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又是凌晨两点钟,阿明忽然从床上坐起。
墙上的时针分针机械地运动着,窗外还剩下暖黄色的路灯和红色的LED灯牌亮着,十字路口处的信号灯已经灭了,偶尔有拖着好几节车厢的货车呼啸驶过,为空荡荡的道路添了点生气。
他捂着头,像一个痛苦的病人一样坐在床上。额头上脖子上渗满了细细的汗。他大口的喘着气,脸憋的通红,像刚经历了多么恐怖的事情。
倒也确实挺恐怖,在刚才的梦里,他看到自己的妻子被一辆失控的卡车碾过,他就在旁边,他喊叫着厮吼着,声嘶力竭,但妻子仍然平静的走过去,像往常一样。
砰!
他抓起床头桌子上的矿泉水,咕咚咕咚的大口喝着,梦里那痛苦的记忆被他生生拽到了现实中,一丝未落。
他可以选择不这样做,但那样,梦里发生的就会变成现实。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就这样了,细细想来,该是在三个月前。那天他刚和妻子离婚——妻子发现了他在外面的女人。他自知理亏,也挽留不住,便潇洒放手。
去民政局的路上,他忽然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像是在哪见过——不是来领结婚证的那次,那都过去十几年了。他细细回味,才发现,自己前一天晚上在梦里见过。
他没在意,这不过是一个巧合。离婚了他也有新生活,他需要重新上路了。
那天晚上他又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在外面的女人跟自己回家了,他心情很好,但那女人还没等太阳落山就离开了。她在梦里说道,她需要的是一个有钱人,而不是和他过日子的中年男人。
他早上起床刷牙的时候,看到大镜子上自己这样邋遢又不精神的脸,忽然想起了这个梦。梦很真实,但毕竟是个梦,也幸好是个梦。
否则可就一无所有啦!
然而这个梦,就像一个剧本,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完全是按着这个剧本来的。一上午他都在忙碌着,忙碌着把妻子东西处理掉,把痕迹消除干净,甚至还去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一瓶空气清新剂,他不想妻子的气味影响到自己的心情。如果能将关于她的记忆也抹掉,那就更好了。
下午那女人就搬进了这个家,她只带了一个很小的行李箱,他关切的问道,“没带衣服吗?”
女人很惊讶的回答,“带衣服干嘛?”
“你不需要换洗衣服吗?”
“再买啊”,女人笑了笑,很自然的上前挽住他的胳膊,作撒娇状,“你以前不也经常给我买新衣服吗”
“不一样,我们以后是要一起过日子的”,他摇摇头,轻轻的说。
于是两人很快谈崩,三观不和理念也不同。直到女人拖着箱子离开的那一刻,他才恍然想起。
这一切在梦中已经发生过一次了。
他瘫坐在沙发上,香槟金颜色的阳光从阳台上照进来,刚收拾完的家具上好像又蒙了一层阴翳。整个房间都显得有些暗,像绘画展上的一幅油腻的印象画。
他细细回味这梦里的每一个场景和细节,他意识到这绝不是偶然。而自己也该采取什么措施了,毕竟这不完全是坏事。
万一梦到中了彩票呢?
