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疆】第九章 前缘(8)

火凤凰的出现吸引了敌人的注意,数只穷奇调转方向朝着他们发起了攻击。祈安适时地吐出了一连串的火球,左突右闪,在一群大家伙间穿梭。

眼前的混乱在火球的明暗交替中逐渐清晰了起来,上原看到了一只体型格外巨大的穷奇在追着一只蛊雕。那只蛊雕已经伤痕累累,在半空中挣扎着闪躲。他即刻朝那里冲了过去,祈安沿路吐了数个火球,势不可挡。

上原离那一团焦灼越来越近了。黑暗中,他先是看到了从蛊雕背脊上横生出来的一条细如发丝的红色鞭子,然后他看见了个熟悉的高马尾,继而是那个站在蛊雕之上的背影。

谢天谢地,朝露还活着!

他几乎要喜极而泣了。

祈安仰天长鸣,如一团烈焰一般急速靠近。

朝露听到了这一声凤鸣,便知道是上原来了。她迅速改变了作战计划,引着那只穷奇调转方向。这只穷奇是这一堆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穷奇大军的头鸟,她要让它把后背的弱点暴露在上原面前。他们前后夹击胜算才大!只要宰了这只头鸟,敌阵必然大乱。也唯有如此,他们才能谋得一线转机,也能留有一线生机。

到底是在床上滚过好几趟的人,他们之间多少有些默契。上原即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忘川出鞘,在祈安即将撞上那只穷奇的时候,他飞身一跃落在了那庞然大物的背脊上。

穷奇猛烈地晃动身子,想要将背上的人甩下去。上原立在那上面没有支撑点,瞬间便被甩到了危险的边缘。

朝露的心都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风在耳旁呼啸着,他的发冠松动了,一头长发被风扯得凌乱,阻碍了视线。

南丘军的帅堪堪抓住了那穷奇的巨翼,借着它振翅的力度再次回到了它的背上。落下的瞬间,他的佩剑忘川徒增了一倍,笔直地朝着脚下扎了下去。

这一扎来得猝不及防,猛兽无处可躲。嘶吼响彻天际,犹如巨石入水,激起的声浪翻滚着四散开。穷奇在空中翻滚挣扎,上原突然脚下一空,下意识便紧拽着自己的佩剑,竟将忘川从穷奇的背脊上拔了下来。他自半空坠落,除了风声和振翅声外,他还听见了朝露的疾呼。

“上原!”

朝露吓得魂飞魄散,喊得声嘶力竭,嗓子都快喊哑了。过去她总觉得事情再这么发展下去,早晚有一日上原是要成个鳏夫的,但她做梦都没想过自己竟然要给上原守寡!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上原倒是十分镇定,他并不担心自己会就此摔死。因为祈安就在附近,那只扁毛聪明得很,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做。果不其然,坠落感只持续了短短的一瞬间,他便被坐骑稳稳接住。南丘军的帅翻滚了半圈,稳住了自己的身形。

那只穷奇此时正挡在了前方,上原看不见朝露,但他听到了她急切的呼喊,一声又一声。

“我没事!”他大声回应着,“朝露,别慌!”

他想要绕开那只命数已定的穷奇,可周围的敌人太多了,祈安并没有足够的空间绕行。

一片混乱之中,前方的那只穷奇渐渐平静了下来,振翅的频率越来越缓,庞大的身躯开始下坠。

上原方才的那一剑虽然没能一击毙命,但他还是凭着自己对飞禽的了解和感觉捅对了地方。

头鸟陨落,敌阵多少有些混乱。一片嘈杂纷乱中,他渐渐看到了朝露。她立在蛊雕的背上,手里攥着鞭子。虽然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但上原知道她正在看着自己。

明知不过是徒劳,但上原还是给了她一个笑脸。他要去接应她,因为她身下的蛊雕看起来也快撑不住了。此刻,南丘军的帅只想让她回到自己的身边,尽快结束这一场不同寻常的乱战,然后回去继续他们还没做完的事情。

火凤凰好似能读懂主人的心思,目标明确地靠近着。

他们离得并不算太远,胜利触手可及。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一切都变了。

朝露脸上的欣喜凝固住了,她的胸前突兀地出现了一个滴着鲜血的犄角。她低头看了看,脸上只剩了茫然。

她太过大意了,以为穆烈还会像从前那样为她断后,是以她才会因为上原的一击得手而高兴得忘乎所以。为此,她付出了这一生中最为惨痛的代价。

便在此刻,她身下的蛊雕被利爪擒住,在徒劳又短暂的挣扎后被撕得粉碎。

她手里还握着她最爱的红色长鞭,那是她五百岁的时候父亲送给她的成年礼。她带着它在魔族的南疆立下赫赫战功,世人皆誉她为飒三娘,可她其实最不喜欢这个威风凛凛的称呼。

说来可笑,沙家军这数百年来所面临的困境,皆因她是个女儿身。

南沙军的帅挣脱了那只从背后偷袭她的犄角,坠落感随至。她知道上原会接住自己,他一定会。他有力的臂弯和温暖的怀抱总是出现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也成为了她这短暂一生中最大的奢望。她似个男人一般活了半载,却唯独想要穿上他送的红色衣裙,在他面前做个女人。

