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城不在手边

          辞儿

“先生,辞儿来了。”

先生双目紧闭,眉头不展,端坐于那一方天地间,不惊不扰,不悲不乐。我静静立在先生端坐的长亭外,看着远处的落水与飞鸟,近处的杂石与落花,闻着不远处石桌上清茶之香,恍惚怅然,落泪几许,了无声音。

先生的侍童进去通报了几次,先生始终不肯见我。

“曲儿轻轻,调儿轻轻,倾倾佳人,唱给那卿卿儿郎。鱼儿看着春水,沙鼠望着土丘,郎君你要远去,请把这红线儿系上,那是姑娘的愿望,姑娘你莫要流泪,那卿卿儿郎,不在他乡,那卿卿儿郎,不在远方……”

我默默吟唱,不远处泉水叮咚,似与我遥相呼应。以前,是他吹起长笛,替我伴奏。现在,戚风飒飒,再无他的身影。

“辞儿今日独身前来,可是有故事要讲与老夫听。”先生白衣长袍,青丝微微泛白,眼含笑意,气若桃花,与方才大相径庭。我定了定神,缓缓应道:“辞儿有万事不解之情,此生至深之憾,无以自容,方来此寻先生。”

“上次与你一同前来的男子今日不知身处何处,但想必你要讲的便是他吧。”

“正是。先生,他,已经走了。我负了他。”清茶余香渐淡,茶水泛凉,我轻含了一口,淡淡的苦散去,是绕齿醇香。那日也是这般的闲适,我与他举弈对博,不让分毫。那时他还是谦谦公子,眉眼含黛,楚楚衣冠,飞鸾翔凤。他于我微微颔首,眼光流转间,我输了棋局,赢了一寸痴心。先生,你见他时,他便是那般模样。

“我记得,那位公子,温润尔雅,世间难觅。我记得。”

“可是我们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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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辰溪

辰溪是江南府邸大户人家的公子,琴棋书画,无一不晓。我初见他之时,他便在一家酒肆前大笔泼墨,笔走龙蛇,顷刻间浑然天成。山水图潇洒气派,落款辰溪二字力度适然,清秀得体。

“公子好派头,腰上佩玉,不是官宦子弟就是走街浪人,我看公子弱不禁风的身子,像个病秧子。莫非也是寻着夜浅,灯展长明之时,来这闹市寻欢作乐出风头了?”

我话音刚落,那公子红着脸回转身来走到我面前。那是惊为天人,世间几时有。世间所有夸赞男子俊美的词语用在他身上都要逊色吧。

“姑娘,好口齿,只是不知姑娘可否被小生的风头吓到呢。”

“我……我行走江湖多年,什么样的男子没……没见过,雕虫小技,不入我……我眼。”我羞愧难当,只恨没有地缝可钻。我就算再笨,在他转身向我走来那一刻,也会知晓这便是金陵中赫赫有名的苏家二公子,苏辰溪。

我转身隐入嘈杂的人流中远去,再也无法面对那样一张精致的面孔,还有那双含情脉脉,能化出水来的眼睛。

“姑娘走吧,小生会找到你的。”

夜半,我草草补好红妆,穿好紫色流纱裙,捧一把琵琶坐在船头,等着逛累的公子哥们来船上小憩,我好抚琴鸣弦,歌唱几首,赚个辛苦钱。只是朦胧夜色中一个黑影直直的向我走来,衣袖飘荡,影影绰绰,尤其是他腰间那块紫玉,在空中晶莹剔透,让我有种不好的语感。

“姑娘还认得小生吗?”那苏家二公子此刻微微弯身,眼神紧逼,带着浅笑,有些打趣的问我。

“我这乐子找到姑娘这里,不知会不会吃一记闭门羹啊。”

那时我还只是墨玉坊中的一名红尘女子。长相不算倾城,曲艺不算精通,身姿不算妙曼,夜夜长游于日月河中,以一曲琵琶讨客人芳心,赚一笔酬劳,得一日太平,堂堂苏家二公子,金陵有名的才子,我岂敢得罪。

就算给我十个胆子,外加一杯烈酒壮胆,我也不敢。

那日他就这样缓缓渡上我的船,船夫熟练的起桨,星空遍布的夜晚,多情的人喜欢醇香的酒,微醺的人需要悠扬的曲儿,红尘的事,莫要再提,再提,便没了兴致。

“公子想听什么曲儿?”

“姑娘会什么曲儿?”

“不怕公子笑,辞儿整日游荡在这片淡水中,卖艺为生,江湖漂流,说的出的曲都会一点。”

“辞儿,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鹄南翔。姑娘这名字,听着有些伤感啊。凉凉残月枝边挂,半江瑟瑟半江秋,姑娘来一曲《琵琶行》如何?”

我轻抚琴弦,颔首微微,不敢直视他的眼。一曲作罢,时间竟如此的短暂,我怕他曲罢便要离去,拖住长长的尾音,清脆的调也变成了沉重的鸣。弦按的久了,长久的紧绷之下,一瞬的舒驰便可将它击垮。弦断,是不是我们注定不会有好的结局。

“弦断了,那我就给公子唱一曲家乡的江南小调如何?”

