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瞿飞燕终于停下了追逐的脚步,一手撑腰,喘了一口,“差不多了,你有屁快放!”
袁赫贤往她身后遥遥一望,只能勉强看到远处两个火点。他往回走了几步,来到了她的面前。
“你这丫头倒是机灵!”他笑了,“居然晓得要配合我演戏。”
“别一天到晚丫头长,丫头短的!”瞿飞燕有点不耐烦,“听说二公子你今年本命年,咱俩还指不定谁比谁大呢!”
“哟,同是本命年啊!”袁二公子忍不住抬头看天,“我就说呢!我一个人本命年也不兴这么倒霉的!原来身边还有一个人灾星高照呢!”
她着实是有点烦他,“这都大半夜了,你不困,姑奶奶我还想睡觉呢!”
“什么姑奶奶!我不占你便宜,你怎还要来占我的便宜!”袁赫贤啧啧摇头,“在年岁上,这你可就别指望能压爷一头了!爷正月初一生人,肯定比你大些!”
“哟!那还真是巧了!”她把腰杆子都挺直了,“你小姑奶奶我也是正月初一生人!”
“同年同月还同日?”袁二公子要是信她才怪了,“少唬我!哪儿那么巧呢!”
“管你信不信!”遂催促道,“要说什么事,赶紧的!”
袁赫贤沉了沉,这才换了一副说正事的嘴脸,“是有几个事要和你说一说。”
“还几个?”
他嗯了一声,“先说第一桩。这次去江都,不会久留。那里鱼龙混杂,须得十分小心。我不想带着五公主入城,所以需要留你们在江都以西的坞镇等着。”
瞿飞燕皱了皱眉头,“你一个人去江都?”
袁赫贤点头,“坞镇比靖城都要小上许多。人少、朴实,也相对要安全许多。”
“我瞧那金枝玉叶只认你……”她不确定道,“我觉得她未必肯留在坞镇和我们待在一处。”
“她去不得那里。人,我会安抚妥当,你们只需替我看着她就行。”
“知道了。”瞿飞燕想想就觉得头疼,“说第二桩吧!”
“我怀疑邕国南疆这一片有不少东屏王的人。”
她不由一怔,“不少……是多少?”
“大约遍地都是。”
“啊?!”
“别大惊小怪的。”袁赫贤往她手里塞了个李子,“先压压惊!”
瞿飞燕从善如流,接过来就啃,啃得汁水横流,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今儿我在靖城的时候,看了出戏,”他自己也啃起了那半个梨,边嚼边说,好似说的是无关紧要的闲话那般悠闲,“是东屏王的人演的,演给咱们邕国百姓看的。”
她嘬了嘬流下来的汁水,“演的啥段子?”
“演的是爷前些日在东屏的壮举。”
瞿飞燕手上的李子差点都掉地上了,“这么快?还叫你这个本尊瞧见了?”
“巧不巧?”
“这何止是巧了!他会不会是故意演给你看的?”
“一开始我也想过这种可能。但仔细想了想,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他抱着一边的胳膊,“脚长在我身上,今日我会不会进那茶馆,谁都不知道。”
瞿家小姐抓错了重点,“我们忙前忙后采办干粮,你居然跑去茶馆喝茶听书?”
袁赫贤愣了愣,没想到她会抓错重点,“你难道不该庆幸我今天去了?”
许是犯困,她有点不在状态,“我为什么要庆幸?”
袁二公子唉声叹气,“看来今晚不适合说正事。得!咱们改天再说吧!”
瞿飞燕赶紧拽住了他,“说话说半句,你是想找打!再说了,这时辰是你自己挑的,怎还埋怨起我来了!”
他看了看天,“这才刚过亥时。”
“寻常这个时候,你小姑奶奶我都躺床上了!”
“你可没那么好的作息规律。”袁二少嗤之以鼻,“也不知道是谁,子时了还上房顶找我喝酒聊天!”
