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二十几岁(其之二)

  我往往在六点半过两分钟的时候醒来,也就是六点三十二分。这二十多年来日日如是,没有任何周旋的余地。醒来后我会先鼓足吃奶的劲儿睁开睡意惺忪的眼睑,因为我的身体,或者说是每一根神经组织都在抗拒我毁灭性的生物钟,这二十多年来日日如是。打两个哈欠,顿觉寝室空气中沾满脏污和飞虫昨夜留下的残翅,所以我赶紧乖乖闭上嘴,在床上发呆。我习惯在床上冥想,实际上就是坐着补会觉,睡了一整个没有星星的夜,筋骨松散,脖颈僵硬,坐着睡竟俨然成为一种享受。我喜欢这样短暂的休憩时光,我还能隐约听到另外室友沉溺在美梦的海洋中发出的呛水声。

  “别指望我去救你们。”我自言自语道,心想:救你们的话,只会单单让你们不爽,而你们也确实更喜欢呆在水里看天,这样阳光折射就显得不那么耀眼了。有一段时间,我一直认为遮光窗帘是最愚蠢的发明,因为它完全隔绝了光明,让我们无法准时接受自然光的洗礼,以至于我们昏睡到晌午却还以为是晚上十二点。对床的小伙子鼻息及其不稳定,三声重音一声轻音,我断定他要么是感冒了,要么是昨晚吃了油水满溢的卤肉饭。

  披上格子睡衣,我已经完全清醒,准备迎接二十几个年头中的某一天,也是同样最平凡的一天。通常而言,我会一级一级按部就班从钢制阶梯爬下床,脚底总是被金属质感的阴冷针砭四下。不过这一次我选择一次下两级台阶,只为了证明今天与昨天不同,与明天也不同。挂上人字拖,发出了稍大的响动,引得斜对面床的室友呓语了一阵,最后翻个身,在硬板床惨烈的求饶声中酣然睡去。我告诉自己,即使有一天那张床塌了我也毫不意外,因为我感受到它与我一样,在孤独地承受某种无形的重量。

  来到厕所洗漱的当儿,才觉察今天是周末。在厕所,时间从来都在凝固,并被敲成细碎的块状一颗一颗随着牙杯中的水冲入下水道。我看镜中的自己时,镜中的自己也在看我,他的确没什么精神,浮肿的眼袋和黝黑的眼圈昭示着这二十几年我缺少的睡眠。突然想起小时候我最怕照镜子,直到高中的某天,我在一节讲授光反射与折射的物理课上才幡然醒悟:我只是害怕面对自己。

  洗完脸,换下睡衣睡裤,迫不及待地躲进温暖的羽绒服和加绒藏青牛仔裤。我快速地收拾书包,将英语六级词汇表和历年真题卷塞进去,顺带捎上一本《百年孤独》。回首望着依旧弥漫黑暗与异味的寝室,我倒像不是去学英语,而像是去慷慨赴死的革命家。我想:我这样只是革了自己的命,但这比命运革我的命要好受多了。

  一月凌冽的寒风告诉我,多数人这个点还在睡觉绝对是正确的选择,没有太阳,天灰蒙蒙的阴沉,像是即将落幕的莎士比亚四幕悲剧。飞鸟还是有一些的,它们棕灰色的羽翼很衬这样的天空,我和它们一样,正在寻找下一个遮风挡雨的家园。我打赌只有在这样恶劣而美好的空气中我们才能清醒,并真切地感受到我们存在的意义,不仅是为了受寒风压迫而生存,还为活下去而生存。就像马尔克斯所说:一个人不是在该死的时候死,而是在能死的时候死。

  早餐耗费了我三块钱,点了一碗馄饨和一个荷包蛋。一边吃,一边想到这是生命中的第二十几个年头了,却还在为了目标挣扎,眼镜就自然而然地蒙上了馄饨热腾腾的蒸汽,和刚走进食堂时一样。我知道等走出去就会好了,就像生命中很多时候一样,舒适带不来什么,还会把我们宠坏。温暖也带来不了什么,被判处终身流汗而亡的庶民大有人在。我看着仅剩的几只馄饨,把它们和蘸荷包蛋的酱油混在一起,起身前往图书馆。

