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有很多石头,周围被烂泥所连接,这个地方离木头房子已经颇有距离了,在漫长的冬天里我和小罐头都不愿意涉足此地,因为烂泥深厚,粘在脚上和身上非常难受——又脏又湿又冷。不过那些石头下面潜藏着一些大象牙蝲蛄,只要稍加观察,就能发现:有的石头下面有一条浅浅的路径。是凡这样的石头,翻起来的话,下面就会冒出一直张牙舞爪的象牙蝲蛄来,它螯肢威武,顶端尖锐发白,带一点螺旋,就像象牙,这幅螯肢既能向前突刺御敌,又可以用来挖掘和钳夹东西,还能经过水煮然后打碎表面掏出肥厚鲜美的肉……大象牙蝲蛄无所畏惧,这种无所畏惧在我和小罐头眼里略显凄凉——就和所有节肢动物一样,我们惊叹于它们结构的精巧以及味道的鲜美。有时候我们会因为回味起这个东西而在冬天也来到蜻蜓浅滩来。
夏天就很不一样。
夏天的时候这里就变成了一个丰饶的世界,我对这种丰饶的爱意,和对那种只有木屋雪地和黑水的爱意全然不同,这里藏着我大量的兴趣,木屋所在的地方夏天非常短暂,所有的生命都攥紧了这一段时间用尽全身的力气以最鲜艳的样子在蜻蜓浅滩绽放出来,鸣虫日夜不停的震动着发声器官,假如你听得懂,你会因为这些鸣叫的极端直白和色情而面红耳赤,动物的表达是直接和热烈并且意图明确的。
蝴蝶破蛹而出,对着阳光扑扇着巨大绚丽的翅膀,然后一头撞在横跨河流的蛛网上,巴掌大的链桥蜘蛛感受到蛛网的震动,从河边一根高大的死树上攀爬过来,一口咬住蝴蝶,注入毒液,然后用两只后腿从硕大的腹部抻出蛛丝把蝴蝶捆绑成一个最后会融化成蝴蝶汁的蛛网茧,可是这时候朽木里早就破蛹而出的三角兜虫已经结束了蛰伏,它从树干底部破土而出,阳光照在它闪烁着黄金光泽的厚重鞘翅上,又变成能量行走到它体内,让它就像斗志昂扬一样,朝枯木的高处走。那上面已经趴着几只同类了,为了占据高处,获得更好的起飞点、食物、交配权之类,它本能的朝枯木上爬去,遇到同类就含胸低头,用尽全身力气,把头部的大角顶到对方的身下,然后拧着劲抬起头,胸节的另外两只大角和头节的大角相对,就夹住了对手,然后它勾住树皮,狠狠一甩,对手就被扔到了树下。三角兜虫势如破竹,横冲直撞,全身都是力量,虽然链桥蜘蛛的固定丝比相同粗细的钢丝还要结实个五六倍,但是对它来说也是形同虚设,他攀了过去,蛛丝那种阻拦就像是你试图用一根面条拦住一头成年的处在发情期的雄性大象一样。于是链桥蛛划过一条弧线,抱着蝴蝶茧掉进了河里,其实它当然是会游泳的,虽然姿势难看,速度也很慢,但是游到岸边并不成问题,但是大帆龙虱并没有给它这样的机会,平静的河湾里早就波光粼粼,那里有很多大帆龙虱在梭巡,它甲壳厚实,甲壳和腹部之间掖着一些空气,浮在水上,做着看似没有目的布朗运动,两只帆一样的后脚拍打水面,形成波纹,可是每一只大帆龙虱都有着自己特有的波纹频率和波幅,这是一种类似雷达的东西,能识别同类、敌人、没有生命的浮木石子之类,当然主要作用还是识别异性和食物,链桥蜘蛛浮在水面挣扎,几乎一瞬间就引爆了大帆龙虱的群体雷达,无续的布朗运动立刻变成了向目标而动的线性运动,它们靠近链桥蛛和原本属于链桥蛛的蝴蝶茧,从头部下方支出一根尖锐的口器,靠着游动速度产生的惯性,刺进了链桥蜘蛛的身体,链桥蛛的果汁和链桥蛛自己这时候就都变成了别人的果汁,巨蜉蝣头上顶着一个气泡,两只木梳一样的触角监测着水面的动态,当大帆龙虱聚集起来嘬饮蜘蛛和蝴蝶的时候,水面出现了空位,于是它快速的松掉尾部挂着河底沉木或者树枝的勾爪,头顶的气泡带着它的蛹靠着浮力和蛹尾部的摆动上行,它早就做好了预破蛹,身体和蛹壳实际上已经脱离,浮到水面的一瞬间就破蛹而出,它用最快的速度