他从沙发上跳起来,跳到了电脑桌前,他想他该上网了解一下梦是怎么来的——见鬼!想不到自己有一天竟会纠结于这么无聊的问题。
“梦是现实的反应和不完全写照”。有点道理,但可能不适用于自己,他浏览着各种各样的论坛、贴吧和社区,希望从中找到答案。
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也许只有精神病医院中能找到自己的同类。他把腿搭在电脑桌上,整个身体都倚靠在椅子上,心里想着今天的事情。
他想妻子了。
……
夜色再次降临,并且还下起了雨,居民楼阳台杂乱的衣物被大把收走,水泥地面上留下几道划痕,快要凋落的植栽却仍旧驻停在风尘中。
透过未关严的门缝,斜入一条灰暗灯光。灯光毫不避讳的打在他的脸上,躺在沙发上的他无意识的伸手扬了扬。
一如从前妻子在的时候,酒饱,饭足,小憩,阳光乱入。
2
他像往常一样进了公司,小心翼翼。
他梦到他把咖啡洒到了老板身上,一怒之下他被解雇了。
他想,见到老板马上就跑不就行咯?要想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避开老板。
于是,早上的例会他请了假,假装肚子疼在厕所蹲了很久,腿都麻了。中午的同事聚餐他也没有去,因为梦里的场景就是在那时候发生的。在饭店里,他从服务员手中接过咖啡杯,手一滑,全部洒在了老板情人刚送给他的粉红色衬衣上。
他在公司里悠然自得的吃着披萨,楼下刚开的那家披萨店很合他的口味,吃着吃着竟然唱起了歌。
“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
可他忽然停住了,他想起来,自己和妻子第一次去KTV 的时候,就点了这首歌。
是啊,自己离婚了。人到中年还真是喜欢作死,好好的家庭干嘛非得找个情人刺激刺激,他懊恼的锤了锤自己呈地中海趋势的脑袋。
他确实还爱着妻子,她还是自己生命中不可缺少的女人,得把她追回来,他想。
能做到吗?他拄着腮帮子沉思,应该能,从前也吵过无数次架,两人也都和好了。这次也差不多,虽然性质有点……挺恶劣的。
这样想来他心情忽然好了起来,像对生活重新充满了希望,于是他欢快的起身,手里端着去年情人节妻子送给自己的马克杯步伐轻盈地走到门口的咖啡机前。
浓浓的还冒着热气的咖啡填满了杯子,表层还浮着看起来让人很有食欲的气泡,他满意的端到鼻子前嗅了嗅,浓郁的香气让人莫名的兴奋。
于是他转过身,朝座位走去。
在他转身的一瞬间,门也同时被打开。推门进来的老板刚好和他撞在一起,刚出炉的热咖啡毫不吝啬的全部洒在了老板的粉红色衬衫上,马克杯也摔在地上,死无全尸。
就像他的心情一样,瞬间炸裂。
3
深夜,他穿着浅蓝色睡衣,用被子包裹住身体,蹲在电脑桌前。
这睡衣还是和妻子的情侣款,不知道那件粉红色的被她扔了没有。脖子上还有着妻子送给他的青绿色翡翠佛像,是他们一起爬山的时候,在庙里妻子向大师给他求的。他用手紧紧的捏着翡翠,拿出手机,试图拨通妻子的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他摇摇头,视线回到屏幕上,这是一个游离于现实社会之外的社区,通俗的说,和闹市区里的精神病院差不多。这里边充斥着平行世界、超能力、变种人这种超越了人类认知范畴的言论。
顺便说一句,凡尔纳和爱因斯坦都曾常驻过这个网站。
“梦是现实的真实写照,来源于现实却又不局限于现实,如果你对你的梦有什么疑问,欢迎咨询——梦旅人”,他无意中看到这么一段话,顺手点进了他的主页。
他循着主页上的号码拨过去。
“喂,你好”,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老,但却很有力。
“你好。”
“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于是他把自己的经历一五一十的说给了电话那头的老人。
老头听了后沉默了一会,“条件允许的话,我们能见一次面吗?”
“你是哪里人?”
