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边缘》连载,第十五章(自创作品,自主版权,文责自负)

“你改悔吧!”

一个清脆的微信提示音,小庄睁开惺忪的眼,他正在赶一篇近代龚阳税收历史的文章,不知什么时候趴在书桌上睡着了,干么的吆喝么,文章的题目就叫《清末民国龚阳税收状况简考》,用他的话说,他现在穷得只剩下壶和文章了……

抬眼看看表,已近午夜……

这是《新约》上的句子,在这静谧的夜里,它平平静静地出现在小庄的手机上,它来自遥远的北京,出自他心心念念的初恋人的手……

“几十年来,我一直坚持忠义孝悌,你让我改什么?”

“你忠于什么?”

“我忠于党,忠于人民,忠于你!”

“等你改好了,我就做你的情人。”

……

“那你改悔吧!”

“我改什么?”

“改换你的情人候选人吧!”

他放下手机,向后靠在椅子背上,闭上眼,并不为最后一句的冲动觉得多么后悔。他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被人拿捏,最不喜欢的,就是乖乖地就范,就别人之范,循规蹈矩的外衣所裹挟的,一直是一匹桀骜不驯的心马,不曾被任何人驯服……

这最后一句话,也许会是他的最后机会,也许会把他的初恋情人推至千里之外,再无续缘的可能,但他仍然不后悔!

然而,他还是太小瞧他的老情人了,他自以为高高在上,手握道德伦理的尚方宝剑,可以掌控一切,藐视所有。但是,讲拿捏,讲心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税官,又怎是一位司局级高干的对手?!一向自以为是高超的操盘手,以为自己早就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躯,百毒不侵,其实,连人家的脚跟都够不到!一句“忠于你”,貌似高明委婉的表白,却已被对手轻易地窥破他的脆弱,轻轻一指便将他弹落在泥潭里……

第二天是这个小县城的古玩交易日,小庄决定到集市溜一圈。乱世黄金,盛世珠宝,古玩市场是需要经济基础做支撑的,龚阳是经济发展相对滞后的县区,所以这个小市场一直不太景气,聊胜于无。拐进胡同,小庄放眼望去,也就稀稀落落的十几个摊位,东西除了假货就是些粗低货,没什么值钱的毛,更无漏可拣!

他信步走过这些地摊儿,有些摊主讨好地和他打招呼:“来,哥,看看有喜欢的不?”他只是微笑着点点头,并不做停留,径直来到一间门店门前,门边的牌子上写着“龚阳县收藏协会”,门上方有一只很夸张的匾额,写着“藏友之家”,里面有五六个人在聊天,都是些老面孔,看到小庄,都站起来热情地和他打招呼:

“来来,林会长!”

“哎呀,稀客呀!”

小庄是龚阳县收藏协会和古玩商会的初创者之一,做过理事、副会长,兼做过紫砂分会的会长,妥妥的元老派,更兼坐拥几百把好壶而低调谦虚,不显摆不张扬,颇有闷声发大财的做派,大家都乐意和他打交道。在龚阳那位大神玩壶玩得明白,坊间传言有好多版本,但小庄一直是个极神秘的存在,让任何人不敢小觑……

高仙大神依次落座,边喝茶便开始谈经论道,移山填海,引经据典……将自己那点并不宽裕的经历再拿出来显摆显摆,把自己那点捉襟见肘的见地再抖落出来晒晒太阳……

气氛热烈而有序。大家畅所欲言,谈近期的行情,各自的斩获,谈在何处何方的经历,哪一疙瘩又出了传奇般故事,神一般的物件……等爆料完了,茶也喝到几近白开水色了,有人提议打扑克,正中下怀,都踊跃赞成。一局又一局,说说笑笑,高参们点评,自我总结,看着赢牌的朋友那老脸上得意的笑容,听着那超爽的笑声,小庄觉得十分滑稽可笑,心想这就是你们这一窝人每天的最高追求……

必须得走了,不然中午吃饭又会被这些人灌得东倒西歪。小庄捏着扑克心不在焉,正寻思着如何脱身,这时手机响了一下提示音,他以为是微信,仔细一看是条彩信,是她发来的——明明!他诧异她为什么要发彩信,赶紧将扑克递给身边的人,拿着手机走到门外。

一张图片,大山里的风景,有水有树,怪石嶙峋,场景莫名地熟悉。小庄端着手机横竖地看,竭力思索着,猛地想起来了,那棵歪脖子树!就在那棵树下,他三十年前曾给一位女孩做过人工呼吸!他两眼瞪得滚圆,定定地看着图片,没错,是奉山!那是白象潭!怎么?她来奉平了,又上山了?!

