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剑公子

金碧楼台,着色山水,四围着青山,中涵有碧水,临安城地处东南,富庶繁盛,城内商贾往来,贸易频繁,一派欣欣向荣之景象。

傍晚时分,江边,白塔桥上,驻足遥望,只见一轮红日渐西斜,半悬天际半入山。江水泛起清波,远处,白帆点点,似水中仙子齐着红衫,美艳而不可方物。

桥头,银杏树下,陈一张方桌,置一席笔墨。一副画卷于桌面铺展开来,一角斜压着一块白玉镇纸,另一边则横放一狭长的松木盒。松木盒上雕有细密的花纹,部分已经磨损模糊,木质也显得古旧,看来倒是有了些年月。

画卷之上空白无物,一名白衣秀士正安静地伫立桌前,昂首闭目,负手迎风。阵阵江风吹卷衣袖,衣摆不时发出“猎猎”声响,稍显凌乱之发丝下,其容貌不失整丽,濯濯如春风拂柳。其身自是挺拔,细细瞧来,愈显爽朗清举,风姿特秀。

往来行人,皆不由得驻足打量之,但瞧见笔墨闲置,卷白而不着一物,则又惑然走开。

“这画师在此站了半日,却也未见其动笔,当真是个怪人。”

身后不时传来议论之声,书生却恍若未闻,只是自顾自立着,如石像一般与江岸融为了一体。

“先生,信件已送了过去,可是,并不见有人来取。”一少年人小跑而来,停在书生背后,恭敬地说道。

书生缓缓睁开眼,身子未转,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并不应答。

正要悄悄退去,蓦然瞥见桌上画卷,少年人犹豫片刻,终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先生备下笔墨,却不曾落笔,不知是何缘故?”

“心存旁骛,自是难以下笔。”书生幽幽一叹。

“不知先生欲画些什么?”

“自是这天高江远,云淡风轻。”

少年人一脸疑惑,顺着书生面朝之方向,只见江天辽阔,红波粼粼,目力所及,平平无奇,当下犹豫着问道:“先生妙笔生花,为何会被这寻常景色所难住?”

“虹儿,眼见不若心见。很多事物令我瞧不真切,自然便画不出了。”

“虹儿还是不明白。”

书生沉默半晌,复又缓缓说道:“我可曾与你说过这临安剑客的故事?”

“临安剑客?”少年人微微一怔,方才恍然道,“可是那位断剑公子?”

“断剑公子?”书生浅浅一笑,道,“也罢,便姑且称他作断剑公子吧。”

十二年前,这白塔寺边尚还是一处小小渔村,断剑公子便是出生在此地。

断剑公子生性好武,少时多向过往之江湖人士讨教些拳脚,多年来也学了些刀剑功夫,那一年其刚弱冠,因渴求名师指点,于是便偷偷离开了渔村。

彼时临安城中有一处白河剑派,掌门人正是有着“暴雨摧花”之称的名剑客李西淳,其一手繁花剑一百二十八式迅如疾风,使将出来,直教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大户公子,名门之后,多欲投其门下,以习得一身剑法绝技。

不消多时,李西淳之大名已响遍临安城,断剑公子有所耳闻,自是欣然前去,只求能拜入门下,受名师点拨。当时之人,若想被收入李西淳门下,却不简单。白河派有个规矩,拜师之前,需得先呈上一封拜师帖,这拜师帖内倒是大有文章。大户人家,多会在拜师时奉上些厚礼,少则数十两银子,多则千两黄金,李西淳乃是一爱财之人,所收之徒弟,也是依着这拜师礼金逐级教授。

于是,多有资质愚钝之徒,因献上大笔金银而得李西淳悉心教导,可是习剑多年,仍旧毫无进展。反倒是天资聪颖之人,只因生得穷苦,即使勉强拜入白河门下,也难学得一招半式。

“那断剑公子可曾入得这白河剑派,又可曾学得那繁花剑法?”