  一路上我遇见了形形色色的人,也终于遇见了一丝流光的温暖。原来已经八点了,与黑暗相比,是太阳占据上风的时候了。想起前几个年头,我的生命中也出现过许许多多的人,有俊美的,有丑陋的,有严肃的,也有我爱的那一个。现在她在哪?我无从而知,只能凭借记忆的透明倒影想起她曼妙的身姿,能够与岁月抗衡的不老容颜,盖过耳朵的细碎短发。仔细算来,已有两年没见面了,回忆中她的声音也终于只能靠了大脑自我合成了。我不禁把羽绒服的拉链拉至最高处,将鼻子以下深深埋进往昔的岁月里。

  终于来到图书馆,在二楼最东边的阅览室坐下,空调鼓出的热空气使我浑身不自在,我终于还是坐定了,脱下外衣挂在椅背上,以此向陌生人宣誓主权。六级的词汇开始在脑海里盘旋,就像海上漂浮的泄漏石油原液,显得不够真切。都说早上是记忆单词的最佳时分,可我此时却稍显狼狈,大脑像是贯通了一般,单词不过是珊瑚丛中的小丑鱼,从一边进入,又快速从另一侧逃窜出去。我有一种感觉:每一个单词都在蠢蠢欲动地戏弄我,只因为我是个英语盲,却固执地想要通过六级考试。我想,梦想使我伟大,可为何现在面对这样渺茫的困难,我会如此孤寂得无法承担呢?如果有信仰,我希望此时它化为利剑,把这二十六个孤儿并排钉在我的脑子里,让我永远和他们作伴。我开始观察周遭人群,他们大多比我投入多了,带着笔记本或是录音笔,狂热教徒般投入自身专业的修习中,身处其中的我倒像是唯一一个不和谐的音调。那种不可承受之重又增加了,我企图抛开一切关于中午吃什么的杂念,完全投入英语中。我的希望落了空,明明就快考试了,却拿不出一丝斗志,若是连单词都背不出来,这一次也别想通过了。对呀,是这一次,二十几岁的我已经考了两次六级,而第三次却还是那副跌跌撞撞的初学者姿态,这样没有改观的日子不知会持续到什么时候。明明还有三个室友在寝室睡觉。而我一大清早来图书馆背英语,如此都不能通过考试的话,到底是该笑还是哭呢?

  我喜欢出神,这是自小学以来就留下的顽疾,这是多年来,我总是喜欢胡思乱想以此消磨古铜锈般的时光。所以当我回过神来发现已是十点半时,我知道我又荒废了半个早上,心情霎时很不痛快,索性把词汇表放在一边,拿出《百年孤独》。比起背记单词,还是布恩迪亚家族的人名我记得更真切。翻页的声音由于心情原因而显得暴躁,不时有人向我投来白眼,于是赶紧收敛心情,绝不能让负能量在这儿蔓延。他们都是各领域的求索者,而我却也在龟缩其中,做长着先驱影子的愚者。

  中午在图书馆旁下了馆子,盖浇饭暂时祛除了无能的坏心情。世界上一切的痛苦,本质上都来源于对于无能的愤怒。关于我到底是不是个无能的人,二十几年来也想过许多次,但从没像这次一样萦绕在心头无法消去。我是个吃盖浇饭也要将汤汁吃干净的人,我世俗,追求证书和成绩,迂腐酸孺到骨子里,但难道我所顺应的,不正是这个社会的法则吗?要是遵纪守法也是原罪的话,那我一定会以最快速度堕落为街边的娼盗。正是我纯粹的心,这二十几年来一直以固定的频率告诫我,追求自己的目标。我的内心也挣扎过,但最终毫无阴霾,完全是为了探寻最佳的生存之道。正是如此,我才来到这所学校,并继续努力。老板开始催我付款,因为店铺午后要打烊休息了,此时时钟竟然已经指向一点半。

  外面的世界阳光大好,完全放晴的天空恢复了往日的亲切可爱,在银杏落叶铺成的金黄道路上,我背着包,在逆流的人群中呆呆站立,像是在世界中心呼唤爱的野兽。我突然做出了一个令自己都惊讶的决定,并加快欢愉的步伐,在天地间发疯似地逃窜,我告诉自己,今天我要当个疯子,明天就继续努力学习,并最终实现我的目标。换言之,今天下午是我二十几年来的最后一个下午。把今天下午当做人生的最后一个午后怎样,一定会充斥着满足与豁达,而这两者,是我二十几年的生活中最缺少的元素。