还没等脑瓜子转过弯来,一条短信又进来了,更是让他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山风,依旧这么冷。”

“我该拿什么还你?”

“庄,别恨我了!”短信音一声又一声,一条紧接着一条,如索命的绳子一扣扣将他的脖子勒紧……昨天刚联系了,今天她就来了,她想干什么?!林小庄心里一阵阵发紧,大脑一片空白,为什么给我说这样的话?

镇定!冷静!他在心里一遍遍命令自己,是,我做的或许有些决绝,让她委屈了,让她失望了,让她心寒了……可是这总不至于让她有什么想不开的,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吧?如果一位厅局级女领导不堪恩情的压力,世事的冷漠,而以某种极端的方式做出了断……

“庄,就当我从不曾存在过吧!”这条短信更是把小庄吓得魂飞魄散!

不好!一刻也不能再耽搁了,他不敢再往下想,迅速将电话拨出,被秒拒,接着发出视频请求,同样被秒拒!接连拨出,依然是那样!那还得了,他紧接着发出一条微信:

“明明,你来奉平了吗?呵呵,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呢?”同时贴上了好几个憨乎乎的笑脸……

过了好一会儿,没有任何回音,他想了想,又发出一条短信:“恨?为什么这么说?我从来没有过,几十年了,我对你除了爱,依旧只是爱!”

依然没有回音……

不能再傻等了,明明,司长大人!你这是想要我的命啊!小庄骑上电动车,往家里飞奔,周末的中午,小县城的街道上热闹异常,人流,车流,严重阻碍着小庄的行进速度,他焦急万分,再也无法淡定,在心里恼怒地骂着:这些人真是闲得无聊,没事在街上瞎转悠什么!……

好不容易回到家,他百米冲刺跑到车旁,急切地启动起车辆,车喘着粗气,怪叫着,歪歪斜斜地冲出地库……

红绿灯?去你妈的吧!监控?见你的鬼去吧!车,载着一颗焦灼的心,甩掉任何羁绊和规则,全速前进。小庄使出浑身解数操控着车辆,同时一遍遍提醒告诫自己:小心!一定要小心!别把两个人都搭进去了,呵呵,双双殉情,那可就成了能上热搜的新闻!不不,不会有事的,奉山老奶奶会保佑我们的,老奶奶大慈大悲,普救众生,保一方平安,不会不管我们的……一边开着车,一边祈祷着,同时还不忘一遍遍地打着电话,一条条地发送着短信……

“明明,你还没来过龚阳吧?晚上我请你吃正宗的龚阳烧烤。”

“奉平又开放新景点了,花样年华,老有意思了,要不要带你去看看。”

……

从龚阳到奉平,一个小时的车程,今天小庄四十来分钟就跑到了!这座世界名山,承载着太多的风雨,从远古到当今,怀容着太多的故事,从高高在上的皇帝到蚁行蜂食的众生……

许多年前奉山就不允许私家车进山了,在盘山路的入口处,林小庄拿出身份证和税务检查证,还有手机上的图片,语无伦次地解释着,说明着情况的紧急,急得满头是汗。在场的工作人员听明白后,也不敢怠慢,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在守护和谐社会,打造平安景区的大笔调下,奉山上是绝不允许出任何岔子的,几个人立刻和小庄一块,紧急向事发地赶去……

在白象潭边的大石头上,小庄老远就看到有一个人面水背路坐着,眺望着远处,穿一件米黄色的上衣,身边放着一个背包和一瓶水,略微卷曲的短发。没错,单凭头发小庄就断定是她!明明!