似是沉浸在回忆之中,书生嘴角笑意似有还无,是何情绪,却教人分辨不清。

断剑公子如何能呈上这拜师帖,自然是被白河剑派拒之门外,只是断剑公子始终不愿放弃,如此坚持一月有余,李西淳碍于情面,也只得将其收入门下。断剑公子在白河剑派一待便是两年,可是这两年时间内,却无一次得到李西淳之教授,尽是做着一些杂活儿,虚度着光阴。也亏得断剑公子天资过人,平日里多多留意,暗中也偷学了个一招半式,趁着夜深无人问津,躲在后院苦苦练习。

断剑公子平日里在白河剑派中多受到富家公子之欺侮,初时武艺低微,也是能避则避,可随着剑招领悟地深了,武艺有了长进,其也便不再甘于受辱。终有一天,断剑公子使出了苦练多时的繁花剑,却不慎伤了对方。此事直使得李西淳大怒不已,欲要狠狠责罚断剑公子。

断剑公子忍辱多年,此时百口莫辩,心知李西淳有意重罚与他,情急之下,竟与李西淳动起手来。

“这可是江湖中欺师灭祖之大忌……”少年人沉声自语道。

所幸,断剑公子活着逃出了白河剑派,只是,从此远离临安城,便再难回去了。

“后来呢?‘断剑公子’又去了何方?”少年人急切地问道。

世人都只道断剑公子有幸得遇世间高人,授其一身精绝剑艺,更有甚者,竟传断剑公子盗了九华山灵渊剑诀,方才剑术精进,以得大成。

书生再度陷入沉默,轻轻一叹,目光一去愈加悠远。

断剑公子自别了临安城,流落江湖之中,因背负欺师之恶名,不得不隐姓埋名,苟且偷生,即便是存活于世,已几乎耗尽其所有心力。然其也是割舍不下求剑之心,遍访剑术高手,可是碰壁无数,肯予赐教者寥寥无几,能指点其一二者更是屈指可数。多年间,断剑公子漂泊天地之间,为求修习剑术,也不知受了多少辛酸苦楚。所幸,其过人天赋未被辜负,终悟一身高绝剑技,自成一派。

“断剑公子这许多年之经历,却也着实教人好奇。”少年人听得书生娓娓讲来,眼中满是向往之色。书生却摇头叹道:“天下间从不乏历尽艰苦、苦心修行之人,然而能得悟大道者,实在是万中无一,也许这便是命数罢。”

在外流落五年有余,断剑公子此时方才只身回到临安城,人事几番更迭,白河剑派已成为临安城第一大派。李西淳多年来结交权贵,权势之盛,正是如日中天。

断剑公子一腔怨气积攒多年,登时难以自抑,立时便向李西淳下了战书。

也不知李西淳瞧见昔日孽徒派人送来战书,会是何心情。

书生将这临安城旧事说与少年听,不知不觉间,身边倒聚拢了好一帮行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均静静凝神听着。悄然回首望去,书生不由得会心一笑,倒也不停歇,继续细细道来。

一别数年,断剑公子早已不是当初的稚嫩模样,持剑而立,自是生得一股迫人之气息。李西淳毕竟也非浪得虚名之徒,自是察觉出对手并非当初那毛头小子,但他风光多年,何其自信,一出手便是狠招迭出,那繁花剑法一经使出,确实如水银泻地,繁复多变。断剑公子剑犹在鞘中,身子却被密不透风的剑光笼罩其内。

“这繁花剑法我可是瞧过,确实厉害得紧,断剑公子铁定是要伤在李掌门剑下。”旁听的人群中倒是有着好武之人,此时也忍不住点评一二,但是话一出口,却如石沉大海,毫无回应,顿时自知无趣,只得悻悻然噤声不语。

断剑公子不知为何,瞧见身前剑光飞旋,竟似失了神一般。李西淳自是不会放过此等大好时机,招招直指对手要害,可是,接下来之事,却教李西淳大为震惊。

李西淳并不见断剑公子作何躲闪,但每次剑锋贴上其身,却总差了毫厘,竟是伤之不得。不觉之间,李西淳那一百二十八次剑招已使了两遍,招式早已用老,一身气力也是难以为继。

“断剑公子此战必然是大胜而归!”人群中有人欢呼着吵嚷道。

白衣书生摇了摇头,幽然叹道:“断剑公子从始至终并未出手。”

冷冷瞧着李西淳在面前将那引以为傲的剑法使了一遍又一遍,断剑公子始终面无表情。李西淳费尽心力,也是伤不得对方分毫,气力渐渐衰竭,血气更是躁动不止,剑法渐渐凌乱无章,神色更是几近癫狂。力竭之时,也正是李西淳彻底绝望之刻,但断剑公子终究未发一言,未使一招,仅是轻蔑地瞥了其一眼,就此离去。

“如你这般说来,那李掌门不过是浪得虚名咯?”

