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式辩论源于18世纪初的伦敦。这表面斯文的舌战不单止是知识分子训练口才的游戏,也是一种心理改造工具,间接影响了整个所谓 “西方世界” 的政治和外交传统,甚至商业推广,科研,法制,和道德取向等。
英式辩论的特点,是以抽签决定 “立场”。参赛者抽中“正”方,便努力为辩题辩护。抽到“反”方,便为反而反,个人立场暂时完全搁置。这 “客观化” 训练的好处,是逼使参与者放下私自立场和见解,从既定角度审视议题。但久而久之,为辩而辩会渐渐令人丧失自我。高能力强词夺理的人,沾沾自喜之余,很容易人格分裂。殖民地时代的帝国,需要能言善辩的精英替国家在海外的欺压掠夺行为泡制理由,建立道德高地。受过辩论训练的精英,可以尽脑尽力替自己私下也可能不屑的野蛮行为辩护,而不觉得有何不妥。
有经验的辩论家都知道,光靠逻辑和道理是赢不了的。一如绝大多数的民选竞赛,台风和造型往往比内涵更能争取观众选票。所以正式辩论很讲究礼仪,鼓励参赛者口里藏刀的同时要一脸真诚,魅力四射,爱朋友爱敌人。经过这类心理改造的人才,无论在商业推广,竞选公职,法庭辩论,国际外交等工作,都可以风度翩翩地口是心非。虽然大部分人类的正义感都是装出来的,但文明规定言不由衷,怕只有辩论比赛一种。可惜惯性依赖语言技巧和演技会养成病态,长远看对国家或个人的信誉都有负面影响。
值得一提的是,辩论传统在学术研究方面比较富建设性。学者辩论,查根问底穷追不舍,能够刺激研究精神,精益求精。欧洲科学的同时兴盛,可能并非巧合。
中国人与希腊的柏拉图,同样对诡辩这伎俩满怀戒心,认为长期口不对心会令学者精英们不知不觉人格堕落。中国传统要求君子凡事依心直说。口不应心的人,更滔滔的雄辩也会惹来反感。古代名士都要身体力行,高度遵守自己提倡的道德哲理,否则便是伪君子。西方比较仰慕的 “客观”和“中立”,在中国人眼里是 “得把口”,没有什么地位。不过中国人凡事太 “上心”,边爬边拆自己的下台阶以表决心,又随时会导致偏执,甚至盲目排斥相反意见。过分投入的人,心理负担大,输的时候痛得较深,使面部肌肉僵硬,强笑不出,给旁观者的印象是 “不够风度”。
在社会公义的层面,中国人的 “法理情” 与西方的“法治精神”也大相径庭。中国人认为百分百的客观和毫不偏倚的审判是臆想(否则电脑可以完全代替假发青天大老爷),维持社会大致公平要靠法庭对 “法理情” 的准确拿捏。这方面令到西方人士对中国法治局部不解,甚至不信任。反之,一般中国人会觉得运用 “技术原因” 替明显罪犯脱罪会损害最基本的公平原则,无法接受。
21世纪的人类世界处处都是暗涌。不同的文化体系史无前例地经常近距离接触,不同之处会被凸显,容易酿成误会。英国绅士喜欢扮酷,凡事保持距离,放个屁也有客观味道。中国传统真君子刚好相反,样样尽力以身作则,在高压心情影响下,肯定比较严肃。帝国精英为国家、上帝、公司等办事,就算不择手段,严重违背了个人信念或道德标准,也无非尽责。够客观的人,任何事都怪不了人,当然更怪不了自己。在中国人眼中,这行为虽然在人类社会很普遍,却绝对不佩 “君子” 所为。
世界一体,文化缩距,是没有回头路的客观大洪流。当很多中国人日益 “西化” 的同时,懂得中国文化历史的老外也一天比一天多。在这融汇过程中,互相学习,启发,猜疑,惹恼甚至碰撞,是在所难免。能够尝试了解背后的文化背景,知道不同的心态各有利弊,可给大家更多包容空间,让人类这命运共同体更有希望活得更长更精彩。
谭炳昌 2017.1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