她的脚下就是深不可测的潭水,几个人慢慢向如雕塑般的美丽女人靠拢,小庄伸手示意那几个人不要靠得太近。他猫着腰一点点向前挪动,神色凝重,动作缓稳,他蓄势待发,即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饿虎扑食之态,来个华丽的鱼跃,将绝望的女人从身后抱住,然后拖下石头来。

关键时候,雷霆万钧之刻,就在他将要向世人展示他那矫健的身姿和教科书般的动作的时候,就在他即将隆重复刻英雄救美的辉煌伟举时,明明忽然回过头来,老男人做了一半的动作瞬间僵固在那里,弓着腰,支棱着俩胳膊,只好对着女人傻笑着……

明明看着眼前的怪物,还有怪物变态的姿势,觉得十分好笑,当又看到围着她的那几个穿着制服的人后,瞬间明白了一切。税务男手脚画着优雅的弧线,从容地收起神姿势,满脸灿烂地说:

“明明,你看,你来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

“奉山是恁家的?我来要和你说。”明明没好气地怼了回去。

“那是那是,上面太危险了,快下来吧。”

明明慢慢地从大石块上往下退,小庄赶忙上前去扶她,女人有意躲开他,从另一侧下到地面,然后对那些人说:

“哦,我没事,我就是坐这儿想看看风景。”

“女士,有什么事好好商量,你可别有什么想不开的。”一个人向前一步小心地对她说。

“大姐,你真的没事?你可别吓我们!”另一个人接着说。

“我真的没事,我就是出差路过,顺道来逛逛,你们别听他胡言乱语,谢谢你们!”

“那好,那好,好客海北,亮丽奉山,我们这儿就是游客温馨的家。这是我们的服务电话,什么事我们都能帮你解决。”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向前递给她一张名片。

“好的好的,谢谢,谢谢你们!”

一群人刚刚紧绷的弦都放松了下来,领导还是有些不放心,又微笑着对女人说:“女士,您远道而来,要不到我们办公室歇会儿?”

“谢谢!不用,我真的没事,麻烦你们了。”

“那好,我们就先撤了,祝你旅程愉快!”领导说完,接着回过头来,换上了另一副面孔,将小庄拉到一边,低声问道:“你确定没什么事情?”林大局长茫然而懵逼地点点头说:“应该没什么事吧。”

“那好,你税务局的,我记住你了,要是出什么事你要负责到底!”

“嗯嗯。”

领导想了想,又瞪着眼恶狠狠地补了一句:“看好你的女人!”接着挥挥手大声喊道:“走啦,弟兄们!”

小庄连忙上前,拿出手机,拽住一个人说:“我也没带现金,转点钱,大家抽支烟吧。”那人不耐烦地抬起胳膊将小庄的手机碰落在地,他捡起手机,仍满脸歉意地对一行人笑着。

另一个戴眼镜的瘦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回头把门票补上。”

“哎哎,一定一定!”

女司长站在那儿,并不看他。林小庄尴尬地笑着,环顾了一下周围,旁边大树下有一个茶摊,枝头上挂着一个仿古的镶红边的布幌子,上面写着“奉山大碗茶”,小庄做出延引的手势说:“来这边歇一会儿,喝口茶吧。”

两人在石凳上坐下,老板娘过来说:“有三块的,五块的,十块的,二位客官……”,没等她说完,小庄抢过来说:“来最好的!”

明明拧开随手带的矿泉水,刚想喝,被小庄劈手夺过来,瞪圆了眼决绝而严肃地看着女人,把一瓶水咕咚咚地全倒在地上,又满腹狐疑地闻了闻空瓶,抬手将瓶子扔出老远,他怕水里有毒!女人不屑地看了看他,扭头看向络绎的游人,没有说话。

大碗茶端上来了,这是奉山的一大传统特色,粗瓷的大碗现今已很难见到了。茶香沁鼻,热气袅袅,一片片茶叶打着旋漂浮着,如湖面上自由飘荡的小舟……茶很热,小庄低头捋着碗沿吸溜着喝了一口,热茶下肚,他这才感到无限疲惫,原来衣服几乎被汗浸透了,一通忙乱加神经紧张,身体真有些吃不消,他闭上眼有气无力地说道:

“明明,我这颗心脏再也不是三十年前的小心脏了,你饶了我吧!”忽而想起了八六版电视剧《西游记》里的一个名场面,觉得和当下很贴题,他把一只手伸向天空,岔开五指,学着电视情节高声喊道:“猪长老!收了神通吧!”