书生微微一笑,并不答话,而是侧身沿着江边小道看了过去,只见得十丈开外,一驾马车正缓缓驶来,片刻便行至人群后停了下来。

书生收回目光,浅浅一笑,接着讲起断剑书生的故事。

此战之后,断剑书生再次离开临安城,遍访天下剑客,只是这一次,他却是向江湖名宿、剑术高手逐一发出战帖,以求印证剑技。

“天下高手何其众多,这断剑公子未免也太过狂妄了些!”

黄山宿月山庄,九华紫虚观……断剑公子四年之内寻遍大江南北,拜访过的高手不下百人,可是无一例外,他皆是胜了,而且,他所使之剑法,仅有一招。

“天底下哪有这等人物!你这秀才呀,尽是胡扯。”

“依我看,这‘断剑公子’指不定便是你瞎编的人物,这世上怎会有人取这般古怪的名字。”

“此等古怪的名字,自然是江湖人给的。”书生笑着说道。

断剑公子,自然是因为他使得便是一柄断剑,可是,这断剑原本也是一柄好剑。

“说到这,倒不得不提另一柄剑,它名为‘红莲’。”书生淡淡地说道,话音未落,人群中便响起一声惊叹:“天下第一的红莲剑,那可是那天下第一剑客——庞千砾的佩剑!”

“剑确实是天下第一的好剑,只是剑客却不尽然是天下第一的剑客。”书生撇嘴一笑,轻轻摇了摇头,“须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天下之大,谁人能称这‘第一’之名。”

“先生,这断剑公子的断剑,是否和‘红莲’有关?”

点了点头,书生幽然长叹。

庞千砾被称作“天下第一剑”,断剑公子自是要会之一会,只是庞千砾行踪不定,断剑公子寻得他着实费了不少气力,然而欲求一战,更是难上加难。

“如此说起,二人倒是先成了好友,之后才有了比剑一事。”书生如此说着,嘴角倒是泛起一抹奇怪的笑容。

“断剑公子既然断了兵刃,那想必这场比试是他输咯?”

书生摇了摇头,道:“这剑,着实是断了,但是谁胜谁负,我倒是不知了,。”

“那断剑公子与庞千砾一战,到底是谁赢了?谁又是这天下第一的剑客?”人群中霎时变得喧嚣起来,“既然断了兵刃,那便是这断剑公子输了,又有何疑?”

任身后众人吵闹,少年人却锁眉问道:“这断剑公子为何会被称作‘断剑公子’,虹儿仍是想不明白。”

书生道:“因为此战之后,断剑公子并未更换兵刃,随后的数年间,其所使的,正是这一柄断剑。”

“他是要记住此战之耻么?”少年人问道。

“不是。”书生笑着摇了摇头。

“那,可是因为这柄剑对他来说,有着非凡之意义?”

“倒也不是。”

“那又是为何?”少年人抓耳挠腮,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个中缘由。

书生微微一笑:“虹儿,你又何必在意这‘断剑’二字,在我眼中,他只是临安剑客,并不是什么‘断剑公子’。”

看着少年人困惑不解的模样,书生幽幽叹了一口气。

周遭众人也是听得云山雾绕,不时有人吵闹着问询一二,书生却恍若未闻,不多时,围聚的看客们兴致便即尽了,一晃已皆散尽,倒是那迟来之马车,仍旧静静停着,未曾离去。

忽地,只见少年人恍然直起身来,满脸喜色,急急问道:“先生对这‘断剑公子’如此了解,想必与之熟识,虹儿猜得错是不错?”

书生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

少年人双目一跳,沉思片刻,支吾道:“难道,先生便是那,断剑公子?”

书生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哎呀,先生,你可将我搅糊涂了!”

书生轻抚少年肩头,轻声说道:“我并不是‘断剑公子’,但我与他相识,倒确实不假,只是,我俩一别多年,他是否还记得我这个朋友,我却是不知了。”

“我这辈子孤单潦倒,要说知交好友,当真是少得可怜。你尚且记得咱俩临安之约,我又如何能忘记你这个朋友?”