到底是什么时候,自己对这个追着屁股后面讨债的冤家情根深种?是那一夜荒唐后?是他拽着她冰冷的右脚塞进怀里的时候?还是那一次在露台上边晒着太阳边仔细瞧他的时候?亦或是比这个更早?朝露已经理不清头绪了。她知道自己落在了上原的怀中,因为耳畔只剩下了他的声音。

他在唤她。

上原常唤她朝露,却也在交欢之时喜欢叫她三娘。

也许,上原在她心中向来都是与众不同的。从讨债的冤家到共枕的情人,她始终都把他放在心里。

朝露还想要再看一看他,最后再看他一眼。可她已经没有力气抬头了。

“忘了吧……”

这一句话几乎轻不可闻,但上原却听得一清二楚。

火凤凰急速地撤出半空的战乱,敌人穷追不舍。上原孤舟难支,只能选择避入谷口的密林之中。

“朝露,你再坚持一会儿!”上原背着她跳下祈安后撤,“我带你回去!你会没事的。”

朝露伏在她的背上,觉得越来越难以呼吸。她还有很多话想跟上原说,可所有的话语都哽在了喉间。一滴泪水停留在了右眼眼角处,痛苦犹如利刃。她舍不得,也放不下。

蓦然回首,南疆的战乱,沙家军的困境,皆都好似过眼云烟。到头来,她发现自己最放不下的竟然是这个男人。

上原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也是唯一的一个。

朝露自知这一生亏欠了他太多。钱财、情债,没有一样是她还得上的。

蓦然搂紧了上原的脖子,这是她最后剩下的东西了。她给了他一个拥抱,用她仅剩的最后一点儿力气。

若有来世,她想要还他的情债,与他白首,儿女成群。

朝露的力气全都用在了这个最后的拥抱上,她什么都做不了,张不开嘴,也掀不起眼皮子。她的世界只剩下了无边的黑暗,周围嘈杂的打斗声渐行渐远,仿佛自己正在被这个纷乱的人世抛弃。

胳膊越来越沉,她再也抓不住上原了,即便难舍也只能任由他远去。

她与他,终究还是要分开的。就如同她曾经预料的那般,没有结果。

……

上原身形一顿,“朝露?”

背上的人没有回应。

“原帅!”

身侧传来了蒯丹的声音,上原回身,在破晓的晨光中看见了他。

“原帅!”蒯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三小姐,三……露帅她怎么样?”

“遇到偷袭了,应该是北枭。”他把她背得更稳当了些,还以为朝露只是晕了过去,“走,我们再往深处躲一躲。你了解这里的地形,你带路!”

上原压制着心中的不安,在蒯丹的带领下在林中匿了踪迹。此时南沙军还在谷外厮杀,没有主将,副将也不知所踪,全凭着昔日作战积累下的经验和默契在死扛。

他们在一处隐蔽的地方才停下了脚步,上原把朝露放了下来,却还在四下警惕着周围的动静。

朝露就像一只破布娃娃一般,被上原摆靠在了一颗大树旁。

蒯丹眼尖,在他放下朝露的时候就察觉到了事情不对,“原帅……”他的声音在颤抖,“三小姐她……她好像……”

上原还分神留意周遭是否有潜伏着的威胁,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回头问道:“怎么?”

南沙军主帅的近卫已是六神无主,他不知道没有了朝露后,沙家军要怎么办。

“坏了,坏了……原帅……”

蒯丹的话前后不搭,结巴了半天都没把重点说出来。上原这才回神,俯身去查看朝露的伤势。

朝露的胸膛被捅穿了,战袍上留下了个大窟窿,血倒是不流了,可也已经染透了衣袍。

他伸手去探她的心脉。

朝露的颈侧尚有余温,甚至是他们亲密过的痕迹。可余温底下却是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他皱了眉头,手指开始在她的颈间慌乱地来回摸索。他急切地想要找到那微弱的跳动,他根本没有做好失去朝露的心理准备。

