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由于一生游历多地,阅历甚广,因此诗歌涵盖的内容与题材也极其丰富,但大略概括起来,不外乎饮酒、山水、怀古、仙侠。在李白近千首诗篇中,与酒有关的篇什就有二百四十余首,诗歌中的李白也多是以狂醉的形象示人。现代著名诗人余光中先生在《寻李白》一诗中写道:“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可见李白的豪迈与嗜酒已深深扎根于后世心中。
他的这种恣肆傲岸,狂悖不羁,体现在创作上就是“清真”。李白鄙薄郑卫靡乐与南北朝奢靡侈丽的文风,他在《古风·其三十五》中曾写道:“一曲斐然子,雕虫丧天真。”在《古风·其一》中慨叹: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
可见太白的审美意趣是不事雕琢,希望追俪诗骚。孟棨《本事诗·高逸篇》载“其(太白)论诗云:梁陈以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欤?”李白以舍我其谁的气魄担负起重振文坛的重任,希望文风能复归旧辙。在这种文学主张之下,太白的作品便循着复古之道前行,凸显出“清真”的特点,而“清真”不仅体现在语言上,也体现在诗歌的思想感情上。
比如描写思念,他直抒胸臆“长相思,摧心肝!”欣赏孟浩然也同样开篇点题,“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书写离别深情也是直白不矫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蜀道难》更是甫一开篇便吟啸道:“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在他的诗篇中找不到钩章棘句,全是平白如话的真情实感,他的这种朴实不矫揉更加让人觉得真实可亲。我们可以直观地拿他的作品与王昌龄的作品做一个对比。同样描写宫怨主题的诗歌,李白的《妾薄命》写道:
汉帝重阿娇,贮之黄金屋。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宠极爱还歇,妒深情却疏。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王昌龄的《长信秋词五首·其三》:
奉帚平明金殿开,暂将团扇共裴回。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两相比较之下,李白的作品即便在没有深厚古文学功底的今人看来,也毫无阅读障碍,一开头便将主人公点出:汉武帝、阿娇,结尾升华全诗的主题也丝毫不借助于文学技法,干脆直白地道出“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李白的诗歌由于这种天真质实,而缺少反复玩味,咀嚼咋噬的空间,但也因为毫不造作,往往能出惊人语,道常人不敢道之事,言常人不敢言之情。
当然,太白诗歌的伟大自然不可能仅仅在于平白如话,否则白叟黄童皆能成诗仙。或许是受道家崇尚自然的思想影响: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李白自幼便喜欢四处游历,道家这种“天地自均”的思辨深植于他的内心,使得他在面对山川草泽时能以浪漫而富有灵性的眼光看待,从而形成了“浪漫主义”的诗风。在他的笔下,万物有灵而溟涬,哲学思想与文学诉求互为表里,使他饱览过的所有风光都晕染上极为浓重的个人色彩,梦幻而恢宏。比如“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玉女四五人,飘飖下九垓。”“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等等。山川的奇险、嶕峣已然超出现实可感的范畴,进入作者幻想之冥境,庐山瀑布已经不是客观视野里的存在,而只存在于诗人的臆想世界中;天姥山也不再是骚人墨客趋之若鹜的山川,而是饱蘸诗人情愫,经过二度艺术创作后的一种“镜像”。
“千”、“万”、“丈”、“九”、“百”等等夸张的量词频繁地出现在他的作品中,为他的浪漫主义定下基调。《秋浦歌》“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月下独酌四首·其四》,“穷愁千万端,美酒三百杯。”甚至想象“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诗人将肥美的蟹螯比作美酒,将酿酒的酒糟堆砌成的山视作仙岛,这种奇幻的想象与极力的夸张让读诗的人都仿佛血脉贲张,齿颊留香,微醺怡然。
北大中文教授袁行霈说:“如若论其(李白)诗歌,固然有高度的艺术技巧,但若论章法的严密、用典的巧妙、对偶的工整,未必就比别人高明许多。若论比喻的新鲜、想象的奇特、夸张的大胆,虽有过人之处,可是只凭这些显然不足以产生那么强大的艺术力量。李白乃是以气夺人。”这种“飘然思不群”的气度是建立在远奥的哲学思想与深厚的史学功底之上的,使他得以运斤成风,堂庑特大。
《梦游天姥吟留别》这首诗中“熊咆龙吟殷岩泉,悚深林兮惊层巅。......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的描绘就颇有楚辞中对山川神灵鬼怪的奇谲想象风格。杜甫在《春日忆李白》一诗中夸太白如“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清新”是对李白情感及语言风格的概括,而“俊逸”则是对其风骨和气韵的总结。刘克庄在《后村诗话·后集》卷二云:“陈(子昂)《感遇》三十八首,李(白)《士风》六十六首,真可以扫齐、梁之弊,而追还黄初、建安矣。”高度赞扬了李白古体诗歌在文学史上的价值。
李白吸收了东晋名士飘逸、洒落的诗风,并进行了诗性的改造,杂糅庄骚风韵,创造了中国浪漫主义诗歌的高峰。“清真”成为他的至高审美意趣,且多次出现在他的诗歌中,甚至在评价王羲之的书法时也说:“右军本清真,潇洒出风尘。山阴过羽客,爱此好鹅宾。扫素写道经,笔精妙入神。书罢笼鹅去,何曾别主人。”(《王右军》)
他的这种不窘于格律,不执着于藻绘的创作手法,使得作品呈现出璞玉般天然去雕饰的质实之美,语言流畅自然,但却也因为没有谋篇布局而出现章法混乱甚至“离题”的现象。比如《江夏赠韦南陵冰》通篇痛陈自己内心的愤懑不平,甚至在赠杜甫的几首诗中也都在表达自己内心的情感与忧愤,这种强烈的“主我”意识,无不浸润于他的字句之间,时刻在向人们诉说“我,我,我”;向名山大川诉说“我,我,我”。即便如此,李白的这种寓目成诗,纵情恣意的诗风在盛唐气象中却显得尤为难得,作品呈现出流丽畅达的特点,仿佛鸟入林,鱼跃海,龙升天,恰如他在《妾薄命》里形容陈阿娇的诗句那般“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 ”,圆美流转不似人间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