“谁找你喝酒聊天了……”
她犟了一句,却又意识到前两次好像的确是自己去找他的,于是这后半句便就没了底气。
袁赫贤垂眸去看她,觉得稀罕。他很少见到瞿飞燕气短一截时的样子。记忆中,似乎这个姑娘一直都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瞿飞燕朝他看了看,继续气短,“你看着我干嘛……”
袁二公子眉梢微挑,“挺标致的一张小脸,脾气怎么这么倔!”
瞿飞燕几乎是与他并肩站着,抬腿就往他膝窝里扫,扫得袁府二少猝不及防,直接给跪了。膝下的黄金撒了一地,手里没吃完的半个梨也不甘寂寞地跟着一起滚出了老远。
“你这女人……”他边起来边啧巴嘴,“怎么动不动就对我动手动脚!”
瞿家小姐皮笑肉不笑,“挺斯文的一张书生脸,嘴怎么这么碎!”
本事没有嘴厉害的袁二公子摸着自己的膝盖骨,嘶嘶直叹气,觉得自己遇上了对手!
棋逢对手,这位袁府的二少爷还就是这么没出息地直接怂了。
“嘴笨!总惹你生气。”他往她手里塞了个梨,“给你赔不是,你消消气。既然困了,就早些回去睡!剩下的事情,我们改天再说。”
瞿飞燕半点都不客气地接了过来,摸了摸那粗糙的果皮,珍惜地揣在怀里。她打了个哈欠,泪眼汪汪,睡意渐浓。
“剩下的事情,大抵也没那么重要了,没必要避着我们镖局的其他人。明日找个空挡,一起说了便是!免得我憋着难受。”
“知道了!”他让她先走,“我瞧你困得紧,赶紧回去睡!”
瞿家大小姐又打了个哈欠,十分放心地把背后交给了他。遂觉得袁府的这位少爷虽然嘴碎,但眼力见倒是不错,也挺体贴。
夜风拂面,她是真的困了,便就走得大步流星,连头都不带回一下。
袁赫贤慢慢悠悠地跟着,眼睛却不时地左右顾盼着。虽然现在这个时候,东屏王派人来拦截他们的可能性不大,但他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在看不见的地方,不动声色。
袁二公子回去的时候,五公主已经在招月的照料下就寝了。篝火边,就剩了一个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高阳。
袁府书童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少爷……”
“怎么了?”他的脸上也挂上了倦意,接着打了个波澜壮阔的哈欠。
高阳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衣摆上,“你去还个梨,怎么还给人家姑娘跪了!”
袁赫贤低头瞧了瞧,顺手掸了掸上面的土,“嘴笨嘛,说错了话,给人赔了不是。”
赔不是的办法没有一千也有一百,何至于用跪的!高阳一时无言以对,只觉得自家少爷委实是太出息了些!
姑娘还没过门呢,就动不动给人家跪。等到日后进了门,还不知道得怂成什么样!
他递了水囊过去,“大半夜的去调戏人家,我以为会让你精神些,怎么调戏完看上去反而更累了?”
“好像是觉得神清气爽了些……”袁二少张开血盆大口又十分不羁地打了个哈欠,“浑身舒坦了,可不就犯困了!”
高阳:“……”
袁二公子河牛一般,豪饮了半壶水,末了还打了个饱嗝,“睡了睡了!可累死爷了!”