“上海。”
他想了想,点头应允,“我明天就可以去”。尽管未曾谋面,但他选择相信老人。
说到底,他也没得选。
4
到上海时,是下午六点多钟。
这座城市要热闹的多。在混凝土钢筋水泥的墙壁里躲了一下午的人,现在都忙碌起来了,这是一天里最好的时候。学生放学,青年逛街,中年下班,老年散步。日色也渐渐隐没于楼海中,华灯初上,星光藏在人群喧闹中,余热退去,霓虹与余晖拉起一道冗长的夜幕。
他就站在这座城市的夜幕下,每个城市的夜幕都不一样。
在一栋复式别墅里,他见到了那位老人,确实挺老了。脸上的皱纹深陷,眼角处的褶皱也挤在一起,胡茬都是白色的。
“你来了”,他右手住着拐杖,坐在一张漆红色的办公桌前,声音和在电话里的有点不大一样,要更沙哑一些。
“坐”,老头指了指前面的椅子,示意他坐下。“说说你的情况吧,也许我能帮到你”。
于是他把自己的梦与经历详细的告诉了老头,包括细节。当然出轨这一块被他选择性的给略过。
“在你第一次发现你的梦境会成为现实之前,你的身体有什么异常吗?比如说有没有感觉自己特别孤独?”
“孤独么”,他想,他摇摇头。那时候自己沉浸在和情人的爱河里,以为自己迎来了第二春,又怎会孤独。
“我之前有过一个类似案例的病人……哦不该说是病人,这不是一种病”,老人咳嗽了一声,接着说道,“这不能算是一件坏事,但也不是好事,预知未来从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痛苦。”
“嗯”,他点头应道,这老头的话在理。“那该怎么办?”
“睡前喝一杯热牛奶,服半片安眠药。”
“……”
“开个玩笑”,老头咯咯的笑了笑,“如果你想改变你的梦,可以回来找我。”
“改变梦境?”
“人不可能总是梦到自己想要的,如果在梦中发生了你不希望发生的,可以来找我”,老头顿了顿,语调低沉,“我可以帮你改变你的梦境。”
5
矿泉水瓶被他扔在地上,坐在床上的他忽然想起老头的话。
他从枕头底下抓过手机,才意识到现在是半夜,老头该睡了。于是他定好了凌晨四点的票,目的地上海。
他得在天明之前赶过去,好在这里离上海并不远,坐动车不到一个小时。他揉了揉乱蓬蓬的头发,穿罢衣服起床洗漱。
凌晨这趟动车是最冷清的,车厢里有三分之二是空座,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各自倚靠在座位上,闭着眼睛。老人和小孩则大多把视线放在窗外。太阳还没出现,地平线的东方泛黄又泛红。
动车缓缓驶开,周遭的一切想被拉进一个奇怪的空间,剧烈的扭曲起来。路两旁的人、树、车、楼交汇,融成一道灰色的轨迹。他闭上眼,把头靠在车厢上。
他又做梦了。
还是上一个梦里的场景,嘈杂慌乱的街道上,失控的卡车撞在路中间的栏杆上,周遭人尖叫着逃散。警察赶来封锁了现场,两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医生翻过伤者的身子,被撞那个人的脸已经模糊了,血浆溅了一地,已经无法辨认他的模样。医生摇摇头,身后的人把他抬上了白色的担架。
死者身上的青绿色的翡翠佛像突然断裂,摔落到地上。
6
他再次走进了这座白色基调的西欧风格的复式别墅,表情肃穆,心情沉重。
“你来了”,老头正在大厅里吃早餐,一抬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他。
“我要改变我的梦”,他喘了口粗气,“很急。”
“喔,那好”,老头卷起胸前的白色餐布抹了抹嘴角,起身,“跟我来。”
“梦其实是一种脑电波的形式存在于大脑表层。采用X线断层摄像仪测试可以发现,大脑在有梦睡眠阶段的图像接近于清醒时的图像。它是一种针对于现实的延伸”,老头一边走一边说着,他的步伐很快。“如果采用人为干扰的手段,将你本身作为一种信息传入到你睡眠状态下的大脑表层中,大脑将会接受这种信息,你就可以进入你的梦境,改变它。”
“理论上是这样”,老头在实验室门口停下,转过头看着他,“没有人做过此类实验。”
他点点头,表示做好了准备。
他躺在实验室里的仪器上,从外表看像是医院里的CT,但又不完全一样。他的头被一个透明的玻璃罩遮住,整个人都蒙在里面。
有一种香味,是把樱花揉碎后的那种味道。他很快就进去了浅度睡眠状态。
他进入了自己的梦境中。
7
他低头看了看表,两点十三分。
在他看表的瞬间,一辆重卡呼啸而过,他心里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抬头一看——
妻子已经被卡车重重的撞飞出去。
他猛然惊醒,樱花的味道还在,他的意识清醒。老头看到仪器上检测梦境的信号突然中止,于是走过来打开了仪器。
“晚了一点”,他躺在里面,对老头说道。
“有一点忘记告诉你”,老头在他的身边坐下,“你可以有无数次的机会救回你的妻子,只要在你妻子被撞之前。但是,如果你自己死于自己的梦境中,那……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在我的梦里我注意到了时间,两点十三分。”
老头点点头,“现在是九点十六,你有五个小时的时间,在这五个小时里,你有无数次load的机会,只要注意一点,自己不能死。”
“load?”