很形象也很滑稽,女人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瞥了一眼大演员说:“真和猪八戒一副德行!”

高明的演手,恰好的节点,惟妙惟肖的演绎,随手拈来的一个段子,如一股神奇的风将所有不快和心结吹得烟消云散,将两颗心一下子吹到三十年前……

“还挺好喝呢!那个时候你怎么没请我喝来?”女人低头喝了口茶说。

“那时候没钱!今天都给你补齐,来三十碗,一年一碗,喝不完不能下山!”男人直起腰身,扯着嗓子咋呼着。

女人着实被这个大活宝逗乐了,大声笑起来,一男一女对视着笑着,笑着笑着女人的眼泪却流了出来……

小庄唬了一跳,赶紧问:“又怎么了?”

女人看向远方,抽泣着,咬着嘴唇说:”不知道,就是想哭。”

……

一花一世界,春风正浓,头顶上的树冠如华盖般罩着二人。女司长昂头看着郁郁葱葱的枝叶,还有老树上方的朵朵云彩,面无表情,但心里是微微笑着的。这个男人是如此地不堪一击,冷峻外表下面,是一颗柔弱的心,她略施小计,便轻松翻盘,如今大仇得报,位置完全转换到位!这个善于拿捏别人的男人现在已被她拿捏的死死的。从此而往,他将永远匍匐在她的脚下,对她俯首听命,做她的情感奴隶,电话响起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这场游戏她赢了……

轻松一招,小破局长被彻底打服!此时的他正暗自庆幸着,庆幸是虚惊一场。彻底放下心来后,小局长开始大施殷勤之能事,舔狗之招数,极力卖弄着他自以为高明的幽默和渊博的知识,只为讨得老情人一笑,颇有千金买一笑的味道。当然,还需找个合适的理由显摆显摆他那引以为傲的豪宅和藏品,这是必不可少的重头戏……

奉山脚下,有一间华贵极致珍玩满目的书房,咱不为老大,谁又敢称第一?!在这别号奉山第一的书房里,收藏家傲娇地向远道而来的贵客展示着他的宝贝和对古董独到的见地。他滔滔不绝,历数家珍,切切够一盘下酒菜的大舌头上下翻飞,如过江之龙……自不必说那近代大师的绘画,也不必说商周时期的青铜器(也保不齐是上周的),更不必说各式各样的紫砂壶,便是那几尊花花绿绿的奇石,就让明明喜爱不已。

“呵呵,真不少呢?”女客人饶有兴趣地听着他的讲解。

“还差一样。”

“哦,什么呢?”

“你猜。”

“我怎么知道呢。”

“几十年来梦寐以求,一直未能如愿!”讲解员一脸坏笑。

明明正抚摸着一件奇特的寿山石,听到这隐喻而俗不可耐的话,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回头冷冷地盯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盯了一会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到:

“你真贪婪!”


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两人觉得没聊几句就到了晚饭的时候,还没能互诉衷肠,只好先吃饭。男人问女人想吃什么,有什么忌口,俨然一位好老公般殷勤体贴,女人表示无所谓,人家是厅级,什么没吃过?!阿庄就在手机上订了个颇具奉平特色距离不远档次颜值都不错的饭店,评分也挺高。二人下楼来到马路上,小庄提议说扫个单车,我带者你,明明说一人扫一部吧,单车可不允许带人,男人见小阴谋没有得逞,就说要不走走也行,反正也不远,女人微笑着说也好……

