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作者按:“鹤”象征汤和的品格与命运,“归”暗含其急流勇退的结局与精神的归宿。
主题思想:在这看似无序的纷繁世相背后,有一只无形的因果之手在默默调节着一切。善心善行,终得善果;功成不居,反得保全。

序章 宿世因果
茫茫宇宙,六道轮回,因果之网,疏而不漏。在无尽的时间长河中,一念善心,可种菩提之种;一次恶行,亦结荆棘之果。元至正年间,中原大地,烽烟四起,饿殍遍野。这不仅是王朝更迭的乱世,更是无数因果成熟交汇之时。那些在历史中留下姓名的英雄豪杰,他们的相遇、相知、相疑、相离,背后无不隐藏着深远的因缘。 濠州钟离县,一个看似普通的黄昏,两个年轻人的相遇,将开启一段横跨三世、贯穿明朝兴衰的轮回故事。救人与被救,恩情与背叛,功勋与隐退,在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上一次又一次上演,如同日月更替,永不停息……
第一章 濠水缘起
元至正十二年,淮河大旱,赤地千里,这场旱灾持续了整整十三个月,河流干涸,井水见底,大地裂开的口子如同绝望的伤口。
黄昏的濠州钟离县,龟裂的田地上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十七岁的汤和跪在父母新堆的坟前,将最后一捧黄土洒在坟头。他的手指因连日挖掘而血肉模糊,但他感觉不到疼痛——心中的痛楚早已掩盖了肉体的创伤。
"爹,娘,儿子不孝,连块像样的墓碑都立不起。"他声音沙哑,眼角干涩得流不出一滴泪。连续三日的哭泣,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泪水。
三日前,他的父母因拒绝交出最后的种粮,被元兵活活打死在自家门前。临死前,父亲用尽最后力气握着他的手说:"和儿,这世道...要变天了...活下去..."那句话如同烙印,深深印在他的心上。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女子的呼救声,夹杂着元兵的狞笑和李老汉的哀求。汤和警觉地抓起身边的柴刀,循声跑去。这把柴刀还是他十二岁时父亲亲手所赠,如今却要用来对抗夺走父亲生命的元兵。
老槐树下,五个元兵正围着李老汉的孙女小娥。小娥才十四岁,衣衫已被撕破,露出大半个肩膀,眼中满是惊恐的泪水。
"军爷,求求您,我孙女还小...我们实在是没有粮食了..."李老汉跪地磕头,额头早已鲜血淋漓,黄土被染成暗红色。
为首的百户秃满一脚踹翻老人:"交不出粮,就拿人抵税!这丫头卖到窑子里,还能换几个钱!"
汤和认得秃满——上月就是这个恶魔带人抢走了邻村张家的女儿,那姑娘的尸体三天后在乱葬岗被发现,浑身没有一块好肉。想起此事,汤和握刀的手因愤怒而颤抖。
"住手!"汤和从树后闪出,将柴刀横在胸前,尽管心中恐惧,但他的声音异常坚定。
秃满眯起眼睛,认出了这个屡次与他们作对的年轻人:"又是你这小子?上次让你跑了,这次可没那么便宜!"
汤和强压怒火,从怀里掏出一个粗布钱袋——这是他做了两年短工,一分一分攒下来准备娶媳妇的钱。"这些钱,够抵他家的税吗?"
秃满掂量着钱袋,听到里面铜钱碰撞的声音,忽然狞笑:"这么多钱?定是偷的!来人,把这小贼一并抓走!"
四个元兵一拥而上。汤和自幼随村中武师习武,身手敏捷,一个扫堂腿放倒最先冲来的元兵,反手夺过对方腰刀。这是他第一次手握真正的兵器,冰冷的触感让他心中一凛。
"还敢反抗?"秃满拔刀劈来,刀锋凌厉,直取汤和面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年轻和尚站在路旁。他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能看透人心。
"重八?"汤和认出来人。是他儿时的玩伴朱重八,因饥荒家人死绝,被迫到皇觉寺出家。他们已经三年未见。
秃满啐了一口:"哪来的野和尚?滚开!不然连你一起抓!"
朱元璋——那时的朱重八,不慌不忙地拾起地上的扁担:"施主,得饶人处而饶人。何必赶尽杀绝?"
"找死!"秃满挥刀便砍,刀锋直指朱元璋的脖颈。
谁知朱元璋身形一闪,扁担如游龙出水,正中秃满手腕。钢刀"咣当"落地,秃满捂着手腕惨叫。
"这和尚会武!"元兵惊呼,一时间不敢上前。
朱元璋的扁担使得出神入化,时而如长枪直刺,时而如大刀横扫。五个元兵竟近身不得。这套棍法是他云游四方时,一位老僧所授,没想到今日派上用场。
汤和趁机捡起刀,与朱元璋并肩而战。两人从小一起放牛砍柴,默契十足,很快将元兵打得抱头鼠窜。
"小贼!秃驴!你们等着!"秃满丢下狠话,狼狈逃窜。但他临走前那怨毒的一瞥,让汤和心中不安。
汤和扶起李老汉,将钱袋塞回他手中:"快带小娥躲躲,那些人可能会回来报复。"
朱元璋从袖中掏出三个窝头——那本是他三天的口粮:"先填饱肚子,活下去才有希望。"
李老汉千恩万谢,临走前对小娥说:"记住这两位恩人,他日若有能力,定要报答。这恩情,我们李家世世代代都不能忘。"
小娥含泪点头,将这个承诺深深记在心里。她望向汤和的眼神中,充满了感激与仰慕。
夕阳西下,两个年轻人在濠水河边生起篝火。河水呜咽,仿佛在诉说着人世间的苦难。繁星开始在天幕上闪烁,每一颗都像是逝去的灵魂在注视人间。
"重八,你怎么回来了?"汤和问,将烤热的窝头分给朱元璋一半。
朱元璋望着跳动的火焰:"皇觉寺也断粮了。师父说,这是业障现前,让我们各自云游化缘。我无处可去,只好回乡看看。"他的声音平静,但眼中闪过一丝悲凉。
沉默片刻,汤和开口:"这世道,老百姓活不下去了。我爹娘...前日被元兵打死了。"说到这里,他的声音终于哽咽。
朱元璋的手微微一颤:"我爹娘和大哥,也是饿死的。这乱世,众生皆苦。"他抬头望向星空,"有时我在想,为何佛祖要让世人承受如此苦难?"
"郭子兴就在濠州城里。"汤和眼睛发亮,"我们去投军吧!为天下百姓讨个公道!这吃人的世道,该变一变了!"