露宿郊野,这位爷是可以没心没肺睡得大大咧咧,但身为书童的高阳却不可以。他得守夜,以便在需要的时候一脚把他踹醒好起来逃命。
无独有偶,飞天镖局也安排了人值夜。这种事情,一般都会落到年轻的壮丁身上,挨不着老油子们的边。
今日值夜的,是严武。他十分孝顺地坐在了亲爹严启润的身边,但眼睛却离不开远处的瞿家小姐。时不时地就看上两眼,好似在解馋。
高阳闲着无聊,遂就有点好奇那忠狗在这一晚到底能看他主子几眼。
掰着手指头数到了后半夜,起风了。月弯躲到了黑云的背后,让周遭变得更加昏暗。有乌鸦的鸣叫,也隐约能听得到野兽的低吼。
身边的袁赫贤动了动。高阳头也不回,伸手精准地扯住了披风的一端往上提了提。
袁二公子侧过了身子,似乎睡得不太安稳。
警惕着周围的异动,高阳习惯性地伸出手往他身上拍着。一下一下,很有节奏,也很轻柔。不一会儿,他就又睡实了。
思绪不禁飘回到了南夷山的那段日子。那时,二少爷不过五岁。寻常小儿在他这个年纪若是离了爹娘,必然是要大哭大闹,吵得鸡飞狗跳。但赫贤少爷不是,他一直都很安静,仿佛在那个本该天真无知的年纪他便就早早地懂得了隐忍与坚强。也只有在睡着的时候,才会流露出内心的恐惧与不安。
不哭不闹的袁小公子,在南夷山上长大成人。除了学业不精外,也就只有顽皮的性子让一大一小那两位师傅颇为头疼罢了。
风吹走了疲惫,高阳抄起手边的树枝拨了拨篝火。火星子乱蹦,映得他的脸忽明忽暗的。
那边厢,严武支着脑袋,肆无忌惮地端详着他心仪的姑娘,好似在观赏一件精美的物件,怎么都看不腻。
高阳这才回头看了一眼睡得七扭八歪的自家瘟神少爷,由衷得觉得他以后在情路上可能要倒些不大不小的血霉。
一夜的平静过后,红日如约出现在了地平线上,即便被一层雾色遮挡着,依旧能驱赶浓墨一般的黑暗。
大地尚在沉睡着,赶路人却已渐渐转醒。
只袁二公子除外。
飞天镖局那伙人惹出的动静都没能吵醒袁赫贤,可见昨日那一路的劳苦把他累得不轻。
“少爷,该起了。”高阳半坐在他身边,用手推了推,“天亮了!”
二公子没反应。
他再接再厉,“飞天镖局的人都等着咱们呢!”
二公子还是没反应。
“五公主都起了!”
二公子翻了个身,拿后背来回应他的这句叫醒。
高阳叹了口气。他家少爷贪睡这个毛病,就算是在北岳山都没能改掉。哪怕是罚抄经文也不能让他在妙音师太的地盘上早起去上早课。
一夜没睡,他揉了揉眉心,却在须臾间突然想有了主意。
只见他弯腰俯首,凑到了袁二公子的耳边。也不知道说了句什么,二公子一下子就坐了起来。
适时,飞天镖局的人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就等那少爷起床带路继续东行。他们一边吃着干粮,一边时不时地往那少爷的方向看。
瞿飞燕便是这众人里头的一个。是以当她对上了袁赫贤的目光时,先是怔了怔,随后是愣了愣,最后才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因为袁赫贤瞧她的眼神,就跟捉奸似的。
袁二公子抬脚就给了高阳一鞋底,“一大清早你造什么谣!”
高阳满脸促狭,“既然知道是造谣罢了,少爷你怎么还这么激动!”
“你造人家姑娘的谣,难道我还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
高阳意味深长,“人家姑娘,又不是你的姑娘。”
“你是我们袁家的人,在外一言一行都代表袁家。”袁赫贤满脸晦气,“别人还以为是我没管好你,让你在外头胡说八道。”
“少爷,”他脸上的促狭之意更甚,“我可是攀在你耳边说的悄悄话。除了你,可没别人听见。”
袁二公子一时语塞,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的。
最后,他又赏了自己书童一脚,没好气道:“起来,走了!”
高阳慢条斯理,“这就走了?不醒醒神再吃点东西?”
“吃什么吃,气都被你气饱了!”
他整理着他的斗篷,继续有恃无恐,“是气饱了,还是吓醒了没胃口,少爷?”
袁二公子虎着张脸,没搭话,眼睛却再一次瞟向了不远处正在大口啃饼的瞿飞燕。
天阴沉沉的,红日也不过是短暂地露了下脸,便就又躲了起来。秋风呼啸在耳畔,模糊了远处的嘈杂。
篝火已经灭了,只余青烟袅袅,挡在了他与瞿飞燕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