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依稀如是,只是不知不觉,自己的半生,从莽莽撞撞的青涩少女,从步步警醒的御嫔岁月,至今日的高处不胜寒,竟也点缀了旁人半世的眼眸。
一台旧木桌,一面铜镜,镜子前面坐着一个瘦瘦的女子。她身影单薄,在烛光下显得有些沧桑。
“念儿,得空给我去西街王掌柜那里拿些珍珠粉,你说苏州吴桐乡出产的,他就明白了。”声音有些无力,语气淡淡的,似乎夹杂着说不出的愁绪,随后叹了口气。
入夜已多时,宽敞的房间人在其中更加有一种萧瑟的孤独感觉,窗外有五颜六色的光不时闪动,也有人络绎不绝地过往。
停香阁一直这样热闹。女子看着镜子发呆,窗外就传来几声尖锐的笑声:哎呀呀,吴公子好久不见,今天如烟姑娘可准备了好酒好菜。
这时,门外有人敲门,咚咚几声,听见人喊:如月,今天萧公子点你的场。
女子轻轻一笑,眼神却若无其事,那笑容如浮在水面的涟漪,转瞬即逝。
每到这时,张妈妈都会笑盈盈地走进来,如亲人一般叮咛嘱咐,可是今天也只是派人过来,显得有些漠不关心。停香阁从来不缺有大把颜色的姑娘,准确地说它是一间酒楼,二楼的雅座客人可以点自己中意的女子共享晚宴。这里的姑娘价格可不低,有些还会点琴棋诗画,在客人面前亦是多才多艺。
如月这段日子有些闹心,她总是以身体抱恙为借口,推了一些单子,就算逢场作陪,多半都是心不在焉貌合神离。对客人亦是冷冰冰的,叫人琢磨不透。有客人抱怨,如月也会巧妙应付,假装醉倒,然后对客人嬉笑:不好意思,我罚酒,您别介意。
客人看到女子豪言饮酒也就冲淡了之前的怨气与愤懑,渐渐地如月已连喝三盏。客人看了越发高兴,也就随饮,如月也不当回事,喝酒之后有些委屈道:你怎么才喝那么一点。
如月不开心的时候喝酒,开心地时候也喝酒。最后大部分客人都是喝的酩酊大醉胡言乱语被抬出去。在外人眼里,如月赢得了酒中状元的称号。只是在她心里却是不以为然。因为多半时候,她喝的都是假酒。关键在于酒杯,看似一饮而尽而其中大有玄机。不过是给人变的障眼法。
如月早已经厌倦灯红酒绿的生活,她觉得在这里除了锦衣玉食高床软枕外,没有一样东西是自己的,包括自己的青春。其实最初也是家道中落,自己从小家境宽裕上过几天私塾,懂得一些五音四律,对一些诗词歌赋也是略知一二。后来家道中落,母亲病重,为了给母亲治病,直到她有一天遇到一个路人,对方见她清秀好看又很年轻好像很穷的样子,便问她愿不愿意去停香阁。
那时的停香阁还刚刚开业,需要招聘一些撑得起门面的姑娘,所以那人便又问她,有没有读过书,会不会识字。
那时,若非走投无路,如月也不会去选择干这一行。其实如月并不叫如月,她之前还有一个很温婉的名字,叫秀菱。
秀菱起初是想捞一笔钱,可是又不想被风尘染污,最初只是做一个端茶倒水的使唤丫头。可是长期下来,经常加班熬夜,更重要的是小姐们都一个个比一个矜贵,本对钱财不屑的她,竟为金钱而折腰。不过秀菱有分寸,她只卖艺。从来,她想得到的东西都会想办法得到,本是养在深闺的女子,却不得不在这个风月场所吟诗卖笑抛头露面。其实她一点也不开心。
好吧,看到那些满眼纸醉金迷嬉皮笑脸的男人她心头恶心表面上笑脸盈盈,只是这样的日子久了,连那笑容也变得僵硬。