朱元璋犹豫了:"我毕竟是出家人,杀生是重罪...而且,起义军真的能成功吗?"
"重八!"汤和激动地抓住他的手臂,"佛说慈悲为怀,可你看看这世间,恶人横行,善人遭难。除恶即是扬善,这才是大慈悲!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更多无辜的人死去吗?"
朱元璋凝视着潺潺流水,水中倒映着满天星斗。许久,他抬起头,眼中燃起火焰:
"你说得对。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好!我们去濠州!"
当夜,两人在濠水河边歃血为盟。汤和割破手指,滴血入酒: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汤和今日与朱重八结为兄弟,同心协力,救民于水火。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朱元璋也割指滴血:"我朱重八今日与汤和结为兄弟,同生共死,共创大业。若负兄弟,人神共弃!"
这一夜,星辰格外明亮,仿佛上天也在见证这个誓言。但他们不知道,这个誓言将在未来的岁月里经受怎样的考验。
三天后,汤和召集了二十三个同乡青年。他们在濠水河边立下誓言,定要推翻暴元,再造太平。这些年轻人眼中燃烧着希望的火焰,他们相信,只要团结一心,就能改变这个不公的世道。
临行前,汤和最后看了一眼父母的荒坟:
"爹,娘,儿子此去,定要终结这吃人的世道。若成,是天下人之福;若败,儿子来世再续此志..."
他不知道,这一去,不仅改变了天下大势,更开启了一段跨越生死的因果轮回。而那个被他救下的小娥,将在未来的岁月里,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回报这份恩情。
第二章 生死考验
离开太平乡的第五天,干粮将尽。二十四人的队伍,如今只剩下十九人——有五人因伤病和恐惧,半路折返。
"和哥,我...我走不动了..."徐二狗瘫坐在地,他的草鞋早已磨穿,脚底满是血泡,每走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
汤和展开亲手绘制的地图,眉头紧锁:"翻过前面那座山,就是濠州地界了。大家再坚持一下。"
众人勉强振作精神。朱元璋却突然停下脚步,俯身贴地细听。这个动作他再熟悉不过——多年流浪生涯让他练就了通过地面震动判断远处情况的技能。
"有马蹄声!至少三十骑!正朝我们这个方向来!"他低喝,脸色凝重。
所有人立即散开,藏进路旁的灌木丛。这时大家才看清,朱元璋的耳朵异常灵敏——这是多年流浪练就的求生本领。
不多时,一队元兵骑兵转过山弯。盔明甲亮,为道的千户正在训话:"...郭子兴那帮反贼就在濠州,大帅有令,这次定要一网打尽,屠尽城中十五岁以上男丁,以儆效尤..."
汤和与朱元璋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惊与愤怒。濠州城内不仅有郭子兴的义军,更有数万无辜百姓!
就在这时,身体虚弱的徐二狗不小心踩断一根枯枝,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什么人?"元兵千户厉声喝道,同时张弓搭箭,瞄准了灌木丛。
眼看藏不住了,汤和当机立断:"重八,你带人从后面包抄,我吸引他们注意!"
"太危险了!他们人多!"朱元璋急道。
"没时间争论了!再拖下去大家都得死!"汤和已如猎豹般窜出,同时大声呼喝,将元兵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自己身上。
元兵见只有一人,果然放松警惕。千户拍马向前:"就你一个反贼?不自量力!"
汤和不答话,举刀就砍。他自幼习武,身手不凡,但面对精锐骑兵还是力不从心。三个回合下来,汤和手臂已被划伤,鲜血浸透衣袖。但他成功吸引了所有元兵的注意力,为朱元璋创造了机会。
"杀!"朱元璋率众从元兵后方杀出。这些农家子弟为保护家乡父老,个个勇猛无比。徐二狗虽然脚疼,却冲在最前,一棍打翻一个元兵,夺过对方长矛。
汤和与朱元璋背靠背作战,配合默契,仿佛又回到了儿时一起对抗邻村恶霸的时候。
"左边交给我!"汤和格开刺向朱元璋的长枪。"小心右边!"朱元璋用扁担架住砍向汤和的马刀。
激战中,汤和看见一个元兵正偷偷张弓,瞄准了朱元璋的后心,想也不想就扑过去,将朱元璋推开。
"噗——"钢刀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恐怖。汤和闷哼一声,鲜血从肩头涌出,瞬间染红了半边身子。
"和哥!"朱元璋目眦欲裂,狂怒之下,一扁担打碎那个元兵的头骨。鲜血和脑浆溅了他一身,这是他第一次杀人,却没有任何不适,只有无边的愤怒。
这时,远处传来隆隆马蹄声——濠州城的巡逻队听到打斗声赶来了。元兵见势不妙,仓皇撤退。
汤和倒在血泊中,意识渐渐模糊。他听见朱元璋在耳边焦急地呼喊,感觉到有人在为他包扎,然后便陷入无边黑暗。
昏迷中,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他看见一条金色的巨龙在濠水河中翻腾,搅动风云,而自己化作一只白鹤,始终追随在巨龙身旁。突然,天空中现出万丈佛光,一个宏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宿世因缘,今生相聚。护法有功,得享善果。然龙腾九天,其势难测;鹤唳九皋,其声易消。好自为之..."
等他醒来时,已躺在柔软的床铺上,药香扑鼻。
"和哥,你醒了!"朱元璋惊喜的声音传来,眼中布满血丝,显然守候多时。
汤和环顾四周,发现是在一间干净的营房里。他的伤口被仔细包扎过,还换了干净衣服。
"这是哪?我昏迷了多久?"
"濠州城。你已经昏迷两天了。"朱元璋扶他坐起,"那日救我们的,是郭大帅的义女马秀英带队巡哨。真是天不绝我兄弟!"
正说着,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端药进来。她约莫十六七岁,眉宇间有股不让须眉的英气,举止却端庄得体。
"汤将军醒了?"她微微一笑,"那日多亏你们示警,我们才能及时出击,配合你们里应外合,全歼了那队元兵。郭大帅很是赞赏。"
汤和想要起身行礼,被马秀英轻轻按住:"你伤得很重,需要静养。朱大哥守了你两天两夜,刚合眼就被你醒来的动静惊醒了。"她看向朱元璋的眼神,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
养伤期间,汤和总是想起那个奇怪的梦。他心中不安,悄悄去问城中寺里的老和尚。
老和尚听后,沉吟良久,缓缓道:"龙者,天命所归,非常人所能伴。鹤者,寿考之征,然伴龙则危。施主梦中白鹤追随金龙,乃预示你与真龙天子有夙缘,当为其辅弼。然龙有逆鳞,触之则怒;鹤有清骨,近之则伤。此梦大吉亦大凶,施主好自为之。"
汤和若有所悟,心中已明了七八分。
这日,郭子兴亲自来探望,见汤和伤势好转,十分高兴。
"好汉子!一人引开数十元兵,是条好汉!"郭子兴拍拍汤和的肩膀,"以后你就跟着我,做个亲兵吧!"