饭店人气很旺,很热闹,也很嘈杂,服务员忙得不亦说乎,都心急火燎的,有的甚至一路小跑,点菜的时候得大声咋呼对方才听得到。女人就有些犹豫,毕竟一个女厅官在这种地方吃饭有些放不开,孤男寡女的,就说还是打包回去吃吧。男人就拣特色的菜品点了一大堆,女人说行啦吃不了了,男人执意再加上两个酱猪蹄,女人说你还嫌我不胖啊?男人说这东西没多少肉,主要是皮,胶原蛋白,美容的。女人说你原来嫌我不美啊?男人用手捂着脸说俺么也不说了,说什么都是错……

打包盒一个个打开,摆了满满一茶几,小庄拿出了一瓶早几年的茅台,貌似歉意地笑着说:

“实在不好意思啊,没有更早年份的了,平常小酒,不足以招待贵客。”

“呵呵,扮什么斯文啊,真让人受不了!”

一男一女就坐在地毯上,懒散地靠在沙发边上。两只酒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悦动的响声,两人对视着,老情人孤男寡女对饮,在寂静的夜晚,在男人的家里,多少有些尴尬。

“不想说点什么吗?”女人问。

“祝你永远年轻漂亮!”

“假且俗!”

“那就祝我们的……情谊天长地久!”

情谊这个词用的比较好,可以宽泛地指一切,智者见智,凭悟性,自己琢磨去吧!其实,时空豪跨了两个世纪,上个世纪的年少冲动,前一阵子的掰扯与伤感,他们现今的关系,状态,也只能用情谊来涵括了……

女人听后,什么也没说,收回目光,自顾自地呷了一口酒。

两只酒杯随意晃动着,轻轻碰撞着。时不时碰撞在一起的,还有两对眼睛里的眼神,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酒一口口喝着,话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两人都是体制内,共同话题不算少,体制内顶层与底层来了一次大衔接大碰撞。两人也都是聪明人,都刻意乖巧地避着触动敏感神经的话题和字眼。但是,他们也都很想,甚至是期盼,敞开心扉,把最想说的话说出来,将所有的事情都捋清楚,最好是将二人以后的关系和走向做个定位,或者是了结,但最终谁都没有说出来……

在这适合喝酒的夜晚,上好的酒,最重要的是和最想一起喝酒的人,很快,一瓶酒就见底了。男人惊异于女人的好酒量,对女人说再来点?女人有些倦怠,略带酒意,拿眼斜睨着男人说来点啤酒吧,脸上有些暧昧,眼睛似半开的桃花,这眼神瞬间让男人上了头,小心脏不听话地突突着……

白天的一通忙活,加上酒老爷开始频频施法,很快小庄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倦意阵阵袭来。女人更是对酒难以招架,以至于易拉罐掉在地上都不知道,头靠在小庄的肩上就沉沉地睡着了。

真神奇!这场景,像极了三十年前的一幕,豪别了三十年后,两人终于再次偎依在一起睡着了。同样的姿势,如出一辙,只不过,那时是在山上,这次是在山下;那时是在冰冷的屋檐下,这次是在温暖的豪宅里。躯壳皮囊还是那两副,单单是老了些,皮糙肉厚了些,但是,皮囊里面的心已经不一样了,那时的心是单纯的激进的满怀梦想的,现在的心是疲惫的世故的看淡一切的……

后半夜女人醒了,觉得脸上冰冰凉凉的,伸手摸了摸黏糊糊的,她睁开朦胧的眼睛向上看看了,酣睡的老男人半张着嘴,原来其人的哈喇子滴到自己的脸上了……女人伸开胳膊使劲打了个哈欠,推了推男人,男人没有反应,仍然歪头睡着,她又伸手拍了拍男人的老脸,揪着老耳朵晃了晃。

“喂,醒醒!”

“嗯?嗯?怎么了?”男人抹拉着嘴上的口水迷迷糊糊地问。

“我让你醒醒!”

“哦,怎么啦?”男人使劲睁开眼问。

“你干嘛来?”

“睡觉,我能干嘛啊?”

“你亲我了吗?”

“亲了。”

“你……”

“在梦里,嘿嘿。”

“哼,谅你也不敢!”