  我跑过街道,跑过遍布爬山虎的图书馆,跑过阳光下波纹粼粼的人造湖,空气里满溢着自由的气息,连路边的蚂蚁也放下手中的货物,受感染似的聚在一起向我敬礼。我看见因速度太快而呈线性流逝的杨树,因风的冲击而分叉的发梢,因我的觉悟而豁然开朗的世界。最终我来到了目的地,泛着烁金的大草地,一股脑趴在枯黄绒软的草皮上,尽今生全部的力气嗅着泥土与枯草的芬芳。太阳炙烤着我的背脊,很久没有这样暖和的经历了,上一次晒太阳还是在初二的夏天,体育课罚站的时候。舒服得快要窒息了,没想到有一天,阳光还会青睐这样曾经颓废的我,在我的周身跳热情的桑巴。浮尘在下午两点四十的阳光里上下翻飞,我祈祷成为它们中的一员,只是在温暖里没有目的地,自由自在的飞翔,这样才是真正活过。眼变得沉重起来,背包如今枕在脑后,我将双手压在头发下,睡意如夏夜的潮水般自然而然地涌了上来。想到有似乎几年没有睡过午觉,而是把午休时间用在写作业上,我决定反叛这样的人生,哪怕仅仅是一个下午。

  梦里,我遇见了过往的每一个我。我和小学时期的我比赛跑步,看他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奋力却依旧被我领先整整一圈,我仿佛看到了曾经自己。我和初中时期的我攀谈理想,他告诉我,他想在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写一部关于猫头鹰和人类爱情的小说,并借此一战成名,成为赫赫有名的大作家,我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我和高中时期的我谈论八卦,教授他追女孩的技巧,他告诉我,他暗恋的那个女孩成绩比他好太多,他自卑,因无能而愤怒,我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我和大学时期的我相遇,他告诉我,他就是我,没什么好说的,太阳快落山了,赶紧醒来回寝室吧,放纵的时日所剩无几,明天还要提交实验报告,我知道,这便是现在的我,但我却再也看不到自己。

  晃晃脑袋,奋力坐起来,身上已经覆盖了大大小小数十片银杏叶。我抖落一身疲惫和柔弱的殷红霞光,回到现实从未像此刻一般让我倍感忧虑。缓缓站起身,抓起背包,去食堂吃了像样的晚饭犒劳自己二十几岁来过得最充实的一天,不像往日的平凡,倒显得有些许自由的轻松。傍晚的天气还带有午后一丝的温存,我想,这很棒,就让这最后的温暖陪伴着我回家。

  回到寝室,和室友一起拼凑完一份像样的实验报告时,已经过了十点。明天总算可以交差,我笑着和室友打趣道,这份千字报告导师一定不会细看,只是关注导言和论文格式。时间再一次证明它对于年轻人的绝情,晚上的时间飞逝,室友轮流用过盥洗室后终于轮到了我,洗完澡,洗去一身疲乏和泥土的香气后,时针已经指向了十一点。

  来到久违的床上,却觉得没有草皮温暖舒适,由于睡了午觉的原因,直到十二点后我还异常清醒,眼睛瞪得比猫头鹰还大。我辗转反侧,一遍又一遍回味今天下午,回味这梦幻的一天,午后黄金的草坪在我的脑海里不断走马灯似的上映,一闭上眼睛,反倒不是黑暗,而是光明。

  我想:这就是最美好的一天,我荒废了本该荒废的岁月,二十几年来第一次为自己而活,对那些世俗纷争判处了一天的有期徒刑。不过说到底,明天我又将继续沉沦,并转而被它们判处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有期徒刑甚至是无期徒刑,我将不会有任何怨言,因为我也是万千追求功利与成就的俗人之一。不过好歹,有了这一天的存在,让我尝到了短暂反抗的滋味,尝到了二十年来不曾有过的自由的甘甜。是的,有时候火星转化为燎原之火,也无非就是那一刻的事情。

我被追求判处终身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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