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 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一）
眼泪仿佛流干，悲伤弥漫在胸腔。可怜的父亲，十四岁的我，如何消除您的痛苦，如何消除您的无助和绝望？
父亲住院快一个月，我默默骑行在回家路上哀告。
柔弱的母亲，在医生告知父亲的病他们已经无能为力后，就有些目光呆滞 神思恍惚了。她那么爱父亲，舍不得对说一句重话，她那么依赖父亲，不止一次地说，“她爹，你可要挺住，咱们熬到去省城，你可不要丢下我，没有你，咱们这个家就毁了，没有你，我也不独活了。”
每次听到母亲这么说，我就心如刀割。那一刻，我不想做女子，我想当个男孩，一个成熟长大的男人，有更坚强的肩膀，来支撑这个风雨飘摇的家，这个家太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支撑了。
父亲的主治医师魏主任的话依然萦绕在耳旁：“丫头，你爸爸的病不是一种，他本就心脏不好，又受到强烈的撞击，他的肺和脾都受伤了，还有长期疲劳营养不良，肝脏造血功能不足，你要有心里准备。还有，估计你妈妈精神受到巨大刺激，怕是处理不了这些事了。你要尽快找个管事的大人，把剩余的医疗费结一下，把人接回家吧！”
走出医院，举目四望，时值仲秋，大多数人都沉浸在团圆的气氛里。我不羡慕别人过节，我只要父亲和母亲都好好的，有日子过就行。
（二）
找爸爸的亲舅舅，对，我下定决心，跨上爸爸那辆二八大永久，去找舅爷。舅爷家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我冒着汗骑车到了舅爷家门口，秀鱼姑姑 ，舅爷的大女儿正好站在门口，以为我来送月饼满脸堆笑。以往临近中秋，爸爸都要带我给舅爷送月饼，即使爸爸没空 也会让我来送。她见我空着手，就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明来意，她鄙夷地看着我，轻蔑地说：“瞧你说得好不好，给你爸出医疗费，你舅爷哪来的钱？他自己的鞋都鞋底是鞋底，鞋帮是鞋帮了！你爸挣钱时也没见他孝顺你舅爷。快回去吧，你舅爷没钱！”我向来面皮薄，嘴慢，性子又耿直，听了，我一句话也没说，抿嘴调转车头，头也不回离开舅爷家，我得找人救父亲。
我忽然想起一个人，爸爸的老同学，林叔，他忠厚老实，家境好，夏天我们两家还一起去郊外钓鱼，我决定找林叔试试。跟着记忆我找到林叔家的家属楼10号楼，几单元不记得了，巧得是我刚到10号楼下，就看见林叔叔正从自行车后座上往下拿一袋大米，我推着自行车快跑几步过去，急急地叫了一声“林叔”，林叔看到我一惊，忙问“你是诚德家的女儿霜霜？你怎么骑这么大自行车跑？你爸爸呢？”他不提爸爸还好，一提爸爸两个字，我心一沉，鼻子一酸，林叔忙说“慢慢说，告诉叔叔你爸爸怎么了？”我深深抽泣了一下，哽咽着说：“林叔，你千万要救救我爸，医生说这里医疗条件救不了我爸，说去省城应该可能有救，可是我家没那么多钱去省城大医院，医生让家里大人去接我爸出院 叔叔，我妈精神已经受到刺激了，你救救我爸……”
