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看完了,想不到最后几页里,有这样多的情节。
电视剧里,黑娃算年轻一代里最可爱的男子了,拗劲儿特别足。不驯不逊得很自然、可信;回头改过得也很自然、可信。小说里黑娃的被处决时间和场所和电视剧里的编排不同,但这人行为的基本脉络符合原著。黑娃这演员自始至终演得好,所以读小说时我脑子里的黑娃,就是那位演员的形象。
黑娃和那几个财东娃的命运走向里,孝文的和黑娃的,设计得最好。
白嘉轩再怎么想平等,想尊重,想表现善意,到黑娃那里,这一切必然是走调儿的。记得池莉以前有部小说叫《预谋杀人》,写的也是善意财东的孩子和长工的孩子形成的关系。那两个孩子一搭里长大,一起学功夫和读书,财东没让穷娃比自家孩子缺少什么。但是穷娃还是缺少了什么。他恨透了富娃,一生里最想要做的事情就是杀了富娃。结果机缘巧合富娃总是逢凶化吉,倒是穷娃最后落得个遍体鳞伤重新回到底层的下场。在《白鹿原》里,黑娃的心理和《预谋杀人》里的穷娃其实接近。黑娃从小不怂,当孩子时就是孩子王,读书不好但打架好,秋千荡得出色。他读书不行但也不屑于读书,完全不让白家的两个孩子在他面前有优势。他也不要走财东白嘉轩指给他的“康庄大道”。他自信他有一双能养活自己的手,不靠白家,也能凭自己的力气和胆识去打天下。
之后他做麦客出走,在成人的季节里遇到给他开窍的田小娥,虽然做下离经叛道之事,却从来没有低过头,也从不让自己被赶尽杀绝。这个不读书,不受礼教束缚的人,天不怕地不怕,只听从自己的心性。对了他心路的,再疯狂也不怕,“风搅雪”才痛快。他被也身为财东娃,但是和他没有雇佣关系,也从不歧视他的鹿兆鹏利用煽动,参加了"闹农协"。从此让自己在原上没有了立足之地。电视剧在这里给他补充了一段,就是让他在农讲所里开了眼,让他知道自己肚子里这股子火是从哪里来的,知道了阶级不平等才是自己要打碎的枷锁。因此他后来闹革命很坚决,义无反顾。即便后来当了土匪也是义匪,。
这个人塑造得好,有一副赤胆忠心,和一个当“二把手”的个性。他给革命军的习旅长当贴身随从,给土匪当“二拇指”,都干得尽职敬业、忠心耿耿、如火如荼、顶天立地。作者都不忍心写他杀人越货,只写他在原上打劫些富户,让人不齿却还不至于被万众痛恨。唯一阴暗了一次,就是他派人打断了白嘉轩的腰。那副“挺得太直”的腰板,正是财东族长威风八面的旗杆。他怕这面旗杆,要折了它才觉得心里少了惧怕。这个细节,很有象征意义。
以我看,他被白孝文逮住那次,如果被当土匪处决了,是个自然而然的结局。可是作者很钟爱黑娃,不让他被国民政府处死,而是让土匪以勒索的手段救下了黑娃(那个行动里,匪首“大拇指”真是侠肝义胆,亲自出马,不做血腥事,只恐吓剿匪行动总指挥白孝文。而事成后还不忘交付许诺下的厚赏)。也许白嘉轩这个白鹿原的灵魂人物,只是象征着白鹿原刻意想达到的“仁义”理想,但黑娃却代表着真正的白鹿原精神:原始、刚烈、忠诚。黑娃死里逃生,还有了一次升官发财、娶妻生子、改作好人的转机。他率领失去匪首,几近溃散的土匪接受招安。这次却没再跟从煽动他刮“风搅雪”的鹿兆鹏,而是被保安团收编了,并一步登天当上了炮兵营长,和白孝文——东家的娃娃完完全全地平起平坐了。
黑娃当上了和白孝文官阶一样的营长,实现了身份上的平等之后,怨气发散了,马上有了“改做好人”的愿望。他自觉自愿地找到学究朱先生,学习没人再觉得有用的传统经书。朱先生惊叹自己的最好弟子,竟然是个土匪。而其实,黑娃想要读书,为的是再实现下一个平等:他要在他一向弱势的【文化】上,也取得和孝文一样的身份。他刻苦努力,进步神速,很快便有了一身儒雅。当他决定回到白嘉轩的祠堂里,跪拜祖宗并认错时,他已经可以不穿戎装穿长袍,由原上人最敬仰的朱先生亲自引领,由族长和族长继承人亲自迎接着正式披红进祠堂。小说里作者写这些情节时,没有去渲染白孝文的失落,但是让族长的继承人白孝武问了一句【怎么可以?】。黑娃可以很真心诚意地跪拜认错,走过他和田小娥的寒窑旧址时,看都不看一眼。因为他心中的不平去了,旧怨也就失去了份量。这“认错”表面上看是理性要回归,要走上原上传统认可的路,可他真实要的,其实只是平等——他不再是只能在村外寒窑里苟且的、丢人现眼的“死狗赖娃”;他鹿兆谦(现在他可以接受这个白嘉轩赏赐的学名了,被人赏赐时他坚持当黑娃,不认“鹿兆谦”是他的名字。),不但不必一辈子寄人篱下如他父亲那样,他还可以是个完全不输白家子弟的、读了诗书的、有家有室的、有官家身份的、穿长衫的人。
这种对平等的追求,黑娃可能自己并没有那么清晰。小说里说到,他在被祠堂接纳,被族人认可,又读书受到朱先生的赞许后,回到城里和日常之中。这个阶段,他心里反而觉得提不起劲来了。作者不点明什么,让读者自己看到:黑娃得到了财东娃拥有的这一切之后,人生目标陡然实现。他提不起劲,正是一个人实现目标后的失重。我看黑娃若不是碰到后来的起义和新政权,这人又会颓下去。
黑娃最后被白孝文算计,不但被冒领军功还被扣上围剿红军和杀害共产党人的罪名,被判死刑。连白嘉轩都明白那是白孝文“容不下”黑娃——这不必多说。我想说的是:作者让黑娃这个他喜爱的角色,作为新政权的功臣,获得了和两个新政权的死敌共同赴斩的结局,是他最痛也最能表达心意的处理。这书里,始终氤氲着一股怨气,一种对“风搅雪”的抗议和无奈之气。说是怨气,就是他很多话没有去说,却放在一个特别残忍的情节里处理了,比如白灵被活埋,比如白孝文的最后得逞……。这些个处理会叫人很痛。而这份“痛”,正是作者的真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