汤和注意到,当郭子兴说这话时,旁边几位将领,包括郭子兴的妻弟张天佑,都露出不屑的表情。他明白,这些人都看不起他这个毫无背景的乡下小子。
晚上,朱元璋来看他,带来一壶酒。
"恭喜和哥,得大帅青睐,高升在即。"朱元璋举杯,眼中却有一丝忧虑。
汤和苦笑摇头:"什么高升,不过是看在马姑娘的面子上,给个闲职罢了。重八,我看那张天佑看你的眼神不善,你要小心。"
朱元璋叹口气:"我何尝不知。只是如今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
汤和正色道:"重八,是金子总会发光。我相信,终有一日,这濠州城会因你而名扬天下。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要懂得藏锋。"
两个年轻人的酒杯碰在一起。窗外,一轮明月高悬,照亮了他们前行的路,也照见了未来的荆棘密布。
然而汤和不知道,那个被他救下的少女小娥,此刻正在百里外的尼姑庵中,每日为他诵经祈福,将微薄的善信功德皆回向于他。这段看似微不足道的救命之恩,将在多年后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回报给他的后人,印证着因果不虚的天地至理。
第三章 锋芒初露
汤和伤愈后,被郭子兴正式任命为百户,恰巧归在刚刚升任总管之职的朱元璋麾下。这一安排,既有郭子兴对朱元璋的信任,也未尝没有让其相互制衡的考量。军营之中,派系林立,郭子兴虽赏识朱、汤之才,亦不得不有所防范。
这日,他们奉命护送一批紧要粮草到定远。此行关乎前线数千将士的生机,责任重大。途中,一骑快马带来紧急军报:元将彻里不花率五万精锐大军,已兵临濠州城下,将城池围得水泄不通。
“怎么办?”副将焦急地问,额角渗出冷汗,“此时回去救援吗?大帅危矣!”
朱元璋凝视地图,缓缓摇头,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只有五百人,且多为步卒,仓促回援,无异于以卵击石,非但救不了濠州,这批粮草也会落入敌手。”
“那就眼睁睁看着濠州城破,大帅罹难?”几个性情刚烈的部下按捺不住,几乎要抗命自行回师。
一直沉默观察地图的汤和,此刻眼睛骤然一亮,手指点在泗水与濠州城之间的位置上:“你们看,彻里不花急于求成,把主力大营扎在了泗水东岸的这片低洼之地。如今正值夏末,雨季将至…”
朱元璋立即领悟,接口道:“水攻?”
“对!”汤和斩钉截铁,“我们不必直接冲击敌阵,可连夜轻装疾行,绕至泗水上游,掘开废弃的旧堤坝!届时洪水倾泻,元军必乱!”
此计虽险,却是唯一可行之策。朱元璋当机立断,命汤和精选两百名善于山地行军的士卒,携带锹镐,由熟悉小路的向导带领,星夜兼程赶往上游。他自己则率领余部,押运粮草继续向定远进发,同时派出多股斥候,故意骚扰元军外围,制造明军主力仍在附近的假象。
是夜,月黑风高,汤和带人摸黑上山,找到了前朝修筑的废弃蓄水坝。众人不顾疲惫,挥汗如雨,轮番挖掘。汗水浸湿衣背,血泡磨破又起,但想到城中危在旦夕的袍泽和百姓,无人言苦,终于在东方既白之前,成功掘开一个巨大的缺口。
积蓄已久的库水,如同挣脱牢笼的洪荒巨兽,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裹挟着泥沙巨石,奔腾而下,直扑下游的元军大营。
彻里不花及其部下尚在梦中,顷刻间便被滔天巨浪吞噬。营帐冲垮,粮草辎重尽数淹没,人马溺毙、相互践踏者不计其数,军心瞬间崩溃。
正在城头忧心如焚的郭子兴,忽见元军大营方向一片混乱,火光在洪水中明灭不定,知是外援奇计奏效,大喜过望,立即下令开城出击。城内守军积蓄已久的愤懑与求生欲瞬间爆发,如猛虎下山,内外夹攻之下,元军大败,主将彻里不花仅率数十亲随狼狈逃窜。
濠州之围遂解。
庆功宴上,觥筹交错,人人面带喜色。郭子兴兴致极高,亲自执壶,要为自己的“福将”朱元璋斟酒,并当众宣布重赏。
朱元璋却离席躬身,朗声道:“大帅,此战首功,非末将所为,实乃汤和洞察战机,献上水攻妙计,并亲冒矢石,率众掘堤,方建此奇功。首功当属汤和!”
郭子兴惊讶地看向坐在下首的汤和,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年轻人,竟有这等谋略胆识。“哦?汤和,元璋所言属实?”
汤和立刻起身,谦恭回禀:“全赖大帅洪福,朱将军当机立断,将士用命,末将不过恰逢其会,偶献拙计,实不敢居功。”
他这番不矜不伐的态度,更令郭子兴刮目相看,当即擢升汤和为千户,赏银百两。然而,汤和敏锐地察觉到,当郭子兴宣布赏赐时,旁边几位资历更老的将领,如张天佑、郭天叙等人,脸上虽挂着笑容,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与嫉妒。
这件事后,汤和在军中小有名气,但也因此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几日后的一个傍晚,汤和巡营归来,将至自己营帐时,忽闻帐内有人压低声议论。他驻足细听,正是张天佑手下的两名亲信将领。
“呸!什么水攻妙计,不过是走了狗屎运!若非朱元璋提拔力荐,他汤和算个什么东西?”“就是,一个乡下泥腿子,也配跟我们平起平坐?听说他连字都认不全…”“等着瞧吧,爬得高,摔得重。张将军那边,已有计较…”
汤和默不作声地退开,心中并无多少愤怒,反而一片清明。他深知,在这权力场中,才华与功劳若无人庇护,便是取祸之道。当晚,他提着一壶酒去找朱元璋。
帐内灯火昏黄,两人对坐。汤和给朱元璋斟满酒,平静开口:“重八,我想请调去前锋营。”
朱元璋闻言一愣,放下酒杯:“为何?可是下面有人怠慢?在我这里不好吗?”