没等我说完，林叔叔把手伸进裤子口袋，大概摸出几十块钱塞到我手说：“姑娘，你听着，拿上这个钱给你爸买点营养品，你先回家看好你爸，我今天有点事，忙完就去看你们。”
等我还想说什么，林叔已经走了，我没注意他是上楼了还是出去了。我愣愣站在那里，可是一想到魏主任的话，意识到爸爸还在医院，妈妈已经指望不上，要赶快想办法。
（三）
我猛然想到去爸爸上班的工厂，又一次出发，骑车踏上去工厂的路。我忽然间没有了眼泪，我沉着地打听，终于寻找到爸爸工作的车间，接待我的是一个笑眯眯的瘦高个男人，他应该就是刚刚门卫告诉我的车间主任赵有福了。我心里有些慌，但既然已经来了，就硬着头皮试试吧。“请问您是赵主任吗？我是柳诚德的女儿，我爸爸被一个农用三轮撞了，三轮没找到。现在医院救不了他，我们家也没有钱，亲戚们……”
赵主任神色凝重地对我说“好了，闺女，不用说了，我已经听说了，你跟我来。”他把我带进一间办公室，办公室里陈设很简单，一张办公桌，桌上有一部黑色的电话机，靠墙有两个发旧的柜子，两把旧椅子。他让我坐在其中的一把椅子上，自己拿了另一把坐在我的身边，抚摸了一下我的头说：“闺女，老柳你爸他是好人哪，我赵有福，这辈子好事坏事都做过，好人坏人都也遇到过，你爸爸他是真好人，不瞒你说，我去医院看过你爸爸了，他告诉我撞他的人他知道是谁，但是那人家里不比你家好多少，他说既然对方没有赔偿能力，逼也逼不出来，还不如临终做个好人，他说他原本身子就有病根，也不能全怪肇事者，你听听啊闺女，他当了好人了，他没想过你和你妈怎么办？现在说正事，你爸爸的情况，我尽量帮他向厂里申请，可能手续要麻烦些，但是厂里实力大，只要申请下来，你爸就有救了。另外，我准备在厂里为你爸做个募捐活动，到时候你和你妈要来啊！咱们明天就募捐，不能拖，我尽最大努力，能帮多少就帮多少。唉！谁愿意乞怜哀告，谁不想风风光光？你爸爸要不是身体不好，那可是才子是能人啊，能写会算，也懂中医，可惜了，他治不了自己的病啊，孩子，你去学校请个假，先回去看住你爸爸。”
我没有想到赵主任会这么好，甚至会为爸爸募捐，我含泪给赵主任鞠了个躬，赵主任又摸了摸我的头，低声说道：“记住，闺女，你爸爸是个文化人，讲究，你也读中学了，也识字懂理的，可不要给你爸爸丢脸啊，他就你这么一根苗，他对你可是盼头大了，回去看好你爸爸。”说完，我看他扭过头抹了一下眼睛。
我去学校请假，班主任眉头一皱，“又请假？”我没有对班主任说家里情况，我怕以后再也不能读书了，多说无意义，就默然离开，我看出班主任眼神里的不耐烦，听说他正忙着盖新房子。
（四）
爸爸的脸黄里透着青，他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看到我进去后，眼神里露出一丝光彩。虽然那眼睛已经深深地陷下去，可我还是感受他熟悉的慈爱，爸爸眼神闪过一丝丝的慌乱，我知道爸爸的心。我快步走到床边，给爸爸把被子轻轻往上盖了盖。爸爸用他无力的声音说:“霜儿，来爸爸这里…挨爸爸近点…我看看我闺女，爸爸病了，没人疼我闺女了。”我忍住眼泪，想起赵主任的话，我把头轻轻挨了一下爸爸胸口，又把头抬起来对着爸爸耳朵说：“爸爸，厂里知道咱家困难，要帮咱们解决一部分医疗费用，咱们很快就有钱去省城看病。你要安心治疗。我会看好妈妈，也会照顾爸爸的。一说到妈妈，爸爸没有说话，我心里也有些纳闷，怎么没见妈妈呢？爸爸没问，我就没说。
