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是我看完《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之后写的,文章不是对劳伦斯的作品进行分析。因为各种原因,我看这本书的时候,是非常迷糊的。文章大多数是不负责的瞎猜和乱写,是比较不负责的东西,放出来更多是求别人的纠正。
一、简述
《查泰来夫人的情人》可以说是劳伦斯的一个爱情与生命的童话,一个对人与爱寄托了大量希望的神话。故事本身非常简单,克利福德准男爵在一次世界大战中受伤,下半身瘫痪,后来取了康妮为妻。由于康妮和克利福德的林地中的看门人梅勒斯互相吸引,后来在康妮去威尼斯度假的时候,康妮与梅勒斯的关系被梅勒斯的妻子(虽然他们关系已经名存实亡,但是的确还没有离婚)发现,然后流言满天飞,最后康妮向克利福德道出实情,为了各自的离婚,他们都离开了庄园,并在六个月内暂时不能相见,然后作者就用梅勒斯的一封信结束了文章。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确应该有很多可以讨论的地方,书中的性爱观,生命力,女性意识,爱情理念,文化分析,工作与自然,语言选择,象征手段,典故引用,心理塑造等等,都有各种各样的空间可以去分析。但是我既没有能力,也没有这个精力去做这类分析。我只是想说说我的一些片面之词。
我特别关心的问题是,如何看待康妮和梅勒斯的结合?他们的结合与爱情能够指向何处?
二、《会饮》的持久回响
人与人的结合,是古老而严肃的问题。柏拉图的《会饮》是不可避免的篇章,考虑到我没读过更多的书,因此我私下认为《会饮》中阿里斯托芬和苏格拉底的颂词,就能够展示我们内心最深处的两种渴望。
阿里斯托芬的颂词注重的结合和圆满状态,是我们的深层的渴望,基于我们的内心的经验,我们每个人都可以理解。而苏格拉底的爱的阶梯,则是非常明显的理性与超越之爱,这个爱在我看来,不是在《会饮》,而是在《裴洞》篇中达到了最高处。
梅勒斯与康妮的结合,在某种程度上也许是《会饮》中阿里斯托芬颂词的回音,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看到相通之处。
(一)注重爱欲,爱欲可以先于情感产生。
阿兰·布鲁姆在《爱的阶梯》中评判阿里斯托芬的颂词时说:“他与前面的人不同,他描述拥抱与高潮。它们使爱欲成为爱欲,它们本身就是光彩照人的目的。”这点是很容易注意到的,当他们第一次发生关系的时候,其实并没有什么爱情,只是健康的肉体和情欲之间的吸引力,使得他们非常自然又激烈地结合在了一起。
(二)爱欲具有修复性质。
柏拉图假借阿里斯托芬在《会饮》里面提到人与人的结合,修复了因为反抗众神带来的割裂,修复了人们从众神那里受到的伤害。康妮和梅勒斯的结合,对于双方都有明显的修复作用。在康妮这里,爱欲唤起了曾经的生命力,使得她开始逐渐受损的身体和心灵开始变得健康。在梅勒斯这里,甚至有了再造的能力。在印度的战场中,在和妻子的对抗中,在家人和各个阶级中,梅勒斯都受过一定程度的伤害。和康妮结合后,他开始朝着更为幸福健康的生活在努力和前进,他开始找寻和追求自我,许多事情开始不断改善。
(三)一种结局难料的和谐。
阿里斯托芬的爱直指真正的对方,允许我们以最深,最直觉的方式结合。这和苏格拉底等人追求的超越的爱情完全不一样。在这本书中,主导的也是这种结合性质的爱,最终的结果便是沉醉在一种自然的温暖中。如果我们能敬神,爱神将来就会使我们还原到自己原来的整体,治好我们的毛病,使我们幸福无涯。——这是阿里斯托芬对爱神的颂词的结尾部分,也是整个《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的基础思想之一。
然而这种爱情有种很现实的问题,那就是结合到底能够与自然形成怎么样的和谐。阿里斯托芬的颂词讲述的是一个补偿的故事,爱神只是人们被宙斯损伤之后的补偿,人即使有幸结合,也能够对这个爱情说出什么来,‘你们俩盼望从对方得到的究竟是什么呢?’结合的人们也不能给出任何答案。阿里斯托芬给出的故事,内核依旧是悲哀的,不仅在于,现在的人无法真正找到另外的一半,还在于,他们找到了另外一半之后,也只能是沉迷于一种合体的快感,也就是说,在某种程度上爱带来的是自我意识消散掉,这缓解了我们内心的焦虑,使我们能够彻底平静下来,但是他没有指向任何具体的目的,也就是说,结合本身或者其带来的安宁就是爱的最高果实,他不指向也不能指向其余的胜利。阿里斯托芬还设置了一个障碍,这个障碍就是爱神,人被神分裂,但假设有人侥幸能够结合,还需要“……引以为戒,如果我们对神灵不守本分,恐怕还会被神再剖割一次”,是的,即使是颂词,也是这么严肃和悲剧(当然我们必须得承认,这个恐怕有引出苏格拉底下文的因素)。
在阿里斯托芬这里,人被降格了,以至于他们即使是原本就完美的时候,只是计划去攻占奥林匹斯山,但是还没有攻占便被神轻而易举地全部割裂开来,唯一存活的理由只是因为神灵需要祭祀。而当他们因为神的恩典再次结合在一起的时候,除了互相长相厮守的激情以外,其他啥也不知道?(当我看到西蒙娜·薇依对这个地方分析时竟说:“人不可能与另一个人建立如此不可分离的统一性。唯有与神”……“因此,此罪乃‘幸运的罪过’”,满脑子都是喵喵喵的问号)
三、资本与情感(纯粹开脑洞胡扯)
(一)为什么是爱而不是其他?