蒯丹哭了,跪在朝露的身旁泣不成声。

就在昨日,这里还是炙热的,热汗之下,跳动剧烈。上原不死心,他将手指挪到了她的鼻翼处,指望着朝露还有一丝气息尚存。

然而,什么都没有。

那一瞬,他仓惶地跳开了,一步步后退着,离得朝露远远,失魂落魄,仿佛想要即刻逃离这噩梦般的地方。

他无法相信这一切,更无法接受这具身体已经没有任何生机这个事实。

飒三娘是魔族的传说,她就像烈火一般,永远都是那么热烈。而现在,她却冷得似一块冰。

他们甚至都还没来得及道别……

朝露的残影留在了他的眼中,渐渐变得灰暗。然而他的眸色却越来却艳,红得似血。

蒯丹是个敏锐的魔,即便哭丧哭得正伤心,他也还是察觉到了周身的戾气在膨胀。一片水雾中,他看到了上原的样子。

南丘军的帅眼中有烈焰在燃烧,脸上却被一片阴影笼罩。他周身魔息显形,正有缕缕黑雾环绕,而额间的朱砂却淌下了一行浓血。

蒯丹心道不妙,这是魔性爆发了!

“原帅!”

“你看好朝露。”

他的声音无情,透着冷漠。当空一记亮哨,回应他的是尖锐的凤鸣。振翅接踵而至,上原一跃而上,朝着南方拂袖离去。

那可是沙家还没来得及过门的婿,蒯丹自然不敢也不能放他一个人去送死。他褪下了战袍将朝露掩住,随即跟着往谷口跑去。

祈安如同一团点燃的怒火,载着背上怒意滔天之人重新加入了战局。忘川再次出鞘,在魔息的摧动之下延展出了本体三倍的长度,它卷住了一只穷奇的脖颈,将它甩向北枭的阵营。忘川在松开它的一瞬间,精准无比地划开了它喉间的命门。

鲜血喷涌如柱,穷奇在空中挣扎,发出了可怖的呻吟。

这一砸,砸乱了北枭的阵型,也打乱了东枭进攻的节奏。然而真正让他们感到恐慌的是那个此刻立在火凤凰上如同浴火一般的人。翼族悠远的历史上,还没有哪个魔族人能如此轻易地杀掉一只穷奇,即便是魔族最勇猛的战士也做不到。

底下的沙家军士气大振,高吼着发起了反击。南沙军就像是一条搁浅的鱼,在尸横遍野的狼藉中使出了最后的力气奋力将北枭与东枭往谷外推去。泥水与血水混合着溅起,沾染了全身。然而他们不在乎。为了魔族的这片疆域,为了他们的帅,沙家军可以肝脑涂地!

上原杀红了眼,不管不顾地催着火凤凰往赤水河畔压去,他只想要那个偷袭者的命!

一只蛊雕从旁杀了出来,蒯丹一个跃身跳到了祈安的背上,他一把抓住上原的胳膊,在狂风中吼道:“原帅!你不能去!”

南丘军的帅垂着红色的眸子看着他,低声警告,“松手。”

“这群穷奇是在诱敌!”蒯丹死死地拽住了他,“原帅,快带着弟兄们后撤!咱们要给露帅报仇,不急在这一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绝不能在这个时候中了老鸟的诡计!”

上原沉默着,他的目光极其瘆人,好似一个从幽冥十八层爬出的恶鬼,没有感情,也没有生气。他的眼中只有仇恨,以及那几乎被仇恨遮掩住的痛苦。

“原帅!”蒯丹吼他,“三小姐不能白死啊,我们要给她报仇!”

恶魔笑了起来,笑声凄厉癫狂,“报仇……”他重复了一次,“报仇……”

“是,除了我们这群兄弟,还有谁会给她报仇!”

蒯丹被这笑声怔得浑身发抖,却还是紧紧地抓着他,唯恐下一秒这南丘军的帅会疯得更彻底。

“我不过是个粮草将军,我拿什么去给朝露报仇?”上原眼中含着血泪,咬牙愤恨道,“南沙军还剩多少兄弟?南丘军又有多少兄弟可以上战场?我什么都没有,蒯丹!我只有我自己,只有这条命。朝露不能白死,我要杀进敌营宰了他们,哪怕要同那群杂种同归于尽!”

“南沙军可是三小姐的心血,原帅!”蒯丹堂堂七尺男儿再次泪洒当场,“三小姐已经没了,可兄弟们还在!南疆眼下局势紧迫,魔尊不会放任不管的。现在三小姐不在了,他也就没有理由再继续苛刻我们南沙军,他一定会想法子保住柜山!今日南沙军在这里折戟,不过是壮士断腕。待到熬过了这一阵,南沙军重振雄风,便是兄弟们给露帅报仇的时候!血债血偿,东枭、北枭,还有翼银枭,你带着我们这些兄弟,早晚有一日咱们能挨个儿收拾过去!”

天边一片血染的红,光辉耀及之处,血海一片。

上原眸色中的火焰渐熄,他望着眼前的残景沉默不语。这一日注定将成为他这一生的噩梦。他无法忘记,更无法释怀。

但朝露不能白死,他亦不能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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