汤和摇摇头,目光坦诚:“你如今是大帅跟前的红人,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我留在你麾下,一则易招人嫉恨,二则…恐会连累于你。那张天佑几次三番拉拢我,皆被我婉拒,他已视你我为一体,若我离开,他或可稍减对你的敌意。”
朱元璋沉默良久,他何尝不知军中倾轧,汤和所言句句在理,皆是替他考量。他握住汤和的手,动情道:“和哥,你总是为我着想…可你我兄弟,何至于此?”
“非是见外,”汤和看着跳动的烛火,语气坚定,“正是为你我兄弟之情能长久,我才必须走。雄鹰展翅,需有独自翱翔之空。我去前锋营,亦是为你在外多一助力。”
朱元璋知他心意已决,沉思片刻,终于重重点头:“好!我依你。但和哥,你需答应我,无论到哪里,无论将来如何,你我永远是濠水河边的兄弟!”
“永远是兄弟!”两只盛满浊酒的陶碗重重碰在一起,酒水溅出,如同他们心中澎湃却又不得不压抑的情感。
次日,调令下达,汤和任前锋营千户。临行前,朱元璋将自己心爱的坐骑“追风”赠予汤和。此马神骏异常,通体乌黑,唯四蹄雪白,能日行八百里。
“和哥,此马随我多时,极通人性。危急时刻,或能救你性命。”朱元璋轻抚马颈,眼中满是不舍。
汤和不再推辞,翻身上马,于鞍上抱拳:“重八,保重!”“保重!”
“追风”似乎感知到离别之意,昂首长嘶,撒开四蹄,绝尘而去。汤和没有想到,这匹神驹在不久后的怀远之战中,真的救了他一命。
一个月后,汤和奉命率前锋营一部,攻打由蒙古猛将巴特尔镇守的怀远城。此人身高九尺,力大无穷,使一柄六十斤重的狼牙棒,有万夫不当之勇,曾阵斩义军多名将领,凶名赫赫。
两军阵前,巴特尔纵马出阵,声如洪钟:“南蛮子!尽是些无胆鼠辈!谁敢出阵与巴特尔爷爷一战?”
汤和深知此战关乎士气,若不能挫敌锐气,攻城难上加难。他深吸一口气,拍马挺枪而出:“汤和在此,特来取你首级!”
二人顿时战作一团。汤和武艺精湛,枪法灵动,如梨花纷飞。然而巴特尔力大刀沉,狼牙棒挥舞起来风声呼啸,每一击都蕴含千钧之力,震得汤和虎口发麻,手臂酸软。战至三十回合,汤和已是汗透重甲,险象环生。
“小子,有点本事,但也到此为止了!受死吧!”巴特尔瞅准一个破绽,大喝一声,狼牙棒以泰山压顶之势,当头砸下!劲风扑面,汤和呼吸一窒,举枪奋力格挡。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精铁打造的枪杆竟从中断裂!汤和虎口崩裂,鲜血直流,眼看就要命丧棒下,他心中一片冰凉,闭目待死——
千钧一发之际,“嗖”的一声破空锐响,一支雕翎箭如同流星赶月,疾射而来,不偏不倚,正中巴特尔咽喉!
巴特尔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狼牙棒停滞在半空,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穿透自己脖颈的箭羽,发出“嗬嗬”几声怪响,随即轰然坠马,气绝身亡。
汤和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回头望去,只见远处高坡之上,朱元璋端坐马上,手中强弓弓弦犹在颤动,目光正穿越纷乱的战场,牢牢锁定在他身上。
“重八…”汤和喃喃道,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却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朱元璋已拍马冲至近前,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幸好‘追风’跑得快,不然就真来不及了!和哥,你没事吧?”他关切地查看汤和手上的伤势。
主帅阵亡,元军顿时大乱,明军乘势掩杀,一举攻克怀远。
此战虽大获全胜,但庆功宴后,朱元璋屏退左右,与汤和独处时,却流露出异样神色。
“和哥,”朱元璋把玩着酒杯,目光深邃,“今日我若不来,你待如何?”
汤和心中微微一震,正色道:“大不了一死,为国尽忠,亦不负兄弟结义之情。”
朱元璋放下酒杯,拍拍他的肩膀,语气似叹似慰:“你的忠心,你的勇武,我自然知道。只是…为将者,亦当惜身。你如今独当一面,性命已非一人所有…”
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拍了拍汤和的肩膀,留下一句“早点休息”,便起身离去。
汤和独坐帐中,望着朱元璋离去的背影,帐帘晃动,隔绝了外面的灯火与喧嚣。他心中五味杂陈,朱元璋那未尽之语,那审视的目光,让他清晰地感觉到,从这一刻起,他们之间那濠水河边毫无间隙的少年情谊,已悄然发生了变化。那个可以托付生死的朱重八,正在逐渐被思考更深、顾虑更多的“朱将军”所取代。
当夜,汤和辗转难眠,朦胧中又梦见那只追随金龙的白鹤,在一次穿越云雾时,竟被巨龙无意间喷吐的炽热气息所伤,哀鸣一声,羽毛纷飞,坠落云端…
他猛然惊醒,浑身冷汗,窗外月色凄清。
“因果循环,莫非这就是我屡次受重八救命之恩,所需承受的代价?功高震主,情深不寿…”他喃喃自语,一种宿命般的预感萦绕心头。而此刻,百里之外,那个被他救下的少女小娥,正在尼姑庵的青灯古佛前,虔诚诵经,将每日功德皆回向于恩人汤和,祈求他平安康泰。这纯净的念力,穿越时空,悄然缠绕在因果之线上,静待成熟之机。
第四章 常州因果
至正十七年,朱元璋已自立为吴王,雄踞应天,虎视天下。昔日濠水河边的和尚朱重八,如今已是威震四方的霸主。
这日,汤和被急召回应天。吴王府内,烛火通明,朱元璋屏退左右,只留汤和一人在堂。
"和哥,"朱元璋又用起了旧称,但语气中已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常州位置重要,扼守东南门户,我需要一个绝对信得过的人去镇守。"
汤和立即单膝跪地:"末将愿往!"
朱元璋展开案上的军事地图,手指重重按在常州位置上:"张士诚一直对常州虎视眈眈。此去有三难:城防年久破败,民心惶惶不稳,强敌环伺在侧。"
"主公放心,"汤和目光坚定,"给我半年时间,必让常州固若金汤!"
