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的欲望大概来自这样一种观察:从全局视角看去,这个世界十分令人失望。从细节上看,让人惊讶的是,世界总是十分完美。
——鲍德里亚
只有逃跑的时候,我才真的是我自己。我只想逃走,逃到更远的地方,用剧烈的方式割断与日常生活的联系。
——莫迪亚诺,摘自《青春咖啡馆》
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欧洲,出现了情境主义,它是一个组织,是一种思潮,也是一种风格。情境主义者呼吁以日常生活的实践,来取代景观社会,并希望将生活从资本主义构建的日常性中挣脱出来,从而复归生命本身的意志。与其幻想着遥远的革命,不如彻底改造现实的生活。
情境主义者鲍德里亚在其晚年的时候,提出了「拟像理论」,控诉主体、意义、真理、真实事物的消失殆尽。他说,世界在走向极端,而这体现在「物的狡黠天赋中,表现在纯粹物的迷狂形式中,表现在它战胜主体的各种策略中」。拟象和仿真之物因为大规模地类型化而取代了真实和原初的事物本身,世界因而变得拟象化了。
几十年过去了,当年斗志昂扬、特立独行的年轻人们,还有他们呐喊的声音,都已成为过去,他们的呼吁既无力阻挡工业社会的推土机,也无法劝退人们永不餍足的感官享受和视觉刺激。而最诡异的悖论在于,我们的工作丝毫没有变得有趣(所谓的「专业」和「标准」不就是流程和刻板的同义反复吗),而其目的却在于满足和提升消费世界的丰富性和趣味感。奋力拼搏,然后狂热消费,人依然分裂着,只是分裂得更多元了。
食物,曾经只是食材本身,然后人们渐渐发现或者发明了各式烹饪方式,学会使用、制作香料和调料,思考如何保存过剩的食材,然后不断探索如何让食物的好吃的时刻。比如食材的新鲜、搭配、火候、时间等等,融入了生物学、化学、物理学等等科学原理。而当人类大步踏入消费社会之后,食物的意义,不仅早已脱离了果腹的需求(即使我们仍无力摆脱本能的掣肘),连「口腹之欲」也显得微不足道了。对于食物的最新探索和发展是食物的营销学或者媒介学,而这种类型的拟像有另一个名字,叫「图片仅供参考」。
是的,我们不仅需要食物好吃,还需要食物好看,看上去很好吃的好看,或者看上去很有趣、很有品位。围绕着食物本身,衍生出了各种概念、拟像、情境,「好吃」反倒似乎反倒成了次要的附属。你吃的不再是食物,你吃的,是你自己。
适应于书籍、杂志、平面广告、电视广告以及电影的需求,当然,还有大规模销售的需要,新的食物产业和社会分工诞生了。食物摄影师需要利用光线、构图、后期调色,拍摄出食物最诱人的状态。而食物造型师则需要负责食物的制作、摆盘,还有周边环境的呈现。而围绕着「如何让食物显得好吃」,有着各式各样的学问、技巧和经验,当然还有长尾末端的各式产业链条和消费行为。
▸选择合适的器皿,粗陶为宜,避免金属反光的磁盘,避免过多留白的法式餐盘。
▸在味增汤里多加盐,豆腐就会浮起来,可以显得更为可口;为了体现蔬菜的新鲜清脆,要做得夹生或者带些小水珠为宜;给牛排加倍抹油,可以增强食欲。
▸充分明亮的自然光线,不过使用柔光版加侧逆光的话,能制造出更好的氛围和质感,也是相对更有效率的捷径之选。
▸考虑构图,据说三角形构图、对角线构图、中心构图更有视觉美感。
▸还涉及桌面的布景,略带折痕的桌布或者油纸,在周围撒些食物或者香料的碎屑,拍摄食物被切掉一块或者舀起一口的特殊动态场景,这些都能让照片更具日常感。
▸与食物相搭配的,配上咖啡、餐酒,放上同类风格和主题的书籍、杂志,则能营造出某种享用食物的情境标识,如今的美食博主们选择的大多是Kinfolk、Cereal、Drift、&Premium这些杂志。
▸最后,还需要调图、滤镜,根据实物的甜咸冷暖、高低贵贱选择合适的饱和度和色彩倾向。
一切都是在制造镜像、制造拟像、制造幻像,依靠压缩、扭曲、变形、覆盖和外延的拓展,用「不真实」的错觉呈现食物最「真实」的状态。「真实」变成了一种相对的概念,而不再是绝对不变的公理。为了让你相信、享受,进而追求这种错觉和幻境,拟像必须竭尽全力地以不自然的方式模拟自然,以「刻意」的姿态营造「不刻意」。嗯,某种Kitsch。就像电影里落魄过的成功人士,曾是凡人的超级英雄,还有摘下眼镜就丑小鸭变身白天鹅的爱情剧女主,食物和他们一样,要营造立体的人设和人格。毕竟,太过平凡谋杀了欲望,遥不可及又阻断了想象。我们需要的,是一种「把自己委身于幸福的偶然性」。
当年的情境主义者们困惑于狂热的消费主义,吵嚷着要过波西米亚式的生活。他们拒绝工作,混迹咖啡馆或小酒馆,或者醉心于其城市「漫游者」的身份。他们是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但他们大概难以想象,有一天,他们也会变成某个符号,某种拟像,成为无处不在的消费主义社会里精致的标签。咖啡馆、达达、格里耶的小说、巴黎的浪漫,还有萨特的座位、福柯的同款,他们本身都成了贩卖的工具,成了他们嗤之以鼻的敌人攻击他们的武器。
我和朋友们去厦门的时候,在鼓浪屿小吃街上,有一家卖螃蟹的,柜台上整整齐齐堆着一两百只烤好的螃蟹,叫卖的小哥一边招揽生意,一边不断往螃蟹壳上刷油。在上方极为强烈的灯光映照下,一只只螃蟹都红闪闪,金亮亮的。同行的友人挺好奇的,问他,为什么一直往蟹壳上刷油,明明没人会吃蟹壳啊。小哥特别坦荡,果断地回答道:“这样显得好吃。”不过,她还是买了,一个长得像柴静的获奖女作家,就那样站在鼓浪屿的人潮里,愉快地啃噬着手中的螃蟹。
麦克卢汉宣称「媒介即人的延伸」,而食物的媒介化大概是唯一能够同时延伸我们五感的存在。我们有时候需要食物的疗愈,有时候渴望着能激发自身期待和欲望的什么东西。情境主义者反对和批判日常性的异化,但有时候,我们需要的,可能就是列斐伏尔所说的那些日常性中的某些「时刻」,那些时刻仿若暗流中熠熠闪光的鳞片,而它们之在场,就是对于日常生活的一种拯救。用「会从根本上消解生命意义」的「景观社会」去抓住某种聊以慰藉的实像和虚无,即使,这些时刻是仿真的拟像,又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