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扇门有个叫贾捕头的说过，“当你把所有的线索都搜集出来时，你会发现，真相，远不止一个。”

三年前，镇上来了一位说书先生。他穿着一身素白色长袍，披着一头灰白色长发，喜欢眯着眼睛露出眼角几条深浅不一的皱纹。他右手拄着一面白色旗子，上书“江湖书生”四个黑色大字。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刚好也看见了我。我俩四目相对，时间就在那一刻停滞。

“小孩，你多大了？”说书先生走到我的身边，用他那长满茧子的左手抚着我的额头轻轻问道。

镇子上从来没有来过陌生人，我这是头一次见到镇子外的人。看清了他的面容，我竟生出胆怯，不敢应答，低着头不说话。

说书先生见状，抬开手，说道：“我曾经有个儿子，如果……应该……也有你这般高了。”他的语气一开始是欢快的，后来却变得很低沉。我本来想走开的，但是他却半蹲在我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圆形玉坠。他将坠子递给我，微笑着说，“拿去吧，当是我送你的礼物。”

我见他这时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面带春风，心中对他的恐惧便消散了。我接过坠子跑开了，跑远了回过头，冲他喊了一句，“谢谢！”

那时他五十七岁，我十三岁。

后来，说书先生就在镇上定居了。他在镇南角搭了几间草房，白天就到镇东市集旁的戏院外说书，晚上就待在草房里。他这个人很怪，白天除了说书之外，再不多说一个字，晚上也不喜欢点灯。他亦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他的来历和身份，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个人。

我是镇子上唯一一个听他说书的孩子，而且每次都会听。我最喜欢他说书的一点，那就是他的感情投入很到位，激动时还会手舞足蹈，仿佛那些故事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他不对别人多说半个字，但是偶尔却会解答我对他的故事中的疑惑。这一点，很让我感动。

说书先生三年来讲了很多故事，一开始是欢快的，后来就变成了悲伤的。这些故事，有的平淡无奇，有的惊险刺激，有的很正义，有的又很黑暗。他讲的故事都是关于同一个人的，他没有说那个人的名字，从头到尾都只称呼他为剑痴。

说书先生第一次开讲的时候，特意说了一段开场白，虽时隔三年，我却依旧记忆深刻。

他说：“各位，我要讲的故事，曾让我困惑了很久。我不知道，一个人的一生，到底该追求什么，放弃什么。但是不得不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追求的东西。有的人，汲汲于名利，有的人，汲汲于权势。大部分追求，无外乎就是这两种的缩影。不过，总有那么几个特立独行的人，比如我故事里的剑痴，也比如我。”

他讲完这段话，便开始了他的故事。三年来，我一次不落地跟着他，在他的故事里打转，在他的故事里，了解剑痴的一生。

剑痴喜欢穿黑色长袍，束一缕乌黑长发。他一生都在追求剑术的最高境界，为了证明他的境界最高，他又寻了一生的对手。

剑痴喜欢与人交谈，谈笑间取人性命。剑痴精湛的技艺，使他往往能在一个人说出最后一句话之前就了结他的性命。正是由这电光火石般的速度，那些说话的人感受不到丝毫的疼痛，而这，亦是剑痴的追求。

剑痴一生杀了多少人，没有人知道。说到这里的时候，说书先生略微有些感伤，声音也低沉了许多，眼里还泛着一丝泪光。

我笑着说，“大叔，你随便编一个数目不就好了？”

说书先生并不理会我，他以剑痴的口吻说道，“这一生造孽太多！”

大概练了多久，剑痴的剑术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了，他也不知道该如何继续练下去。每当夜色来临，剑痴都会坐在没有灯的房间里，睁着眼睛看门外的夜色。他能透过那夜色感受死亡，他已经不需要剑了。但是这并没有使剑痴感到任何的快乐，因为没有一个人能证明他的境界之高。剑痴寻找了一生，也迷茫了一生。

剑痴本是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的，他有一位美丽的妻子，还有一个可爱的孩子。但是这些都是过去的记忆了，剑道使他发狂，使他入魔，使他开始滥杀无辜。他不知道他的妻儿是死在他的手里，还是被江湖仇人所杀。他这一生，树敌太多。他知道的是，在一次长眠之后，除了他送给儿子的那块玉坠，他什么都没有了。他知道的是，在他醒来之前，他有一个美丽的妻子，有一个可爱的孩子。

剑痴跪在妻子的尸体的旁边，他不停地喃喃自语，“我要报仇，我会报仇的，找谁报仇，找谁呢？”

说书先生用三年的时间，为我们构造了一个剑痴的江湖，一个充满杀戮的江湖。而剑痴的故事讲到这儿就终结了，说书先生没有再讲下去。他没有说清剑痴的妻儿到底是谁所杀，也没有说明剑痴的结局，而这些我都很想知道。

那天说完书，说书先生收拾好摊子，刚想离开的时候，突然回过头问我，“小孩，你觉得，剑痴应该复仇吗？”

我那时年少，觉得大丈夫有仇必报，便点点头，“当然要报，只是，剑痴的妻儿，到底是被谁杀死的？”

“如果说，剑痴本没有妻儿呢？如果说剑痴的记忆是假的呢，如果说那躺在他面前的尸体，是别人的妻儿呢？又或者说，那跪着的人，不是剑痴呢？”说书先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又问了我一连串莫名其妙的话。

“故事是你编的，你自己想怎么说就怎么说，问我做什么？”我有些烦了，我认为他作为一个讲故事的人，不该拿自己编的故事来问东问西的。

“那如果剑痴找到了杀人凶手，却发现那人和他一样的厉害，或者说比他还强，他报不了仇，该怎么办？”说书先生似乎没有听我说话，继续问着。他的声音渐渐有些沙哑。

“我要是剑痴，我肯定会继续努力练剑，一直练到能够打败那个人为止！”我应和着说书先生说道。

“有些事情，光靠努力是不够的。比如说，你杀得了自己吗。”说书先生满口无奈的说道。

“那也要尝试一下啊，不试试怎么知道。”我更加不耐烦了，冲他大声回应着。

“尝试一下？”说书先生轻轻地发出了一声疑问。

我只好继续应和道：“对啊，尝试一下！”

“啊，尝试一下！”说书先生突然提高了嗓音，这一句话说的异常坚定。

说书先生说完这句话就走了，后来就再没有来过戏院外他说书的地方了。我在戏院外等了三天终究是没有等来他，我忍不住好奇心，偷偷跑去了他的草房。

草房的门是关着的，但是没有锁，我在外面喊了几声先生，没有人应。我便轻轻地推开门，眼前的一幕却让我大声尖叫起来：

地上躺着一个人，面目模糊，他着黑色长袍，束一缕乌黑长发，胸口上插着一柄长剑，四周有风干的血迹。几只苍蝇在他身体附近飞来飞去，不时落在他的胸口上。我转身要跑，身上的玉坠却掉了下来，刚好滚落在那人尸体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