早上醒来,女人发现身上多了件毛毯,已不见了男人,头有些疼,酒精刺激后遗症,心想这算什么事啊?喝酒喝到醉,毫无节制,抱着一个老男人在地上睡了一夜,真是奇葩,离谱,离谱到家了……她摇摇晃晃地起来,又发现茶几上有张字条,上面写着风骨俊逸的一行字:我去买早点了。还画着一个蹩脚的笑脸。女人就想:这个男人字写得比我好。走到阳台,窗外,初升的暖阳照耀下,是洁净曲幽的小道,雅致齐整的绿化带,远处还有凉亭、假山和流水。女人又想:这所房子自己也未必买得起,这个男人不简单,必定有我不知道的一面……

女人走进卫生间,开始洗漱,接着又打开包,仔细地化着微巧的妆。镜子里的自己,早已不是三十年前的少女了,绝不能让这个男人看到自己凌乱的一面,绝不能让他看出自己的老来……

收拾停当,男人正巧也进门,两人对视了一眼尴尬地笑了笑,坐下开始吃饭,像两口子一样。男人递过一个鸡蛋,鸡蛋还热乎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指尖碰到了指尖,女人拿复杂的眼神看了看男人说:

“帮我订张回京的车票。”

“这么着急?打算带你四处转转来。”

“不了,明天要上班,再说也没带换洗的衣服。”

“想订几点的?”男人不再说什么,拿起手机问。

女人低下头,隔了好一会儿问:

“那个车站,还有吗?……”声音极细小极伤感。

“应该还有吧。”男人也低下了头。

女人抬起头,含泪笑着说:

“我欠你一个约会,我想还上!”

“三十年前的一万块钱相当于现在的一千万,按通货膨胀率,你该还我一千个约会!”自以为高明实则不合时宜的玩笑。

“你真贪婪!三十年前你欠我一场婚礼,按你的狗屁逻辑,你该娶我一千次!”女人向男人吼叫着,泪水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宝刀已老!如今的老绿皮火车,早已风光不再,被嘎嘎新的高铁碾压得一无是处,已到了退出市场的边缘。如一位耄耋老人,还在挣扎着生存,时刻回忆着自己年轻时的豪迈……

同样的火车,同样的夜晚,同样的雾霭,同一个站台……所不同的是,三十年前是一对青葱少年,今天是一对举止文雅,衣着得体的体面人……站台上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大多是图票便宜又不缺时间的乡下人,两人静静地站着等火车。男人想起了什么,微笑着说:

“还记得那天吗?我攥住你的手,手心都攥出了汗也不肯松开。”

“那你现在为什么不攥呢?傻瓜!笨蛋!你不是蠢笨至极,就是虚伪透顶!”女人在心里骂着,嘴上却说:

“是啊,那时候真有意思。”也微笑,微笑掩饰着一切……

男人把女人送上车,卧铺车厢里几乎没有人,女人没带什么行李,很快就安顿好了,两人在狭小的空间里对视着,两张脸离得很近,都想在对方眼睛里捕捉些什么……

“别下车了,跟我走,浪迹天涯,给我想要的生活。”女人对男人说,在心里。嘴上说出的却是:“好了,下去吧。”

“我不下车,我要和你在一起,浪迹天涯,给你想要的生活。永远!”男人在心里说,嘴上却说着:“好的,你路上注意安全。”

老火车喘着粗气,吃力地扭动身躯,缓缓向前爬动。明明探出头来,微笑着向站台上的人挥挥手。老绿皮渐行渐远,等到她确信他看不到她了,像三十年前那样,她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流着泪,竭尽全力向后嘶喊着:“混蛋!你说过!你要娶我!”

等到火车驶离站台,融入茫茫的夜色里,他奋力追着火车,直跑到站台尽头,声嘶力竭地喊到:“我要娶你!”没有人能看到,再也不用掩饰了。虚伪的面具此刻被无情的列车碾得稀碎,男人现出了原形,抱着柱子失声痛哭了起来,哭着哭着身体慢慢向下滑去,最后完全跪了下来,向着列车逝去的方向……

和三十年前一样……

延绵无尽的铁轨如悠长的沧桑岁月,奋然前行的列车似不息的心路历程。火车,不曾为任何人放缓过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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