"好!"朱元璋扶起汤和,"我给你两万兵马,常州军政,皆由你节制。"
离了应天,汤和率部进驻常州。眼前的景象比想象中更糟:城墙多处坍塌,护城河淤塞,市井萧条,百姓面有菜色。
汤和立即着手整顿。他亲自监督修复城墙,与士兵同吃同住,肩扛手抬;改革税制,减轻百姓负担;整顿军纪,严禁扰民。
这日巡城,汤和看见一个老妇人跪在街边哭泣,怀里抱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孩子面色青紫,呼吸微弱。
"老人家,这是怎么了?"汤和下马询问。
老妇人泪如雨下:"军爷,我孙子染了寒症,高烧三日不退,家里连买米的钱都没有,哪还有钱请郎中抓药啊..."
汤和二话不说,从怀中掏出自己的俸银,塞到老妇人手中:"快去请郎中,救命要紧。"
身后的副将低声道:"将军,这月您已经接济了三十七个百姓了...您的俸禄都快用完了。"
汤和笑笑:"我一个人能吃用多少?倒是这些百姓,若不安抚,迟早生变。城防再固,民心不稳,也是枉然。"
时值深秋,寒风萧瑟。汤和见孩子衣衫单薄,竟脱下自己的披风,轻轻盖在孩子身上:"天冷,别冻着了。"
老妇人感激涕零,连连磕头:"将军大恩,老身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
这些事情很快传遍全城。百姓都说:"汤菩萨来了,咱们有救了!"民心逐渐安定,投军者日众。
然而好景不长。三个月后,张士诚果然派大将吕珍率五万大军来攻,号称十万,旌旗蔽日。
常州城内只有八千守军,且多是新募之兵。消息传来,人心惶惶。
"将军,是否立即向应天求援?"副将焦急请示。
汤和站在城楼上,目光如炬,望着远处连绵的敌营:"主公正在西线与陈友谅决战,分身乏术。常州之危,唯有自救。"
他仔细观察敌阵布局,发现吕珍将精锐主力都放在东门,而西门只有老弱残兵虚张声势。
众将建议:"既然如此,我们何不主攻西门?避实击虚。"
"不,"汤和眼中闪过智慧的光芒,"我们就打东门!打他最精锐之处!"
众将愕然。是夜二更,汤和亲率三千精兵,人衔枚,马裹蹄,悄开东门突袭敌营。
吕珍果然没有防备。他以为汤和兵少,必定坚守待援,做梦也想不到对方竟敢主动出击,而且是直扑他的主力所在。
汤和身先士卒,直取吕珍大帐。夜色中,明军如天降神兵,元军措手不及,营中大乱。混战中,一支冷箭射来,正中汤和左臂,鲜血瞬间染红战袍。
"将军!你的伤!"亲兵惊呼,要扶他后撤。
汤和眉头都不皱一下,一把折断箭杆:"皮肉伤而已!随我杀!今日有进无退!"
主帅如此勇猛,士兵们个个舍生忘死。战至天明,竟然奇迹般地击溃了五倍于己的敌军,吕珍仓皇败走。
消息传回应天,朱元璋大喜,遣使犒赏三军,赐黄金百两,锦缎千匹。
使者还带来一封密信。信中,朱元璋询问汤和军中是否有异动,是否有将领不服调遣,言语间暗藏机锋。
汤和心知,这是有人在朱元璋面前进了谗言,说他拥兵自重,收买人心。
他沉思良久,提笔回信,言辞恳切:"臣本布衣,蒙主公不弃,委以重任。今常州已定,愿分兵三万予徐达将军北上,臣自留五千守城足矣。臣年老体衰,唯愿为主公守此一方太平..."
副将得知后大为不解:"将军为何自削兵权?如今常州稳固,正当扩充兵力,以图后举啊!"
汤和望着应天的方向,轻声道:"你可见过秋后的蚂蚱?跳得越高,死得越快。"
他走到窗边,看着操场上操练的士兵:"主公如今是吴王了,即将问鼎天下。为臣者,当知进退,明得失。不能再以从前的眼光看待了。"
这话后来传到朱元璋耳中,他对着马秀英感叹:"满朝文武,知我者,唯汤和一人。"
马秀英正在缝补旧衣,头也不抬:"既然知道,为何还要疑他?"
朱元璋沉默良久,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秀英啊,坐在这个位置上,不得不疑。这不是针对和哥,这是...为君之道。"
这时,太医进来为马秀英请平安脉,诊视良久,面露喜色,叩首道:"恭喜吴王,夫人这是喜脉!"
朱元璋大喜过望。说来也怪,就在同一天,汤和的夫人也在常州诊出喜脉。
九个月后,马秀英在应天产下嫡长子朱标,而汤夫人在常州生下长子汤鼎臣。
这两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孩子,仿佛预示着两家人不解的缘分。然而命运的轨迹,却将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第五章 蜀道轮回
洪武四年,明朝已立国四载,四海初定,唯有巴蜀尚未归附。明玉珍在蜀地建立的大夏政权,在其子明升继位后,倚仗三峡天险,抗拒天威。
奉天殿上,朱元璋召集众将议事。烛火摇曳,映得每个人脸色阴晴不定。新朝初立,功臣们虽然封侯拜将,但彼此间的猜忌与权力的制衡,已如暗流涌动。
"巴蜀不平,朕心难安。"朱元璋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当年诸葛武侯有言:益州险塞,沃野千里,高祖因之以成帝业。如今明升割据,如鲠在喉。诸位爱卿,谁愿为朕分忧?"
众将面面相觑,无人敢轻易应声。巴蜀易守难攻,当年曹操、桓温、苻坚都曾在此折戟沉沙。三峡天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沉寂中,鬓发已见斑白的汤和出班跪奏:"老臣愿往!"
朱元璋眼中闪过欣慰与复杂交织的神色,亲自下阶扶起汤和:"老将军请起!不知需要多少兵马?"
汤和道:"水陆并进,二十万足矣。但请傅友德将军为副,同往征讨。"
退朝后,傅友德私下问汤和:"将军为何点名要末将同去?"
汤和屏退左右,低声道:"傅将军难道看不出?皇上最忌惮将领专权。你我同去,互相制衡,皇上才能安心。此乃为臣之道。"
傅友德恍然大悟,肃然起敬:"老将军用心良苦,末将明白了!"
