的生活,说:“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杯酒。”另外一位在词的发展史上做出突出贡献的十国小君主李煜,登基时南唐国势已日趋衰微,风雨飘摇。李煜不思振作,日夜沉醉于醇酒美女的温柔乡中,以声色自我麻痹。他的词也透露出一股华丽糜烂的生活气息,《浣溪沙》说:“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 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玉楼春》说:“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春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这些醉生梦死的小帝王已经将他们的文学创作与纵欲生活紧密地连为一体。
五代十国时期世风的华靡浮艳继续为词的发展提供最为有利的环境。这个阶段,由于地理上分割的原因,逐渐形成两个词人创作群体:西蜀花间词人和南唐词人。由于西蜀、南唐在当时保持着相对稳定的政治局面,经济生活甚至还呈现出一时的繁荣,这就为词的发展提供了有利的条件。西蜀地势险要,素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称。与中原广大地区相比较,局势相对稳定,较少战争祸乱,一大批文人避难西蜀,形成创作群。《花间集》是文学史上最早的词的总集之一,它是后蜀赵崇祚编成的,成书于广政三年(公元940),共收18家词人的500首词。欧阳炯(五代词人,先事前蜀,为中书舍人,后事孟知祥,官至宰相,最后降宋)曾为《花间集》作序,曰:“镂金雕琼,拟化工而回巧;裁花剪叶,夺春艳以争鲜。”“则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词,用助娇娆之态。自南朝之宫体,扇北里之娼风,何止言之不文,所谓秀而不实。”这两段话充分说明《花间集》选录作品的特点以及这些作品产生的过程。可见《花间集》中描写恋情相思与男欢女爱的作品占有相当比重,绝非偶然。当然,集中也还有一些反映当时社会面貌的作品,如孙光宪的《定西番》(“鸡禄山前游骑)、毛文锡的《甘州遍》(“秋风紧”)反映了边塞生活;鹿虔扆的《临江仙》(“金锁重门荒苑静”)反映了亡国的哀痛;李珣《巫山一段云》(“古庙依青嶂”)写舟子行客的离愁;而《南乡子》十首则描绘了南国风光,其中写岭南生活的作品尤有鲜明特色与独到之处。
在“花间词人”当中,影响最大的是温庭筠和韦庄。
温庭筠是晚唐著名的诗人和词人,本不属“花间”范围,但却被后人称之为“花间”鼻祖。《花间集》选录他的词有66首之多。他是中国词史上第一个大词人,有独特的艺术风格。他的词含蓄委曲,言尽而意不尽。后代对他的词评价也颇有分歧。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的词感情比较深隐,意境比较朦胧,不大好懂。如《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娥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又:“水晶帘里玻璃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 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便具有这样的特点,前人的解释出入很大。温词之所以朦胧深隐,这是因为他的词主要借助于标举名物和客观形象的胪列,如前首词中的“小山”、“鬓云”、“香腮”、“娥眉”、“花镜”“绣罗襦”“金鹧鸪”等等,而不是靠主观感情的直接抒发。他的词画面密集,跳跃性很强,加之词语华丽,这就构成了一种深婉隐曲与华美秾艳的艺术风格。当然,温词也并非都是朦胧隐曲之作,他也有一些清疏明朗的词,如《梦江南》:“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萍洲。”但是,代表温词风格与特点的却不是后者,而是前面提到的那些词。温庭筠表现在词中之感受都是感官的,表层次的,仅仅是其享乐生活的一种表现,但其罗列精美名物的做法与所抒写的闺阁情思,“往往与中国古典诗歌中以女子为托喻之传统有暗合之处”。这既为后人的多种理解提供了空间,又为词的发展暗示出一条可供选择的道路。温庭筠在词的发展史上有着不可磨灭的历史功绩。这主要表现在:一、通过他的创作,扩大了词的影响,提高了词的文学地位,使词开始成为新的诗体形式之一;二、开拓了词的创作道路,形成了婉约词派,对后世有深远影响。
韦庄生活于唐末与五代这一变乱时期,他59岁中进士,66岁入蜀,72岁时前蜀王建称帝,他当了宰相,75岁就死了。韦庄不仅是晚唐著名的诗人,也是五代著名的词人。在词史上温、韦并称,有人还把他们归为一派。其实,温、韦二人的词是有明显不同的。韦庄词的特点是以热烈的主观抒情见长,表现出一种率直劲切与清疏淡远的风格。如《思帝乡》(“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和《女冠子》(“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等。他著名的五首《菩萨蛮》也都具有率直显露的特点,其二说:“人人尽说江南好, 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炉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韦庄变温庭筠代闺中女子婉转言情而为直抒胸臆,与温词的朦胧深隐判然有别。韦庄词对李煜、苏轼、辛弃疾有较大影响。
