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趟,又轮到她“排出九文大钱”请客了。
赶巧是在学期末,在复习备考的百忙中总算偷得一点闲暇。说是她请客,但吊诡的是,大到行程安排,小到请客地点及吃喝内容,她都一任我来决策;也许旁的人们眼里,这或许有点奇怪;可谁叫我早就习惯了呢,惯着她这样,——因此那天不出意外地,我早她很久,买好了水,与其说以逸待劳,不如说以客待主,在地铁口等候那个偏爱踩“点”的姝哥儿。
“邢瓷,要吃啥喝啥想好了么?”她是木心的忠实粉。她相信朋友是瓷,爱人是陶。我只是一任她这么称呼罢了,反正打碎天下所有的陶瓷,我也是不信的。
“先喝咖啡吧。你知道的,没人请客,我很少去那种奢费的场所。”
“然后?”
“烧烤或者火锅?”
“看你咯。”
“烧烤?”
“唉呀,又是烧烤。”
“那么火锅?”
“好吧好吧,大夏天吃火锅。”恍惚间,我生出这样一个问号:如果我先抛出的是“火锅”的诉求,那她也会以“大夏天吃烧烤”作为结语么?
傍晚五点四十许。距离最近的一家“星巴克”还有两站。
袋装速溶咖啡之外,我是从未喝过一杯正宗的。而她,倒是各大咖啡店的常客了。当前台店员征询她是否要办理会员卡时,这位大佬似乎没有任何新人般的犹疑,还称自己从前经常办理的,图个划算。另外,这天办理完,店方还相应地赠送一件女式手饰。店员将手饰上的花草、动物等图案陈列出来,任她自由挑选——这竟然让她纠结了好一会儿。
“你说,我戴上哪一件好看?”我被她难倒了,有一种狗被狼缠住尾巴,然后逆行的尴尬。
“想帮你挑一个‘狼图腾’,奈何没有。”
“那么,就给我那只大老虎罢。”诚然作为百兽之王,老虎完全可以取代群狼而独当一面。
“狗子,我找位子去啦。等你端咖啡过来。”
位子处于比较阴晦的一个角落里,就近的灯火也只能斜斜地波及半张台面。她解释说,之前的防晒工作没做好,脸太黑,这里刚好。她总有一些奇奇怪怪的道理来说服我摒弃逻辑分明的申辩,可谁让我:由着她。
咖啡上桌了,在没喝过咖啡的人的眼里,咖啡上桌就像家常菜上桌一样。她似乎是洞穿了我眼里的庸常与市侩,好像在批判我,质问道,上品生活所必需的仪式感呢?但直到走出咖啡店,我依旧安然无恙地守着来时的心情。她当然很明智,不会问及一些对我毫无意义的问题来打发时间、消遣人情。尤其在未来,她可能请我帮忙搬书或者运粮草的某一天,无论如何,我也无法想象当日的喝咖啡,只是请客之中最为无关紧要的环节,也同样地,毫无意义。
“对了,你,感觉上次的烧仙草味道怎样?”