出征那天,朱元璋亲自送到长江边。江风猎猎,吹动他明黄色的龙袍,也吹乱了汤和花白的须发。
"和哥,"朱元璋又用起了从前的称呼,声音有些哽咽,"记得咱们第一次并肩作战吗?太平乡外,对付那三十个元兵。"
汤和目光悠远,仿佛穿越了时空:"记得。那时我们二十多人,只有几把柴刀、一根扁担。"
"现在你要率二十万大军了。"朱元璋替他整了整衣甲,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平安回来。朕...我在南京等你。"
汤和心中涌起暖流,郑重抱拳:"主公放心,老臣必不负所托!"
大军溯江而上,果然在瞿塘关被阻。夏军在此设置铁索横江,两岸炮台林立,号称"天堑"。
傅友德提议绕道秦川,从陆路进攻。
汤和却道:"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我有一计..."
他令军士制作木筏数千,上置草人,披甲持械,装扮成士兵。趁夜色朦胧,将木筏顺流放下。
夏军见江上船影幢幢,以为明军主力来攻,果然全力发炮。待守军弹药将尽,精神松懈之际,汤和亲率敢死队,沿江边悬崖峭壁攀援而上,一举夺关。
"将军神机妙算!末将佩服!"傅友德由衷敬佩。
汤和却淡然道:"此战首功当属傅将军。若不是你在陆路佯动,牵制敌军主力,我也不能轻易得手。"他将功劳尽数推给傅友德。
傅友德明白,汤和这是在为他请功,心中感激不尽。
明军一路势如破竹,直抵重庆城下。明升欲降,但权臣戴寿暗中调兵,欲借议和之机行刺明军主帅。
汤和将计就计,在府衙设宴。戴寿频频敬酒,意图灌醉汤和。汤和来者不拒,酒到杯干。
酒过三巡,戴寿使个眼色,堂下乐师突然从琴中抽出短剑,直扑汤和!
说时迟那时快,汤和掷杯为号,伏兵尽出。原来他早料到这一着,事先在酒中下了蒙汗药,那些"乐师"早已手脚发软。
戴寿被生擒时尤不甘心:"你...你怎么知道..."
汤和冷笑:"阁下难道不知,汤某在常州时,人称'千杯不醉'?你这点伎俩,未免太小看汤某了。"
巴蜀既平,捷报传至京师。朱元璋下旨重赏,赐丹书铁券,世袭罔替。但同时也命汤和即刻交出兵权,回京复命。
副将们愤愤不平:"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太过分了!老将军立此大功,皇上竟如此猜忌!"
汤和却坦然交印,面无愠色:"既为人臣,自当听从君命。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临行前,他将所有赏赐分给将士,自己只取一壶蜀中佳酿。"这酒,我要带回南京,与主公同饮。"
回程途中,汤和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那只白鹤在蜀山云雾间穿梭,突然看见一座古寺。寺中走出一位老僧,须眉皆白,正是当年在濠州为他解梦之人。
老僧对他合十微笑:"昔日救人之因,今日得享善果。将军一生戎马,杀戮难免,然心存善念,护卫苍生,故能逢凶化吉。然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望将军好自为之,急流勇退,方得善终。"
汤和惊醒,窗外月色如水。他若有所悟,摸着手边那壶蜀酒,喃喃自语:"是时候了..."
第六章 急流勇退
回到南京的汤和,虽受封中山侯,赐第京师,却渐渐察觉朝中气氛不对。
朱元璋为巩固皇权,开始着手清算功臣。先是杨宪以"专恣不法"被诛,接着是汪广洋因"庸碌无能"被贬杀,一个个开国元勋接连倒下。胡惟庸虽权势熏天,但其结局,明眼人都已能预见。
这日,汤和正在家中书房练字,忽闻刘伯温被胡惟庸毒死的消息。他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浓黑的墨迹污了刚刚写好的那个大大的"忠"字。
夫人王氏闻声进来,担忧地问:"老爷,怎么了?"
汤和长叹一声,望着窗外萧瑟的秋景:"该走了。是时候急流勇退了。"
次日,汤和上书请辞,以年老多病为由,请求归老故乡。
朱元璋不准,温言慰留。
汤和连上三表,言辞一封比一封恳切。言及"齿摇发秃,目昏耳聋","不敢以衰朽之躯,久玷朝班"。朱元璋终于松口,说要考虑考虑。
这天夜里,汤和正在庭院中独坐,对月独酌。忽闻门外马蹄声止,接着是太监尖细的通报:"圣驾到——"
他慌忙要跪,被微服前来的朱元璋扶住。
"和哥,这里没有外人,不必多礼。"朱元璋的声音带着少见的疲惫。
两人在院中石凳上坐下,仿佛又回到了四十年前濠水河边的那个夜晚。只是如今,一个已是九五之尊,另一个也是垂垂老矣。
"记得吗?"朱元璋望着天边那轮明月,"那年我们二十多人去投军,现在...只剩下你我了。"
汤和点头,语气沧桑:"徐达、常遇春、邓愈、华云龙...他们都走了。"
朱元璋忽然问,目光灼灼地盯着汤和:"和哥,你实话告诉我,你恨不恨我?"
汤和心中一震,正色道:"主公何出此言?臣这条命都是主公给的,若非主公当年在怀远、在滁州数次相救,臣早已是冢中枯骨。臣只有感激,何来怨恨?"
"可是有人说,我杀戮功臣,鸟尽弓藏,是刻薄寡恩之主。"
汤和站起身,深深一揖:"主公肩负的是万里江山,亿兆黎民。任何可能危及天下安定的因素,都不得不除。此乃为君者的不得已,臣...明白。"
朱元璋的眼圈红了,握住汤和的手:"满朝文武,只有你懂我!只有你汤和懂我!"