“没玩过单机游戏吗”,老头转过身子,缓的走开,“每次死亡之后,系统都会给你一个复活的机会,重生之后的你是从上一次load的进度上开始。只是我不能保证load的次数太多对你的记忆或者精神有没有副作用。”
“你现在还可以选择放弃”,老头停下脚步,转过身子,望着躺在透明玻璃仪器里的他。
“开始吧”,他闭上眼睛,缓缓地说道。
“好,第二次load,开始。”
刚进入梦中,便听到卡车轰隆隆的声音,他猛然抬头,妻子正朝路的另一边走去,他下意识的飞奔过去,但卡车在他距离妻子六七米的地方,轰隆隆的碾过。
“第三次load。”
他毫不顾忌迎面而来的卡车,直直的冲它奔过去,周遭的路人齐刷刷的将视线转移到他身上。在卡车过来的瞬间,他纵身一跃,搂住妻子向路的另一旁跳去。在落地的同时,妻子的头部撞上了路两旁的栏杆上。
“第四次load”
“第五次load”
……
8
他从梦中惊醒,痛苦的抱着自己的头,里面像被填充了膨大剂一样,要炸裂的感觉。卡车撞在妻子身上的声音一遍又一遍的在脑海里重复,他狠狠地锤着脑袋,但并没什么用。
“两点整了,也许这是最后一次机会”,教授拉过一个板凳在他身旁坐下,递给他一杯温咖啡。
他坐起来,接过杯子喝了一口,两眼通红,像连续熬了好几个通宵的样子。
“看得出,你是一个好丈夫”,老头举起咖啡杯,做出敬酒的姿势。
“开始吧”,他摇摇头,苦笑一下。
他第N次进入梦当中,抬头就看到了妻子。还是一样的位置,他再熟悉不过了,但他现在才注意到,妻子穿着一身蓝白条纹的连衣裙,修身款型,显得身材很好。他们第一次约会的时候,妻子就是穿着这条连衣裙。那天下午,阳光那么好,风吹动着妻子的长发——那时还不是妻子——也撩拨着他的心。
他就站在那里,呆呆的看着妻子,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约会的时候,时间过得很慢,从自己的心头流过,甚至能感受到它流过的痕迹。
这几秒钟,是他这一生,最慢的几秒钟。
喧嚣的卡车声和刺耳的喇叭声打破了这种沉默,他扯断思绪,纵身向前一跃,向着妻子扑了过去。
妻子尖叫一声,整个人直直的向前飞去,他用那还算壮实的臂膀将妻子生生的顶飞。而他自己狠狠地落在原地。
他试过无数的方法,在被卡车撞到之前大喊大叫,或者整个人带着妻子飞离,甚至尝试在卡车到来之前跳上卡车踹出司机强行阻止它。但毫无意外都以失败告终。
命运仿佛在和他开一个很不友好的玩笑。
但这一次他终于成功了。卡车依然轰隆隆的驶过来,他躺在地上,望着妻子飞出去的轨迹,竟然笑了笑。
青绿色的翡翠坠饰被碾碎,车轮驶过,毫不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