对劳伦斯来说,爱不仅仅是个人的通途,也是对文明拨乱反正的一剂良药,或者说,绝望中开出来的最后的处方。
劳伦斯一定是比现代许多人更加绝望,从小出生在矿工家庭,从小就看过了所谓文明对人的各类折磨,在惨绝人寰,超出当时的知识分子预计的一次世界大战中,他还受到各种迫害,到了生命的晚年,资本主义世界又笼罩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机和绝望感。在这种情况下,劳伦斯将依旧健康的爱情作为文明的解毒剂,有个很明显的因素应该是,劳伦斯本身必定太相信爱情了,或者说,他对爱的渴望和需求都太强烈了。
有个经验性质的结论,假如男人在一个时期的幸运,如果能够遇到深入而重要的爱情,那么他以后的世界总是会受到影响的。不少男人是通过与女人结合来进入和参与世界的。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布鲁诺·舒尔茨在《螳螂》里写到的一句话,“父亲既然从来没有在任何女人的心中扎下根,他就不可能同任何现实打成一片,所以他不得不永远漂浮在生活的边缘,在半现实的领域中,在存在的边际。”所以我在这里妄加揣测,也许是劳伦斯独特的经历和对爱非一般的认识,使得他坚信爱的力量。
(二)资本如何影响我们的情感
当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越发感觉到我以前对劳伦斯的看法是完全错误的。劳伦斯必定比一般的人对资本看得更为了解,他明白资本的逐利核心,明白资本会疯狂地驱使一切资源来实现自我增殖,资本家(资本家其实不能拥有资本,他们只是资本的暂存处)、生产资料和劳动者都被一起押进了资本的繁殖场所。在那个时候的资本,技术手段还不够发达,因此劳动者的心灵对他们是无用的,资本会力图消灭掉心灵带给劳动者的各种反省和不安。劳伦斯也许看到了不少资本专注于磨灭人多余的思想和情感的例子。
而在21世纪,随着技术手段的提升,资本的逐利方式发生了显著的提高。劳动者不仅要在工作时间献上自己的体力和脑力,还要在空闲时间献上自己的思想和情感。微妙之处还在于,白天的脑力和体力贡献得越厉害,思想和情感需要被抚慰的程度就越高;而某些人白天贡献出来的东西,恰好是你晚上不可或缺的安慰剂。资本就像是傲慢而盘旋在所有人头上的邪神,让所有人被其循环利用。无孔不入的资本,喜欢将人的情绪简单化,思想念头化来达成自己发展的目的。
爱情也被严重扭曲,从一种独立的情感因素,变成了资本的粗暴累加。假设人站在一处草坪上,你在草坪上独立成长,在你的内心和周围的草地上都有了花草。资本来到你的面前,协助你种植花草。资本与你的共同作用产生了各类的花草,有些在外面,有些在你的内心。爱情也许是个体与个体的吸引,也许是花与花的相互吸引。不过现代许多人的情感和吸引力,也许是资本的花朵在互相吸引,你内心深处的,你靠着自己的毅力和品格完成的花朵很可能不可见,在某些人眼里也无法资本浇灌出来的花朵媲美,于是爱情无非成为了资本的花朵与同类的连结,一次连结,收割两个甚至多个个体,多么方便的增殖,不好好利用简直是浪费。因此只有一次的爱情对资本来说不是好的爱情,只有不断灭掉且重生的才是好爱情,爱情的易碎性在资本的明暗地怂恿下更加夸张了。