他执意要汤和留下:"朕需要你这样的老臣在朝中辅佐。你走了,朕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了。"
汤和却道:"臣今年六十有五,齿摇发秃,目昏耳聋。留在朝中,非但不能为主分忧,反而徒耗俸禄,阻塞贤路。愿陛下准臣归乡,得享暮年,如此,臣感念圣恩,陛下也全了君臣之义。"
话说至此,朱元璋知他去意已决,终于含泪点头。
次日,诏书下达:准汤和致仕,进封信国公,赐第凤阳,赐守墓户三百,世袭指挥使。赏赐之厚,满朝侧目。
离京那天,文武百官都来相送。汤和将多年积蓄尽散给故旧部属,自己只带着几箱旧衣和书籍,萧然就道。
有人问他为何如此。
汤和遥指天上南飞的雁阵,朗声吟道:"君不见,秋深时节,鸿雁南飞避严寒,春来又可北归还。若恋此地不肯去,冬雪覆巢命难全。"
众人默然。马车驶出金陵城门时,汤和回头望了一眼。这座他参与打下的都城,在晨曦中显得格外壮丽,却也格外冰冷。
"再见了,重八。再见了,南京。"他在心中默念,放下了车帘。
当晚,在回乡的路上,他宿于驿站,梦中见那只白鹤终于找到了安宁的湖泊,在月光下悠然栖息,不再追随龙迹。
第七章 海疆报应
归乡后的汤和,闭门谢客,绝口不谈朝政。每日里只是教孙儿读书写字,与乡间老农闲话桑麻,仿佛真成了一个普通的富家老翁。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这日,他正在田间示范如何施肥,忽见数骑绝尘而来,马上骑士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竟是锦衣卫。
"圣旨到——信国公汤和接旨!"
汤和整衣跪接。原来东南倭患愈烈,沿海州县屡遭荼毒,朱元璋问他有何对策。
汤和沉吟片刻,直言不讳:"倭寇之患,在于海防废弛,卫所空虚。若在沿海要地建城设卫,练兵船,严巡防,可保无恙。"
他本以为献计之后,此事便了。谁知半月后,圣旨又至:命汤和总制东南六省军务,专事防倭,准其便宜行事。
夫人王氏忧心忡忡地劝他:"老爷年事已高,海上风涛险恶,倭寇凶残,何必再涉险?不如上表坚辞。"
汤和看着地图上被倭寇荼毒的城镇标记,想起当年濠水边立下的"救民于水火"的誓言,摇了摇头。
"我这一身本事,是天下百姓养出来的。如今东南百姓有难,我岂能因惜此残躯而坐视不理?"
年逾古稀的汤和再次披挂上阵。他沿海巡视三千里,所见之处,满目疮痍。焚毁的村庄,遗弃的田地,还有那些失去亲人的百姓空洞的眼神。
在台州,他看见一个老妇抱着孙子的尸体,坐在废墟上痛哭。孩子才八岁,被倭寇砍成两段,面目全非。
"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吧!把这些天杀的倭寇都收了吧!"老妇的哭喊声撕心裂肺,闻者落泪。
汤和默默脱下自己的披风,轻轻盖在孩子残缺的尸身上。他对着幸存的多亲立誓:"乡亲们放心,汤和在此立誓,三个月内,必让倭寇血债血偿!"
他上表请修城池,建立五十九处卫所。为筹措巨额经费,他不得不向地方富商大贾"劝捐"。这自然触动了不少人的利益。很快,朝中就有御史弹劾他"劳民伤财,树恩地方,其心叵测"。
朱元璋将弹劾的奏章转给汤和,意思很明白:你要自己辩解。
汤和回信只有一句:"老臣但求问心无愧,但知为国为民,得失利害,非所计也。陛下若以为老臣有罪,老臣甘愿领受。"
出乎很多人意料,朱元璋不仅没有责怪,反而诛杀了带头弹劾的官员,并下旨全力支持汤和的海防建设。
得到信任的汤和更加尽力。他亲临每一个卫所工地,与士兵、民夫同吃同住。某个夏日,飓风来袭,海浪滔天,汤和坚持在风雨中指挥抢险,加固堤坝。
"大帅,您年事已高,避避雨吧!"将士们跪求。
汤和立于狂风暴雨中,岿然不动,声若洪钟:"天子寄我以东南重任,亿万百姓之安危系于此身,岂可因风雨而懈职守?"
他的头发被雨水彻底打湿,花白的胡须粘在一起,老迈的身躯在风中微微摇晃,却如海边礁石般挺立不屈。兵民见之,无不感奋,士气大振。
说来也奇,就在汤和全力修建海防期间,他的长子汤鼎臣在凤阳老家救下一个投河的少女。问起来历,竟是当年被汤和从元兵手中救下的小娥的孙女!
少女泣诉:"祖母临终前再三嘱咐,汤家对我们李家有再造之恩,嘱咐子孙永世不忘。小女子家道中落,被恶霸所逼,走投无路,唯有一死。幸得汤公子相救..."
汤鼎臣将少女安置在府中,悉心照料。后来此女知书达理,性情温婉,与汤和的孙子两情相悦,终成眷属。这段跨越两代、近五十年的救命之恩,终于以这种方式完成了轮回,善因得善果。
三年后,规模宏大的海防工程终于完工。自山东至浙江,卫所相连,烽燧相望,水师巡弋。倭寇再犯,均被凭借新城坚垒击退。沿海百姓得以安居乐业,感激涕零,多地立生祠祭祀,尊称他"汤公"、"护海王"。
功成之日,不等朝中再有非议,汤和立即上书,详细禀报海防情况,然后坚决交还兵权,再请归老。
这一次,朱元璋准了,并亲笔御书"功在千秋"匾额,赐予汤和。
第八章 因果圆满
洪武二十八年,汤和病重的消息传到南京。
此时的朱元璋,也已垂垂老矣,太子朱标早逝,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让他性情更加阴沉多疑。但闻听汤和病危,他仍立即派了太医院院使,带着最好的药材,日夜兼程赶往凤阳。
病榻前,汤和气息微弱,召集儿孙。烛光映着他枯槁的面容,却异常安详。
"我死之后,丧事从简,勿求恤典,勿立大碑,以布衣礼葬之。陪葬之物,一介勿取。"他缓缓嘱咐。
长子汤鼎臣泣道:"父亲功盖天下,位至国公,岂可以布衣礼葬之?恐遭世人非议,说朝廷薄待功臣。"
汤和虚弱地摇头,目光清澈:"我本布衣,蒙天子恩遇,位极人臣,复何求哉?盈满则亏,盛极则衰,此乃天道。尔等切记:忠君爱国,谨守本分,耕读传家,勿涉党争...汤家子孙,永不为官..."
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染了殷红的鲜血。
"爹!"儿女们围上来,泪如雨下。
汤和摆摆手,望着窗外的明月,眼神逐渐迷离:"我这一生,最痛快的时候,还是濠水河边,与你们朱叔并肩杀敌那些年...那时候,他还是重八,我还是汤和...简单...快活..."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杂沓的马蹄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接着是太监尖细而惶恐的嗓音:"圣驾到!万岁爷驾到!"