隔壁突然有茶碗打碎的声音,很是尖锐,让人一惊。秀菱扬一扬眉,问,怎么了。
没过多久张妈妈匆匆赶来,满脸堆笑:哎呀呀,徐公子,你怎么了,一定是喝多了。旋即赶紧叫人过来搀扶。
那个满身酒气喝的醉醺醺的男人指着周围破口骂道:你们这群骗子,还有你。他一顿,指向身后的女子。
女子打扮的妖娆妩媚,却是一脸的委屈,眼角含着泪光,用手巾拭了拭,想要说什么被张妈妈示意打断。
流泪的女子是如梅,上个月刚来。之前房间的主人已经出阁,退休不做,后来张妈妈又找来一个年轻秀丽的女子顶替她。
如梅仗着自己年轻,又是刚出道,自然门庭若市,点她的客人都要提前预定。那如梅讨了便宜,渐渐地变得轻浮起来,把谁也不放在眼里。秀丽站在门外看到这一幕,本是漠不关心,目光落在如梅泪眼婆娑的脸上时,如梅也正睁大眼睛注视着她。满眼的不甘,更多的是一种怨恨,恨平日张狂的自己被人看了笑话。
做这一行的女子,其实看到这样的景象本是见怪不怪。本来就是戴着面具做人,高兴就笑,不高兴抹抹泪,自个儿在暗处暗自心疼也是有的。
如梅咬着嘴唇,不说话。张妈妈倒了一杯酒,赔笑道:徐公子,您别生气,如梅不懂规矩,待会儿我一定好好调教调教她。
秀菱微微摇了摇头,嘴角划过一丝冷笑,随后走进屋去。
没过多久念儿走进来,手里端了一碗莲子羹,有些幸灾乐祸:那个梅姨太贪心,之前萱姨住在那里,本来是送给丫鬟素秋的衣服被她瞅见非要穿在自己身上,什么便宜都占连丫鬟都不放过,结果徐公子来看见了,又是喝了酒,愈发想起曾经萱姨娘作局合伙骗他的事,徐公子一直耿耿于怀本来是想报复萱姨娘的,萱姨娘自知不会有好下场就找个理由辞了,却被如梅撞上了。
秀菱听了丝毫没有反应,只是淡淡道,是啊,挺倒霉的。
旋即从自己桌子里的锦盒中拿出一支玉镯子,看了一眼念儿:你拿去吧,我也厌了。
念儿一怔,连声道谢,收起了镯子便问:小姐是否有心事。
秀菱愣了一下,笑容不知可否地问道,上次要你送给老家的财物你可办妥。
念儿细声答道:奴婢都是按着小姐的吩咐办的。
好的,那你得空把柜子里的衣服变卖了,那些花花绿绿的颜色太扎眼,你如果喜欢拿去也好。
留着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反正迟早有一天是要离开这里。
秀菱想到了什么,便对镜照了照妆容起身走出屋。
咚咚咚,一串敲门声。
谁啊?
秀菱对着门说,是我,如月。
过了很久,门轰然开了,却见如梅立着两眼站在门口,气冲冲道:你来做什么?
秀菱打量了她上下,微微一笑,不能来吗?
如梅一怔,不耐烦道,怎么,有事你直接说,我没功夫伺候。
哦,真的?秀菱反问,怪不得今天你的脸这么好看,你屋内没人吗,方便进来说句话吗?
如梅沉吟片刻,用余光斜了一眼秀菱转身走向屋内。
不错,秀菱环视了一眼四周,是懂得过日子的姑娘,比起紫萱有过之而无不及。那屋子虽然才换了新主人,可是摆设装饰都是数一数二的,看来这俩月如梅没有少挣,果然是后起之秀啊。
怎么,你对诗画很感兴趣。看你墙上挂的字画,那画中人画的栩栩如生,旁边配上的隽永诗句,一看就是有品之人懂得欣赏。秀菱抬头望向墙上挂着的水墨画,饶有兴趣凝视许久,突然语风一转: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张方瑞的人?