抽出稍有皱褶没有完全充液展开的翅膀,几乎绝对静止的等着翅膀充液展开,这短暂漫长的几分钟过去,它就抖着翅膀摇摆不定的飞了起来,它需要在河岸附近找一处枯草落下,进行第二次蜕皮才能释放下层的颜色鲜明的翅膀并且完成性器的彻底成型,可是它飞起来的一瞬间,蜻蜓就极速振翅而过,它的六条腿向前展开,碰到巨蜉蝣的一瞬间就合拢了,形成了一个六边形的笼子,巨蜉蝣身体孱弱,表皮薄嫩,一下身体就被弯折了,蜻蜓在飞行中低头啃咬着巨蜉蝣的身体,这是它最乐于捕捉的食物,它富于营养,且容易咀嚼和吞咽,然后舍利突然从天边出现,衔住了蜻蜓吞了下去。
这些东西好像具有明确的目的,比如自己的生存,比如种族的延续,所有美丽因此倾巢而出,有时候我会感觉这些极致的让人困惑的美因为它目的没有意义而并不存在,可是这种美又过于震撼,完全以生命为代价,完全不计后果,它摆在那,和我完全没有关系,完全不理会我,就是那样存在着,带着一种蔑视,我就只好向生命而败,感觉根本没什么办法。
希喃在我身边听我讲着这些,好像是和她没有关系,又像是息息相关的东西。
舍利在天上像一支箭一样穿来插去,衔住不知道什么,小罐头像一枚炸弹一样在浅滩的草丛里冲撞着,叼住不知道什么,它们都是从这里而生,所以我不觉得这算是一种破坏,其实希喃和我也是一样:对于这种情况,我觉得人的量是很重要的,量少就可以忽略,量多就是毁灭。为了确保不被蜻蜓浅滩可怕的蚊群吃掉,或者得上恶性疟疾,来这之前我们用砸碎的苦艾草过滤出来的草汁涂满了全身,这让希喃闻起来像个粽子,看起来像个青蛙人立而起,我们找了个比较大的石头坐下,盯着面前的河湾,然后我从一只蝴蝶开始讲起了面前的东西和它们的事情。
舍利一口吞下了蜻蜓,我回过神,发现希喃盯着我看,她穿着我的破麻布上衣改成的短衫,一条破麻布做成的小裤子,腰上系着一条鹿皮,上面别着我送给她的短刀,单眼皮的希喃眼神突然不那么坚毅,变得有点温柔,她发现我看她,就低下头去,脸上泛起一阵淡紫色来,这些东西其实都不易察觉,一种非常欣喜的感觉就涌进我心里,在很多时候,希喃在我心里真是世间美好事物。我们在很多世界认识,她身体里,裹挟着一种让人震惊的单纯和真实,不是那种愚蠢的,被诱奸之后逼迫自己去爱上强奸犯的单纯,而且一种,让人震撼的表里如一,她的言行带着一种危险的统一性,语言和行为描绘着真实的心灵,同时心灵却又是真正清洁正直,甚至高尚善良和无害的,希喃并没有因为自己美好的品质而变得孱弱,她反而因此变得异常强悍,无所畏惧,有如神祗。所以一点羞怯和温柔就足够给我一下子了。
希喃对世界充满困惑不解,尤其不理解的就是人的感情,甚至说动物的感情。她觉得能量的河流永不停止的流淌,穿梭在物质之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形成感情这种东西,感情用能量和物质根本无从解释,对她而言是这样的,所以这种东西对她来说无法理解。我在很多世界里发疯一样的追逐着她,倾尽所有,付出生命都在所不惜,有时候她差一点就变得理解和相信,但是又会突然之间再陷进困惑里。
她的困惑让我觉得她和蜻蜓浅滩融为了一体,这件事的美好简直让人难以理解。
希喃抬头看着我,和我说:“人真单一啊。”
“是啊,而且也太修饰了。”
“动物就很不一样,可是稍微想一下,又觉得一样,觉得一样的时候,就会想着,人真是虚假的东西。”
“因为在他们聚集的地方上面的人会用不同的方法约束下面的人的天然动物性。”
“我好像有点理解你为什么总像你说的那样,在各种时间和世界里遇到我了。”
“我好像也有点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