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
在平原上住惯的人,没有大山,没有大河,没有奇特的地形。待得久了,只有一马平川,只有房子连着房子,庄稼挤着庄稼,没有新鲜劲儿。
我很早就向往山、树林、河谷那样的地方。
一个太熟悉的地方你看不出她的好,就像人一样。那是因为你和那个环境融为一体,无法分割,你就是那一片庄稼,你就是那一片片房屋。
坐在门槛上看北山,老人说那地方很远,山脚下有我们的亲戚。我一直很希望能去那个亲戚家,然而那是家老亲,没有大的事情是不走动的,我的心时常落寞而又期盼着。
我家的南面是咸阳原,就是白居易诗里写的:“五陵年少争缠头”的五陵原,然而那时我是不知道。出我家后门可以看见汉景帝高大的陵墓,圆圆地杵在那原上。那里的村庄没有我的亲戚。小时候就知道,要去南原就得涉过泾河。然而没有正经事,谁会带你过河爬陵呢?
我只有在我家的南门和北门之间时常心驰神往。
谁知道呢?有一天我就长大了,我学会了骑自行车,我知道早晨吃什么东西可以支撑我一天,我的双脚有使不完的劲,我的自行车就是传说中的风火轮。我能去我想要去的地方。我开始疯跑。在路上我能想很多事情,尽管现在都没有一点痕迹了。我很愉快,有时真想变成一阵风,其实我就是风。
我要去我要去的地方,不管有多远。我时常这样对自己说。
终于在一个初夏的早晨,我要出发了。在镇上我吃了六根油条,喝了两碗豆浆,之后很豪爽的把钱砸在桌子上,我听见老板在身后轻蔑的笑声,我那些钱是一分一角的小票,有一大堆,我数数都烦。但我不会多给,让自己吃亏,也不会少给,让自己占去了便宜。
向南,向南,过河,上原。泾河,那是怎样的一条小河呀,然而我的车不会游泳,我更不会。年青的时候,都不会有叹息,出了门儿嘴要甜我是知道的,跟船老大聊几句天,说一大箩筐好话,答应帮他拉船,他才肯答应等凑足两个人让我免费过河。其实他不缺力气,只是因为善良。
原似刀削,有的地方与我骑行的公路垂直,有一条路旋转着上升,那是通往景帝陵的道路。我开始卯足劲了蹬,告诉自己,一口气蹬上去。直着上是不行的,得骑“Z”字形,老师讲过的。
汗一身,土一身,在自行车咯吱咯吱的喘气声中,我终于上原了。我终于以为我要看到一个不同的世界了。
然而,原面是如此的平整,比我在原下看到的我的平原还要平。
风景只在自己的想象中。
我有些茫然,继而释怀:走向的过程不也是美丽一种吗?
景帝陵高高的封土就在眼前,长满了庄稼,它就那么突兀的绿在哪里,和周围的庄稼长成一片。即使满眼的庄稼绿也丝毫不能让我暴跳的心平静下来。一个劲儿的热,我能感到嗓子眼有些发甜,我的胃可能已经变成蔗糖加工厂了,它一劲儿地把恶甜送上来。
景帝陵现在已经不那么高,我突然没有了爬陵的想法。
原上离太阳很近,没有风,汗还是一个劲儿的下。我站在无边无垠的原上,是该转身还是该前行。四顾踌躇的时候,忽然有一个人从远处地面以下冒出来,施施然走向我。
哦,前面还有路,向前!冲啊!
下去的路和上来的路一样是个长坡,我始料不及,就拼命的刹车,大声叫着,怕我的去路有人来会和我撞个人仰马翻。然而刹不住,风火轮越滚越快,“这样下去很危险”,我脑袋一点也不犯迷糊。不知道坡有多长就不知道危险有多远。右边是沟,没有任何办法可想,左边是修路时铲出的壁立的原截面,向左,撞吧。撞上去了,车就停下来了,真是运气。有人说,你这么撞,会把你从这边弹到沟里去的,然而我没有。
现在只能推着车向前,向沟里走去,我怕了你这坡还不行吗?
转一个弯又一个弯,我不知道这坡有多长。沟里的景象是我以前所未见的,有酸枣,有看不见的流水。转过最后一道弯,我到了坡的尽头。
坡底的景象一下子镇住了我,我说不出话,发不出声。
我看见成排的大枣树神情气定而又骄傲地排在沟边,沟也看清了,不是自然的的小溪,是一条退水渠。因为不一样,它也是风景了。
我从没见过那么多那么粗的枣树那么精神饱满的迎接着我。我来不来,他们都这样。我宁愿相信他们一直这样在某一个日子里等我的到来。
继续前行,两边是高而陡的原,中间这条沟,看不到头。左首有许多人家,排成一排,仔细看时,窑洞,是窑洞,我从未见过的窑洞呀!
枣树叶子茂密,此时正开着黄绿色的细碎的花儿,有人家的鸡在门前散步,我不敢大口的喘气,怕惊扰了沟中的宁静。没有风吹过,枣花儿轻柔地飘落,在我的发上,在我的肩上,在我的心里,那是风景的极致。
人家屋前笤帚扫过,落了枣花儿的黄土格外洁净、亲切。走在这样的路上,脚步都是轻柔的。突然间,我和土地,脚下的土地没有一丝陌生,仿佛我就在这里初生,在这里长大,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阳光从枣树的叶间游离地漏下来,看过去,仿佛是温暖的意味。没有风,然而心彻底清凉,人彻底清凉,世界彻底清凉。
敲开人家的门,讨碗水喝。传统的经典的标本式的中国农民淳朴的笑容迎接我,说明来意,人家拿出凉好的开水,没有客气的意思,捧起来,一饮而尽,从嗓子眼一直流到五脏六腑,那是通透的滋润。
看那不同于我的平原上半边盖的房子的窑洞,听主人讲冬暖夏凉的好处,看他们家生活在崖畔的一群鸽子和偌大院落里的几只蹦蹦跳跳的兔子。没有车声,没有嘈杂,没有浑浑噩噩,只有轻声细语,只有淳朴的笑容。
主人告诉我,门前的枣是水枣,秋天时可以来吃,很甜。想一想就要咽口水了。那年秋天,我居然有了一个生活在这条沟里的一个同学,生平第一次吃到了刚从树上摘下的水枣。
告别人家,在沟中徜徉。困了,坐在树下,靠着他粗壮的树干,眯一会儿,任枣花儿就像诗一样的飘落,任流水就那样叮叮咚咚的唱过,一个人,就一个人。
我到的地方,有一个可怕的名字:狼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