如梅没反应过来,脱口道,什么?
秀菱转过头看着如梅,目光如同审视一般,如梅这才知道,她是认真的。便想了会儿,问,张什么?
秀菱又说了一遍,如梅很快便答,不认识。
那好吧,秀菱蔚然叹道:那可能是你忘了,突然声音凛冽:那是谁告诉你我怀了赵员外的骨肉。
什么?如梅越发不解,她还没弄明白是什么一回事,自己虽然跋扈了一点,但是也不至于在背后捅人刀子,就算她再怎么不喜欢秀菱,她也还没讨厌到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于是毫不客气地说道,你吃错药了,平白无故干嘛要污蔑人。
那就好,我告诉你,今天有一个叫张芳瑞的男人因为嫉妒其他男人与你暧昧纠缠偷偷告诉张妈妈说你怀了赵员外的骨肉,所以张妈妈就有备无患地在你酒力下了药。
如梅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她刚才耳朵里听到的话,咬着牙恨恨道,你再说一遍。
还没听明白吗,树大招风,不管是不是,张妈妈是绝不会允许这里的姑娘有人误了她的生意,你在她至少可以日进斗金,当你是摇钱树,可是你一旦误了自己不小心给她惹了麻烦,她可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提早就做了打算。秀菱说完,笑一笑,又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我告诉你,张妈妈用了很重的药,如果你没有自然好,可是有了,也只不过痛一痛歇息几天,可是我告诉你,突然她停下来郑重道:你应该知道那玩意儿不是开玩笑的,你要想清楚了,否则一个不小心就耽误了你的下半生。
如梅简直要疯了,先是莫名奇妙地被人打了一耳光已是很恼火了,情绪还没缓和过来,突然又生波澜,而且这次简直是五雷轰顶,她已经气的说不出话来。
秀菱平静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向门外走去,走了几步,缓缓道:不信,你再尝一尝那酒的味道。
怎么可能,张妈妈,我对你可是忠心耿耿,而你差一点要了我的命啊。如梅立刻冲过去拿起酒杯,先是闻了闻其气味,目光紧紧地盯着它,握住酒杯地手不停地颤抖,半天不说话。
秀菱回过头语气淡淡地说:对了,你最好别让任何人知道,张妈妈可不想有人知道她的故事。
其实秀菱先提到自己是想试探如梅,看如梅有没有事先清楚这件事,然后她才好接下文。如梅如果事先知道有这一档子事,清楚张妈妈的为人,那么她的这个谎言自然是编不下去的。好在如梅是个直性子,心直口快,凡事都写在脸上,秀菱才接着把事前准备好的话顺着往下说。
至于张妈妈有没有做那件事,她心里最清楚。
与其说那番话是说给如梅听,倒不如说那些话是留给自己的。是啊,没事就好,没死就好。幸好只是要你腹中孩子的性命,万一事情闹大了,麻烦惹上身,那要的可就是你自己的命。
秀菱是过来人,想当年初来乍到,又受人欢迎,秀菱是想了法子的。装腔作势,假戏真做,讨得了不少人的欢心。不过秀菱是有分寸的,她只是表面应承,私下了却丝毫没有做过有辱自己清白的事。而张妈妈就在半个月前端来了一碗汤,说是大补,见秀菱近来身子不爽,想来关心一下。
可能是秀菱天生就对药味过敏,倒是念儿喝了,当下就肚子痛,起初只是以为吃坏了肚子,秀菱疑心,就将那剩余的汤悄悄请来了郎中来辨,结果发现确实如此。张妈妈果然是想的周道,不知听了哪位谗言,说秀菱偷偷怀了野种。
张妈妈害怕木已成舟,担心秀菱哪天大着肚子影响她的生意惹来闲话就送了一碗汤为她扫除后顾之忧。
