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季泽-张爱玲《金锁记》
季泽:
这是我给你写的第一封信,应该也是最后一封。
想问你好,又想说你我之间不必问好。10年前你来我家,不欢而散,那是我对你样子最后的记忆,但不是唯一的记忆。还记得三十年前那个夏天吗?我到你家,作为你的二嫂。那天真热,婚礼真的苦闷,我的心情沮丧,无望,我仿佛通过照相匣子看世界,背景都那么模糊,只有跟你目光交接的那一霎,你的标志性的不耐烦的脸,像最灼热的光烙下了深深的印子在我心上。你还记得吗?
我知道你的近况,长安经常同长馨在一处,我没有反对过,只为听到些你的消息,哪怕只言片语。我真羡慕你们的生活,不管贫穷富有,是健康的,是阳光的,是跟我不一样的,是我没拥有过的,你说,我拥有过什么?钱吗?我这行将就木的人,钱财于我还有意义吗?儿女吗?他们不恨我就算前世积德了。情吗?我的情感,炽热的,深刻的,复杂的,冰冷的,统统无处停放,它的坟墓早就长草了。这些,你替我想过吗?
季泽,姜季泽!你知道我有多少问题想问你吗……可是……我有立场问吗?
你是别人的丈夫,是姜家的三少爷 ,花柳巷里也流传着你的大名,可这些,哪条与我有关系?你只能规矩地叫我一声二嫂。我不敢想,要是我们相遇,心无旁骛地相遇,会是怎样?你是骄傲少年,我是青涩女儿,隔窗相望,眉目传情,你说那句“我为你吃了这些苦”,我一定会拥抱你,牵你的手,用生命捍卫你……可是,我这样一个要强的女子,能捍卫的只剩下些田地房产,冷冰冰的金子银子,如果我有爱,有丰富的情感,我要这些何干!我的悲哀在于,要是连财产都没有的话,我更不知道怎么活了,会更加像一只毫无庇护的蝼蚁,有钱,至少别人会转过脸去才从鼻子里哼出气,若连钱都没有,怕是眼睛鼻子一股脑泼到我脸上来,一点委婉的余地都没有了。就像你,若是我没有钱,你也不会登门,向我“诉那些衷肠”,要真是诉衷肠,又何必提你的房子?!
你一定又会说我疯了,说我几十年都想不开,一定是越来越疯了,你知道,这种时候我有多绝望吗,如果心里还能存着对你的爱,即便一声不响,也能安然停放,那我也不至于这么绝望,我绝望的是,连一份心底的感情都要掏空,都要扼杀,这心灵该多么荒芜和渺无生机啊!绝望的是我也分不清这扼杀者究竟是我爱的你,还是我自己。
三十年,三十年了,多少物是人非。人这么脆弱,就像你二哥,生下来便没有生气,肉是重的,骨是软的,同样为人,可以活得丰盛,也可以活得那么颓然,他是我的丈夫,一辈子唯一的丈夫,却让我在花季之年认识了什么是人生的另一面,我曾经觉得老天这样待我太残忍,甚至比惨烈的死亡还残忍,因为我的婚姻对我是消磨,是凌迟,可是还是要说,人多么坚强,就像我。那一晚,你喝得大醉,或者只是半醉,只有你自己知道,你穿着鹅黄色箭袖长袍,腰间束着五色丝涤,目色如漆,行走携风,你的出现,让我忘了那夜的狂风暴雨,忘了我的丈夫或许熟睡或许醒着,我几乎忘了天地,只因为你的到来,因为你的手那么温柔,目光那么坚定……该是多么大的欢愉才能塑造一个处于绝望中却无比坚强的人,一个活着却死去,死去还大口喘气的人。那一晚,你还记得吗?你一定记得,你看长白的眉眼多么像你,笑起来嘴角偏向左边,虽然有些怯懦却流露出不耐烦的跟你一样的表情。
都远去了,所有闪着光的回忆像即将燃尽的蜡烛,挣扎着发出最后的最强烈的光,就像我的生命,在通往黑暗深渊的门前给你写这封信,不甘心,不如意都燃尽吧。我想听你低唱那天的曲,伴我走一段未来的路,因为我听说,黄泉路上什么都不能带,除了亲爱的人的声音,因为要凭着它寻找来生那张陌生的脸,如果有来生的话……
七巧
丁酉年八月初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