安顿好爸爸，我去医生办公室见了魏主任，把厂里帮忙的事告诉了他，同时也向他询问妈妈的消息，他摇了摇头说：“你妈妈神智不清，听有人说胡乱走，现在人在哪里还不知道呢？”
我的大脑“轰”的一下，妈妈走失了吗？妈妈是本地人，认识她的人很多，倒是爸爸是个外地人。我希望妈妈是被熟人带回家，或者去姥姥家或谁家为爸爸筹医药费了。可是我知道姥姥不喜欢妈妈，因为妈妈当初铁了心要嫁爸爸，姥姥损失了一笔彩礼，嫁给爸爸后，姥姥已经断绝了和妈妈的关系。现在这个她视为终身依靠的男人需要安慰和鼓励，照顾和关怀，她去哪里了呢？妈妈，你一定要回来，这个家多么需要你呀！
妈妈没有听到我内心的呼唤。她没有回到家，也没有回到医院。家里的桌子，地板都落了灰尘，仅仅几天时间，仿佛过了几个月一样，灯是冷的，灶也是冷的，就连床上的棉被也是有一种凄冷的感觉。
（五）
我没有在家多停留。看到妈妈不在，我就返身医院，陪着爸爸，爸爸虚弱，不能进食，就靠输液体维持体能，医生也不怎么来了，也没有治疗方案。晚上，赵主任来了，随着他来的还有厂里的几个领导，他们来了后让我出去，我就在外面等，大概有一节课的时间吧，赵主任出来叫我：“闺女，过来，今晚我们就接你爸回家，咱们回家保养，在这里也没有好办法，等过几天，申请下来就去省城治疗。你要好好伺候爸爸啊”。我愣愣看了赵主任一眼，又看了看他身边的几个人，他们都和我点头或说“没事，不怕！”之类的话，我怎能不怕，这是不治疗了吗？我心里忐忑，又没有主意，只能顺从，我诚恳地对赵主任说:“谢谢主任，谢谢你们接爸爸回家。”
因为赵主任的帮助，欠下的医疗费被补齐了，爸爸被接回家。送走赵主任，我发现家里多了一些挂面、鸡蛋、大米、还有几盒奶粉麦乳精之类的营养品，还有一个信封放在爸爸床头。
我给爸爸煮了一碗挂面汤，加了蛋花，端在爸爸床头，他瘦削的脸上洋溢着笑意，打趣地说：“看来生病还是有好处的，闺女都会做饭给爸爸吃，我尝尝霜儿的手艺。”我给爸爸支好枕头和被子，想喂爸爸，他说：“爸爸自己来。”看着爸爸细细咀嚼，我心里又高兴又难过。高兴得是爸爸神情不像个病人，难过得是爸爸是个病人。
（六）
吃过几口，爸爸躺了一会儿，竟然挣扎着下床了，他扶着我走到他的写字台前面，让我从陶瓷苹果里拿出抽屉钥匙，那张写字台是前几年他亲自用费木料做的，一共做了两张，一张被爸爸上了天蓝色的油漆，属于我；一张是米黄的颜色，抽屉是淡蓝色的。这是爸爸的。我和爸爸的抽屉都有小锁，对方都有彼此的钥匙，不过我们从来都没有打开过彼此的抽屉。爸爸说，除非特殊情况。现在爸爸当着我的面打开了这个抽屉。爸爸坐定后，我给爸爸披了一件棉袄，紧挨着爸爸，看他慢慢地一样一样整理着抽屉里的东西，里面有好多个塑料皮笔记本，还有一些单据字条文稿之类，还有一个烟嘴，一个烟斗。
在这些资料里面我竟然发现爸爸的大学毕业证书。还有一张照片，是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小婴儿。爸爸拿给我看。“霜儿，这是小孩儿是你，这个是你的亲妈妈。你不要惊讶，你的亲妈当年为了生你，落下产后风，没有找到好医生治疗，在你不到一岁的时候就离世了，我带着你本不想再成家，可是来这里后遇到你妈妈，她自己就是后妈养大的，她说她想当个好后妈，她说她稀罕你的乖巧，你妈妈虽没有读什么书，可她勤俭持家，把这个家照顾得很不错。她是个传统的女人，认为女人就要靠男人活着，男人没了，她也没盼头了。霜儿，你要好好照顾妈妈，要自立自强，爸爸不认为女人非依赖男人才能活着，要有志气，能靠自己本事活着，就是好样的，我相信我的女儿。”