这是场子里常用的戏码,赢了却是一副关切的嘴脸说我真的是为了你 好怎么就是不明白呢。伤了肚子里的骨肉却说还了你前世的债,是冤孽,你保不住,迟早是要掉的。勉强留下来却也是满腹伤心悲痛,要么离开这个青楼之地风月场合此生从良,要么也只能任命。
秀菱不会。秀菱知道这里是迟早呆不下去的,唯一的办法也只是等待时机给自己找一条出路。与其是说她厌倦了灯红酒绿言不由衷的日子,还不是她是真的想换一种生活,或者她觉得以前就从来没有活过。哪怕,仅仅是为她自己。
秀菱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那个半个月前在这里喝醉酒,胡言乱语,摸着秀菱的手不放,嘴里满是酒气喃喃自语:为什么,为什么我连一个府宅的丫头都得不到。突然一把将秀菱搂在怀里:老子什么女人没见过,不过是一个贱丫头……等着,你们一个个都给我等着,迟早有一天郭府都是我的。
秀菱看他喝醉了酒,本想是想叫外面的下人扶他出去,可是听他这么一说便来了兴致,郭府?不是江南珠宝行的老板,家业雄厚大户人家,方圆百里都知道是有名的豪门世家。落在这里是第三代。怎么,他还想霸占整个郭家?或许是觊觎已久,野心勃勃吧。
秀菱随声哼了一句:官人可不能说大话,郭家财大气粗,家里门丁兴旺,就算破落也轮不到你来掌控。
哪知那人喝的醉醺醺地突然激起将酒杯砸碎,口里啐道:呸,不就是是个老不休和一个小王八,和一群千人压的娼妇。
秀菱皱眉,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什么娼妇什么王八。秀菱最见不得别人在她面前提这样的字眼,总是觉得不就是有点破钱寻花问柳,何况自己待人接物也有底线,像他这样的活王八她才懒的待见。
秀菱冷冷一笑:公子刚才做梦了吧,还是想谁了吗,这里姑娘多的是,公子既然想当王八姑娘可最高兴了,你看看那些老不休的,不是来了这里都不想走了吗。
好,那你给我找这个人。
突然那喝醉的活王八从内口袋里翻出一张画,又眯着眼凑近画前仔细地看了看然后将画纸拍在桌上。
秀菱也没注意,随后便大声呼唤下人:阿米,快叫妈妈过来,这里有客人喝醉了。
很快吴妈妈走进来,哎呦地问,这是怎么了。
秀菱不耐烦地指着满地狼藉说,你看,都醉了,甩威风呢。妈妈,你说怎么办,是继续把他留在这里,还是换去其他的地方,不过我丑话说前面了,我可没那个功夫陪他,你可知道,我最近来那个了。
好像是特别正常再理所当然的事情,秀菱说的特别顺溜也没有任何就觉得不对得地方。
吴妈妈是生意人,当然知道客人的要求必须放在首位,除非就是和白花花的银子过不去,她犹豫了一会儿,秀菱继续说:如梅最近挺冷落的,我看飞燕也该歇歇了,再这么下去,估计如梅会想不到真的说走就走。
吴妈妈提到如梅就特别恼火,心想这么个肥客可不能让她给怠慢,要是像上次那样重蹈覆辙,她做梦都会觉得自己对不起那白花花的银子,随机顿了一下,说,我看如梅最近气色不太好,需要好好休息,飞燕那边虽然忙可是毕竟是有上进心的人,多一个也无所谓。好了,我会安排的。
秀菱唇边露出一丝不可捉摸的笑容,语气轻缓了应了声,是,还要要妈妈操心。
吴妈妈叫来几个下人将醉酒的男人扶起走出房间,随后去了飞燕那里。
关上门,秀菱叫来念儿打扫清理。转身想起那酒鬼的话,活王八,千人压的娼妇。这下,终于给他如愿了。秀菱知道飞燕和吴妈妈穿同一条裤子一个鼻孔里出气,所以这样的好事从来都不会阻拦。
窗前的烛火明灭地在风中风姿绰约摇摇晃晃,这夜是那样静,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