朱元璋竟不顾年迈体衰,星夜微服前来。他挥手屏退众人,独自拄着拐杖,一步步走到床前。
汤和挣扎欲起,被朱元璋轻轻按住:"和哥,躺着,别动。"声音沙哑,带着难以掩饰的悲怆。
两位相识相知近五十年的老人,执手相看,浑浊的老泪纵横。往事如烟,历历在目。
"记得...濠州突围吗?"朱元璋问,声音哽咽。
"记得...那一战,主公...为我挡了一箭...左臂...疤还在..."汤和气息微弱,但嘴角带着笑意。
"你也为我挡过刀...在太平...胸口那一刀...没有你...我早死了..."朱元璋老泪纵横,"和哥...我...我对不起很多兄弟...唯独...唯独没有对不起你..."
汤和微笑,笑容纯净一如少年时:"主公...从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天下为重...臣等为轻...这个道理...臣...明白..."
他艰难地抬手,颤抖着指向枕边。朱元璋这才发现,那里端端正正放着一个古朴的酒壶——正是当年汤和从巴蜀带回,说好要同饮的那壶酒。
"臣...终不能与主公...同饮此酒了..."汤和的声音细若游丝,"来世...再..."
朱元璋紧紧握住他已然冰凉的手,泪落如雨:"来世!来世我们一定再做兄弟!"
汤和点头,安详地闭上了眼睛。他的嘴角还带着释然的笑意,仿佛真的梦见了濠水河清澈的河水与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
就在汤和咽气的那一刻,远在南京皇宫中的朱元璋突然心口一阵剧痛,仿佛有什么最重要的东西,永远地离开了。他望向凤阳方向,潸然泪下。
洪武二十八年,信国公汤和病逝,享年七十。
消息传至京师,朱元璋辍朝三日,追封东瓯王,谥"襄武",配享太庙,极尽哀荣。
然而根据汤和遗愿,他的墓很简单,没有神道,没有石像生,只有一块不大的青石碑,上书:"明故将军汤和之墓"仿佛他一生波澜壮阔,最终渴望回归的,仍是那个最初的身份——一个普通的将军。
下葬那天,闻讯自发前来送行的百姓排出十里。有人唱起江淮小调,那是汤和最爱的家乡曲子,歌声悲怆而深情,在田野间回荡。
说来也怪,每年清明,总有一只通体雪白的白鹤飞来,在汤和墓前盘旋三圈,长鸣数声,然后离去,年年如此,从不间断。当地人说,那是汤公的化身,回来看望他守护过的土地和百姓。
而当年被汤和救下的李老汉的后人,谨遵祖训,世世代代自愿守护着汤和墓,清扫祭拜,直到明朝灭亡,依旧不改其志。这份跨越了整个明朝的守护,正是当年那颗善心种下的因果,最终开出的纯净之花。
尾声 功成弗居
永乐十年,明成祖朱棣南巡,途经凤阳,特意去拜谒汤和墓。
只见墓园简朴,却打扫得干干净净,香火鼎盛,往来祭拜的百姓络绎不绝。与不远处那些规模宏大却门可罗雀的功臣墓冢,形成鲜明对比。
随行的姚广孝不禁合十感叹:"汤公真乃智者,深谙'功成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之天道。故能身退而名垂,寿终而誉显。"
朱棣凝视着那块简单的墓碑,良久,方意味深长地道:"满朝功臣皆黄土,唯有汤公得保全。不是功高能免死,乃知急流勇退难。知进退,明得失,善始终,汤和,真吾辈楷模也。"
这时,一个在附近放牛的牧童路过,见这许多人,也不害怕,随口用当地的调子唱起一首流传已久的童谣:"濠水清,濠水长,汤公美名天下扬...救人性命积功德,子孙后代得福报...不争功,不恋权,功成身退美名扬...劝君学学汤国公,急流勇退保安康..."
朱棣愕然:"这童谣..."
当地官员忙回禀:"陛下,这是凤阳本地百姓自发编唱的,据说已经传唱三四十年了,妇孺皆知。说来也怪,汤公的后人谨遵祖训,多耕读传家,少涉官场,倒是个个康宁顺遂,家族兴旺。或许,这真是老国公积德行善的果报。"
姚广孝再次合十,道出真谛:"阿弥陀佛。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汤公一生,于国有大功,于民有大德,于友有大义,于人有大恩。如此善业,自有天佑,福泽绵长。"
这时,恰有一只羽毛洁白的白鹤从云端飞过,姿态优雅,它在汤和墓上空缓缓盘旋三圈,发出一声清越悠长的鸣叫,仿佛最后的告别,然后振翅西去,消失在蔚蓝的天际。
朱棣望着白鹤远去的方向,若有所思。风吹过墓旁苍翠的松柏,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那个波澜壮阔的年代,和那个智慧老人用一生书写的、关于忠诚、智慧与放下的故事...
而那壶从巴蜀带回,从未开启的蜀酒,至今还在汤家祠堂的正中供奉着,尘封的陶壶,沉默地见证着这段跨越生死、历经考验的兄弟情谊,也见证着"功成弗居"这四个字背后,无尽的人生智慧与历史轮回。
(全文终)
后记:因果之思
汤和的一生,是明朝开国功臣中一个独特的奇迹。在朱元璋雷霆手段清洗功臣的腥风血雨中,他不仅得以善终,而且福泽绵延子孙。这并非偶然,而是其深植于心的"功成弗居"智慧与持续积累的善因共同作用的结果。
从濠水河边的仗义出手,到常州城内的爱民如子,再到海防线上年逾古稀的坚守,以及最终的自解兵权、布衣归葬,汤和始终把握着"度"的智慧。他深知,在任何时候,尤其是在功成名就之时,保持谦退、不居功自傲,才是长保平安之道。这正契合了《道德经》中"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的至高境界。
而他与朱元璋之间复杂而深厚的情谊,更是充满了因果的示现。数次救命之恩,换来的是君主的特殊信任与包容;而最终的急流勇退,则是对这份信任最好的回报与成全。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超越了简单的君臣,也超越了寻常的兄弟,成为一种在特殊历史条件下形成的、独一无二的共生与互信。
故事中贯穿始终的白鹤意象,与救赎轮回的线索(如小娥及其后人),都在暗示着一个主题:在这看似无序的纷繁世相背后,有一只无形的因果之手在默默调节着一切。善心善行,终得善果;功成不居,反得保全。
汤和的故事,留给后人的不仅是一段历史传奇,更是一面镜子,映照出在极致权力与复杂人性面前,如何保持清醒、守住本心、智慧抉择的人生大智慧。这或许就是"功成弗居"这一古老智慧,在历史长河中最生动、最深刻的演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