话语声低沉而坚定,自马车中飘来,少年人闻之一惊,仓皇间转过头去。

车帘轻启,只见一玄衫男子缓缓走下车来,其面若刀削,眼如点漆,嘴角一抹似有还无的笑意瞧来深邃难知,高大的身躯无比匀称,慢慢踱将过来,每一步都似踩着少年人的呼吸,令他不由得为之所沉溺。

“你就是……断剑公子?”少年人睁大了双目,愕然问道。

“‘断剑公子’,原来我还有如此有趣的名号。”玄衫男子爽朗一笑,说道,“没错,我就是木遗风。”

“木遗风……”少年人喃喃念道,玄衫男子却悄悄经过他身边,来到了白衣书生身边。

二人比肩伫立桥头,白衣书生静静瞧着木遗风侧颊,木遗风却默然逃开目光。

“你可真是变了。”白衣书生浅浅一笑,柔声说道。

“你倒是一点没变。”木遗风眼望一江清波,慨然应道,“还记得你我两年前许下的约定,我知你必会如约前来,只是,我却无心再履行这一战之约。”

书生淡淡一笑,道:“你又怎知我来到临安,是为了当年相约之一战?”

“难不成你是专程前来与我这老朋友江边一叙?”木遗风朗声一笑,说道。

“难道不是么?”

二人相视而笑,诸多言语,似都已暗藏在眼眸之中。

“庞兄,我是再没有机会胜过你了。”木遗风苦笑着叹道。

书生摇头道:“‘红莲剑’天下无双,你那一招,败于剑下,却并非败在我手中。”

“败了,便是败了,红莲乃是你手中之剑,败在剑下,便是败在了你的手里。”

“若是换了寻常兵刃,你我之间,胜负尚自难料。”

木遗风静静撇过头去,幽幽说道:“红莲剑长三尺九寸,仅不过二斤二两,吹毛短发,削铁如泥,无比锋利。其看来薄如蝉翼,却偏又无坚不摧,天下间,如何还能寻得另一柄‘红莲’?你的剑法配以红莲剑,浑然天成,无半点破绽,纵然再一次比试,也还是同样的结局。”

转过身去,木遗风静静凝望着方桌上的松木盒,说道:“庞兄既然带剑前来,那不妨比试一番,也不枉你白走一遭。”

书生无奈一笑,缓缓行至桌前,轻启木盒。江波映着红日,道道霞光洒落岸边,轻轻抹在木盒之中。木盒中的物什在灿烂的光芒照射下流动着清透的光泽,定睛看去,竟是几只白玉画笔。

“庞某此行,却如木兄所言,只是为了与老朋友相约江边一叙。”书生浅浅一笑,复又轻轻关上了笔盒。

玄衫男子初是一怔,旋即朗声而笑。

“庞某思索良久,却仍是难以下笔,眼观这一片山水云天,心中却始终无法将之挥散抹去。”

木遗风会心而笑,说道:“庞兄心思缜密,智虑过人,欲要忘却山水,却着实是难了。”

“山,是山却非山,水,是水却非水。庞某了然个中机要,却始终难抵木兄之境界。”

“庞兄又何尝不是令再下望尘莫及。”

书生感慨道:“所谓大繁为简,至简则繁,个中真意,着实玄妙。”旋即又转向木遗风,话锋一转,笑道:“依庞某所见,木兄这‘断剑公子’,如今可是成了‘藏剑公子’了。”

木遗风闻言噗嗤而笑,道:“‘藏剑公子’,这名号可比什么‘断剑’、‘残剑’听着舒服多了。不错,木某别了江湖已久,如今在这临安东城经营了一间茶楼,生意倒也不错。庞兄得闲时,不妨来坐坐。”

“那是自然。”

二人相谈盛欢,正自聊说着,忽只见一队官兵沿着岸边道儿,匆匆向东而去。

停靠道边的马儿受此一惊,顿时躁动不安,慌张奔逃。未闻得半点动静,少年人只觉身边暖风拂过,一道黑色身影乘着江风眨眼飘至马儿身边。硕大的手掌轻抚马首,狂乱之马儿立时便平静了下来。

木遗风转身朝着书生道:“东城似是出了事儿,木某需得回去一瞧,他日再邀庞兄饮茶叙旧。”

书生淡淡一笑,木遗风已然闪身进了车内,虽无车夫驱使,那马儿仍是乖巧地转过身,急急向城东奔跑而去。

待得车影远去,书生这才收回目光,少年人却兀自失神伫立。

“虹儿,咱们也回去罢。”

少年人闻声愕然回过神来,问道:“先生,可是您的画?”

“已画完了。”

言罢,书生即负手向西踱去,只剩下困惑难解的少年人,在江岸边静静等候那缓缓沉下的夜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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