他双眼泛红,倾斜着身子将倒未倒。“全听姑娘安排。”

“曲儿轻轻,调儿轻轻,倾倾佳人,唱给那卿卿儿郎。鱼儿看着春水,沙鼠望着土丘,郎君你要远去,请把这红线儿系上,那是姑娘的愿望,姑娘你莫要流泪,那卿卿儿郎,不在他乡,那卿卿儿郎,不在远方……”

他饮下浊酒无数,醉意滔天,定定的看着我,又有些迷离。“姑娘家在何处,本是婷婷佳人,怎会在此谋生。”

“家中父母早已过世。”

他突然拉住我的衣袖,歪斜着身子,深情款款,“我为姑娘赎身可好?”赎身?自由?这些离我遥远的词语瞬间充满了我的大脑。曾几何时,多少富家子弟拉着我的手告诉我日后还我自由,不过是春宵梦一场,再无踪迹。而眼前这个人,我是否应该相信他。

“谢过公子好意,只是辞儿已经习惯了这红尘俗世,命运安排,不敢有所希冀。今日得见公子,乃此生之幸,公子可否告知辞儿名讳,日后也好有所牵念。”

“苏辰溪。”

苏辰溪,果然是他。

辰溪,辰溪,我记住了。

          日月河畔

曾经,无数的男人恳切的告诉我,会替我赎身 ,说罢,没人再回来。如今苏二公子愿意为我赎身,哪怕他是醉后胡言,我也定是得了这世间千般万般的好。可是,这个男子的身后,是显赫的苏家,世代为官,举世无双,朝廷都要仰仗的苏家。而我的身后,一无所有。我们注定,不会有结果。

船靠岸,他醉意昏沉的离去。第二日,他带我来见先生,表明心意。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他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只有一个叫辰溪的男子,在我浑浊的心里,渐渐深埋。

我将石桌上的凉茶一饮而尽,内心安然了一些。我看得见先生明媚干净的双眸,仿佛看透世间万物,亦看透了我的心思。

“你后来忘了他?”

“是,我忘了他。不,我没忘。我只是,从了这世道。”

几年过去,他了无音讯,我过够了红尘女子的生活,草草结束我的漂泊,但凡有一个愿意替我赎身的男子,我都愿意跟他走。什么仗剑天涯,什么梦里桃花,什么天涯海角,什么举案齐眉,我都不在乎,我只是想有一个家。

这几年的风言风语,都说苏家二公子为了一名歌姬,扬言要与苏家断绝关系。我不知是真是假。我等不到他,也等不了他。他是要为仕途奔波的人,不会因为我,而弃了远方。

在我准备就此嫁人的时候,他来了。他静立在我的窗前,看我缝制嫁衣,看我梳妆打扮,看我为了另一个男子烹茶洗衣,看我已经忘记了一个叫辰溪的男子。我再次见他时,依旧公子谦谦,依旧温润如玉,一点都没变,好像时光不曾停留,变的只是我。

他问我可否回心转意,可否随他而去。他从未忘记那夜看似轻薄的许诺。他的家族,是不允许他娶一名红尘女子的。被禁足的五年,他日日夜夜祈祷,以为我会等他。他托下人给我带来一封又一封的书信,诉说思念。而这些信呢,它们都去了哪?它们是被风吹散了,还是被水冲走了,还是,被谁拦下了……

可惜,生活沉浮,有些事情耗不起,有些事情等不起。现实,往往伤人。如果我看了那些信,是不是会一直等下去,等到他来找我,等到他娶我,等到他看我为他穿上嫁衣,红的能滴出血来。

他看着我嫁人,眼中没有感情,我现在方知,那是心如死灰。那夜,他说,他厌恶世俗的眼光,厌恶死板的教条,厌恶旁人不明所以的谩骂。他,辰溪,希望有一天,为自己活着。

后来,日月河畔,我们初识的地方,他以剑自刎,血液染红了日月河,染红了我的双眼,染红我的心。河畔,留得一根琴弦,上面曾有我的指印,我当年的单纯,还有,一个叫辰溪的男子孤独的守望。那根当年断掉的琴弦,随风翻滚,像一颗针,直直的扎进我的心。

这是很多年后的事情了,苏家败落,一夜之间,灰飞烟灭。朝是人上人,夕为黄土臣。

我不知道,他毅然决然的离开,是因为苏家,还是因为我。当我看到那根琴弦的时候,我觉得,有我的责任。

是不是红颜,活不好的,都是祸水。

          命里缘分

先生,你信命吗?我好像信了。命,有时候会吞噬人心。

先生淡淡一笑,抚了抚衣袖,捋了捋发丝,酌一杯热茶,递到我手中。

“若让你再选一次,你依旧会如此。”

“若让我再选一次,我……”

或许不会……

“命运难测,有时心意珍贵,有时宦海沉浮,该去的总会去,该来的总会来。缘分这事,没人参得透。浮云流水意,怜取眼前人呐。”

可有人说,眼前人,未必是心上人,旧人,才需怜。

那时你不懂情,后来懂了,却妥协给了命,这是常态。

我依旧记得,辰溪上船时,我说“世人皆说喜穿白袍,手握羽扇,腰悬紫玉的公子,不是教书先生就是写书人,又常言只可做一介书生,公子端方,闻郎如玉,气质冷若寒冰枯莲,身子盈盈,纤瘦俊朗,公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病秧子。”

他莞尔一笑“方才姑娘可不是这样说的。”

现在的我依旧常常歌唱那夜给辰溪唱过的歌谣,江南小调,不成雅意,竟也不俗,了表思念。

“曲儿轻轻,调儿轻轻,倾倾佳人,唱给那卿卿儿郎。鱼儿看着春水,沙鼠望着土丘,郎君你要远去,请把这红线儿系上,那是姑娘的愿望,姑娘你莫要流泪,那卿卿儿郎,不在他乡,那卿卿儿郎,不在远方……”

卿卿儿郎,不在远方,在你心上。

在我心上。

“先生,他一直在我心上。”

“辞儿,他一直在。我后来还见过他一次,见过他,就在刚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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