“味道很平淡,像吃不放调料的豆腐。还有就是贵。”我毫无保留地说出了真实想法。
“贵?”她揪住了一个点就不松口了,“开玩笑,贵得过这杯摩卡……”后面的十多分钟里,她与我从茶米油盐酱醋茶的琐细,一直谈到国民经济体系建设的大计。忘了补充,她来自会计系。
她每结束上一个话题,在开启下一个话题的过渡时,就抿一口咖啡。我几乎能侦破她双手的壁垒,感觉到她对我善意的嘲笑。那些言语看似离题万里,但未必不是对于先前我请客时那种滔滔不绝的“同态复仇”。
我依稀记得那条苍老的水泥路上,走过无数条年轻生命的影子,在朝晖夕暮之下为情所困。
天气渐渐转凉,姝哥儿浑身的装束依然没有换季。我贴在她的右后方走路,见她的手一半插在兜里;如此,她应该只是装酷而非畏寒。畏寒的时候我见得不多——大概是寒潮封锁长江的前夜,她第一次约我出门,谁也不用为谁出钱出力,只消任一个萍水相逢的过客占用自己几十分钟的生命罢了。无非是散个步的同时,将话匣子打开,谈天说地,却不问天寒地冻;那一晚确实只适合这样地度过,适合调动心之官能,而不止翻出冬衣的行头来御寒。
……
“那次圣诞节叫你来喝你不来——唉呀,你来了估计也没地方坐。”
“哦,我原来还欠你一句道歉。”在哪一方爽约不可辨认的关头,只好选择自引其咎来化解情绪的纠纷。至于真相如何,至于那些反反复复来来回回的“拉锯战”,我早于她累垮,全然不想过问。
“过去的一年里,有劳你教授我人情了。”
“千万别这么说,”静坐在眼前的那个女子活像一尊圣洁的雕像,饮入摩卡,孕吐莲花,“人情这玩意儿,有些人一辈子也学不会,有些人生来就会。”她的哲理我沉吟了一会儿,渐渐感觉心后的脊柱像鸿沟般扩张,越发不可逾越。
“喝完了么?边上有家火锅店,走吧。”
“嗯哼。走了。”夜幕垂下,却掩不住她正作为一颗北辰的存在。
她陪我很正经地吃火锅,我当然非常享受——至少是我,我也相信她,快乐的创造者有权给予与享受快乐这伟大产物。餐余冗长的等待也不似在地铁口那样近乎煎熬,“相对论”在一桌二凳的小小空间演绎得淋漓尽致。饱腹的那一刻,方才咖啡中的苦涩在口腔内一点不剩了。
她不爱辣,却点了鸳鸯锅底。辣汤里也涮涮,清汤里也涮涮,红红与白白渐近“粉粉”,她说自己偏爱这样中庸的颜色。我夹起一卷肉,也学着她,辣汤里也涮涮——相安无事,清汤里也涮涮——她有些坐不住了:“你还是专门涮那个辣锅罢。”原来刚才那番举动只是调笑而已,她还是对辣有所顾忌。“因为你涮的好像是猪肉卷,你知道的,我讨厌猪肉。”啊,——原来是这样——等等,我何曾了解过这点?我不敢发作,果断将猪肉卷夹了回去,在辣汤里另放了几片油白菜。她这才有了昭昭的笑容。
“还点什么吗,”她揉着肚子说,“我已经饱了。”
“不还没吃完么,”话虽如此,案上不过留着三四片芋艿和豆腐若干。
“那我先去个洗手间哈。”望着她的粉色头绳和她小小的身体慢慢消失在陌生人海里,我突然有种很强烈的欲望:要她牵住我的手,然后一前一后地走。接着是由此种欲望而生的恐惧,害怕自己一去不返,犹如浪子的精魂钻回母胎,那样只好寄希望于轮回转世之说。
顷刻间,我仿佛听见了昔日那黄衫女子的隔空传音:“终南山下,活死人墓;神雕侠侣,绝迹江湖”。然而眼前并不见任何仙气飘飘、黄衫翩翩的古装女子,唯有她。
“我想再点一盘羊肉。”
“服务员!”
从前,某天某晚上,有一个人一面涮着羊肉,一面看着另一人,另一人一面刷着手机屏幕,一面看着那个人。终于谁也没有再留心视线隔空之下“鸳鸯”还是“鸯鸳”的问题。
时间过得不紧不慢,但还是稍逊于我俩的心情的。距离门禁时间有足足两个钟头。
“本来想着时间还早,带你一起逛个街的,”她先到售票处,买好了返程的票,转过身来,以一种自言自语的口气对我说,“唉呀,怪怪的。逛街,跟你?”
“那就不去了呗,时间也不早了,不如回校——”说着说着,我的左手颇不老实地剐蹭到她的袖口。当我意识过来时,心生亵渎神灵般的罪恶感。
“对不起!”两个人几乎同时说出口。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楼下站台处,一部列车正在驶过。
知足吧,她这次终于没有爽约,我想。可我总有些意犹未尽的感伤,或者说,有什么正像那部列车一样,或者已被邂逅,或者将被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