爸爸说完从一个笔记本里抽出一个小纸袋，从袋中取出一张照片，那是爸爸的一寸照，照片上的爸爸清秀，精神，淡淡的微笑里藏着一股书卷气息。爸爸把这个小纸袋递给我说：“这是爸爸最喜欢的照片，里面有底片，如果你喜欢可以拿去冲洗。”我把照片放在手心里，心里酸酸的。爸爸又扶着我走到厨房，发现在厨房放着一个编织袋，鼓鼓的有大半袋，就走过去解开袋子，发现是麦子，随后爸爸把袋子系住，缓缓站起来。
爸爸返回床上，静静靠着被子半躺下，停了几分钟，爸爸把那个大信封拿在手里，用手势示意我过去，爸爸让我打开信封，我一看里面是钱，爸爸让我数了数，一共是七百五十五元，爸爸低声说：“霜儿，这个钱你拿着，以后这个家你来当。我不让厂里募捐，是不想让我闺女欠太多的人情，要记住自己种的东西最好，永远不要手心向上。这是你赵伯伯他们自己的心意，你要记住他们。还有，你的户口还跟着妈妈在农村，我安顿了老赵他们，看看能不能转过来，如果转不过来，你就要去大队申请口粮地。明天爸爸和你去把麦子种了，再不种没时间了。你去你堂子伯家里一趟，就说我们明天要种麦，用一下镂，他们家的镂有轮子，用起来省力，咱们只有一亩地，很快的。”
我骑车去了堂子伯家，堂子伯伯是我爸的棋友，他名字叫满堂，大家都管他叫堂子。进去堂子伯家，一听说我爸要去种麦，吓了他一跳，“你爸还在医院嘞，怎么能下地，让我去给你种，叫你爸歇着。你回去吧！”
（七）
第二天，爸爸早早起来，还给我做了早餐，等堂子伯赶着牲口拉着镂来到家门口，爸爸高兴地迎上去，青黄的脸上充满感激地说“堂子哥，真是辛苦你了！麻烦你的牲口了，我按规矩给你钱，不少你草料钱。”堂子伯憨厚地笑了笑，“你这说得甚么话，我就那么缺钱，你和孩子就在家，我一个人去就行，你家地我认识。”爸爸哀求般地说“堂子哥，你让我和霜儿去吧，我就看看地，看看，我就看看。”
拗不过爸爸，堂子伯的牲口车拉着我和爸爸，拉着镂，拉着那大半袋麦子，颠颠悠悠地走向我家自留地，那自留地挨着大路，地里左右邻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麦子种好了，整整齐齐的田垄像一块块干干净净的作业本，等着人们去写些什么。我和爸爸下了车，堂子伯驾好牲口，让牲口在前面拉着镂，他在后面扶着辕，我把小麦装进镂的斗型容器，随着骡子在前面走，镂里面的麦子就整齐地流下来流到镂底下的三个空心三角犁脚下，每一次种三行。往返一次，我就加一次小麦，同时陪着爸爸在地头的平板车上静静地坐着，看着那一亩地慢慢地，三行三行地 ，被划成像别人家的整整齐齐的作业本一样。
突然，爸爸咳嗽起来，随即只听“噗”一声，一股浓血从爸爸嘴里喷出，没等我转身，爸爸已经倒在平板车上，我大声喊着“爸爸”，爸爸却再也没有醒来。在邻居们和爸爸同事的帮助下，爸爸被火化了。按照他的要求，没有墓地，就把他的骨灰撒在那片麦地里。我知道爸爸想告诉我，自己种的东西，心里最踏实，永远不要手心向上。
我想：明年爸爸会不会长出来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