五代词除西蜀以外,另一创作中心便是南唐。南唐拥有35个州,在当时号称大国。它凭借长江天险,与中原战乱保持一段距离。在中原各小国相互征伐的战乱时期,南唐没有遭受过战争的过多破坏,经济反而有所发展。在此环境中,君臣宴乐,各有创作,形成南唐词人创作群。南唐词人的作品,多数仍然是歌舞宴集环境中的产物。北宋陈世修为冯延巳《阳春集》作序,描述当时的创作环境说:“公以金陵盛时,内外无事,朋僚亲旧,或当宴集,多运藻思为乐府新词,俾歌者倚丝竹而歌之,所以娱宾而遣兴也。”在酒宴期间为“娱宾遣兴”而创作的歌词,内容一定是私人化的、享乐化的,格调一定是轻松的,如前面例举的两首李煜词。但是,面对后周的强大,继之又面对赵宋王朝的兴起,南唐国势倾危,君臣预感到国家必然灭亡的末日一天天临近,却又无力自振,心理上有摆脱不了的沉重没落感。于是他们便在歌舞酒宴之中寻求精神的寄托和暂时的逃避,那种沉重的没落感也渗透到词的创作之中,明显超出了“花间”的范围。南唐与西蜀的情况有所不同,南唐无人把词加以整理结集,因此保留下来的作品不多,有影响的只有李璟、冯延巳和李煜等少数几个词人。西蜀的词人,多数是清客文人,而南唐词的作者却主要是皇帝和权臣,所以,南唐词人也就更加关注国家的命运,那怕是潜意识的。
李璟是南唐中主,他在28岁时(943年)继位登基,在位19年。初期,他还能承乃父余威,扩境拓土,将原来的28个州拓展到35个。但自大保十三年(955)后就不同了,他奉表称臣于周;中兴元年(958)又去帝号,以国为周之附庸。最后的六年,他的处境十分危苦。李璟多才艺,好读书,身边聚集着一批文学之臣。可惜他的作品流传至今的太少,词只有四首,尤以二首《摊破浣溪沙》著名。其二云:“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阑干。”将秋日的萧瑟凋零与闺中的思远念别联系起来,感慨无端,蕴涵深沉,王国维称其“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人间词话》)。
冯延巳曾经是一个身居相位的词人,但他笔下的词却很少有欢乐的歌唱。他的作品往往抑制不住地流露出一种淡淡的哀愁甚至是深情的叹惋。他善于以清丽的笔墨抒写时代的悲凉,他应该已意识到国家必将灭亡但又无法摆脱覆亡的悲剧命运。从艺术上看,冯延巳词既有温庭筠那种色彩丰富的客观形象的描绘,同时又有韦庄词中那种内心情感的直接抒写。不过,由于他所抒写的已不仅仅是一己之情的恋歌,而是揉进了家国兴亡的慨叹,所以,他的词具有更多的综合性与概括性。如《鹊踏枝》:“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可以看出,这样的词已与前面的温庭筠、韦庄有所不同了。这标志着五代词继温、韦之后在意境上和艺术手法上已大大向前跨进了一步,冯延巳对宋代的晏殊、欧阳修等词人有较大影响。王国维说:“冯正中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人间词话》)
李煜是南唐中主李璟的第六子,是南唐最后一个小皇帝。在李煜嗣位的前一年,赵匡胤已在中原建立了宋政权。李煜在位的15年中继续执行其父李璟的政策,对宋纳贡称臣,妄图维持苟安局面。当然,这是必然要破灭的残梦。宋太祖开宝八年(公元975),宋灭南唐,李煜亡国被俘,在汴京过了三年囚徒生活,后被毒死。李煜早期的词多描写耽溺于享乐的宫廷生活,调子是香艳的。其中部分作品已经掩饰不住内心的悲凉与沉重,《清平乐》说:“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这些词的格调与冯延巳近似,带有一种无可挽回的没落感。亡国之后,由小皇帝沦为阶下囚,安危不能自保,感情陷于极度悲痛之中,调子是悲苦沉痛的。在现实生活中,他要戴上面具应付外部世界,在艺术世界里,他却是无比地真挚。生活巨变太大,内心的落差也就很大,所体会的痛苦也就极其深沉。当这种个人痛苦与国破家亡的经历联系在一起时,就别具一种动人心魄的艺术魅力。所以,李煜后期作品,意境阔大,感慨深沉,力量充沛,具有很强的感染力。举二首词为例: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浪淘沙》)
李煜的词,风貌天然,能以常人的感情去体验、观察和反映他所感受到的生活,故而能引起广大读者的共鸣。他的词,清词丽句,锦心绣口,用语娴熟,纯净凝炼,擅长白描手法,不雕琢,不粉饰,恰到好处地反映了词人的本色。李煜在词史上有很大影响。虽然,前人认为李煜词不出婉约的藩篱,但是,他的词的意境,他那坦率的抒情,他那俊逸神飞、任纵奔放的风格,却又不是“婉约”二字所能局限得了的。他对后世的影响已不光是婉约词人,连被称为豪放词人的作家,如苏轼、辛弃疾也都程度不同地受到李煜的影响。
从温庭筠到李煜,词的创作从感情的深隐转到直接抒写亡国之痛,词的内容丰富多彩了,手法也多姿多样了,艺术上也臻于成熟了。所以,唐五代词不仅为宋词的发展创造了条件,做好了艺术上的准备,同时,也赢得了后世读者的喜爱和高度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