资本主义在多样化上面也煞费苦心,使消费和消费主义观念大加流行。差异扩大是资本乐见其成的东西,繁多且难以满足的欲望则是拉动消费的重要源泉。资本驱使人来研究、攻击和利用人的思想与弱点,带给他们对自己更为深层的开发,很难说开发的是什么,也就很难判断这是进步还是退化。还是用上面那个花草的例子,资本时刻都在不断抛洒名为信息的种子,许多种子没能在你这里存货,但是也有不少种子开出了花,有些只是浅浅地长在外层,随时可能枯萎;有些却内外交织,深入到你的内心。人们现在的多样化,更多的指的是可见的花与内外交织的花的多样性与被催生出来的认同;个体与个体之间的深入了解和认同,个体与个体之间的知识交换,都受到了限制。
(三)劳伦斯的童话
我们没有劳伦斯绝望,毕竟我们已经很少被教育去相信,学习和培养爱情,我们已经不是女神的信徒,我们也未曾见过和经历过充盈的状态,更不能明白由充盈的自我将爱推向更多的人的无上喜悦。我们这一辈也许从自我意识开始独立出来之时,就开始慢慢被资本带来的花草迷乱了双眼,内心深处不圆满的焦虑被缺少花草的焦虑在不知不觉中偷换,我们就此放弃了内心深处的呐喊、惶恐与希冀。因此爱情和爱欲被谈论得越来越多,却恰好被紧紧地限制于资本最喜欢的范畴内,成为生活的次要的附属物,资本喧宾夺主。
所以劳伦斯反对沾染上了资本的爱情,毕竟这样的爱情本身就很虚假,也不能给人带来真正的益处,所以他塑造了生活无忧但是不涉及资本增殖的康妮。他相信原初的品质,所以他塑造了梅勒斯,他不断通过康妮来表示,梅勒斯本身是有教养的,脱离了资本为什么会有教养?可能是因为劳伦斯特别相信健康的人本身就是富有吸引力的,相信人与人纯粹关系之间的巨大的互助作用,相信健康的生命之间的自然结合,就是他们的最好选择。
我之前一直以为劳伦斯这个方法是逃避,看起来也很天真,但他怎么会不知道资本主义无法轻易被销毁?可能因为他深知资本的可怕,明白人类对资本强烈的阶段性需求,在资本的上升期反对资本是绝对无法成功的,也是不负责的,因此他无法直接为摧毁资本做努力。资本的不断扩大就像是怀孕的过程一样,我们谁也不敢说资本最终会繁衍出一个怪物,还是一个全新的、更好的生命,但是我们在这个阶段,并无能力去打破资本的孕育。
劳伦斯看到资本的排他性,明白资本对人的引导根本是指向资本自身的,所以资本会严重影响和改变文明与个体。劳伦斯怀着一种期望和悲悯,给了个体超出资本的指引。他的指引,与其说是给文明开药方,不如说是把希望寄托到了个体上。他是在给我们写童话,指引我们以自己的力量和爱情来共同抗衡资本对人的扭曲和奴役。假设资本发展到一定时期,孕育出了新的生命,如果是优秀的新生命,那长期受到资本奴役状态下的人会感到很难生存和理解;如果是比资本更为可怕的怪物,那我们从头到脚,从生到死都只是怪物的养分。劳伦斯希望人保持一种纯粹,想要把资本从凌驾于人的地位上撕下来,使人重新成为人,使人利用资本而非被其驱动,这有助于资本的良性运作。实际上只有人掌控资本,而不是资本掌控人的时候,资本才能孕育新的生命和生活,否则资本会让所有企图反对资本本身的人见识无底的深渊。
劳伦斯渴望用远离资本的深度结合,来保持人与社会的健康,这个故事很美,美到让人难以置信。
四、苏格拉底关于结合与爱情的答案
在《会饮》中苏格拉底给了我们两种答案,一是生殖传承带来不朽,一是踏着阶梯走向神国。
(一)生殖带来不朽。主要是通过不断的死亡与新生,来达到继续与传承。“一切会死的东西都是以这种方式保持不灭的,但不是像神灵那样永远如一,而是那离去的、老朽的留下另外一个新的东西,与原来的类似”。……“一切有死的东西分沾上不朽,身体以及其他的一切全是这样”。
(二)走向神国,通往最终的美。在苏格拉底这里,爱根本是为了追求不朽,是通向美的一个阶梯,最终通向的是静止永恒的美。
苏格拉底的解决方法其实粗暴,很理想化,他假定灵魂要去到的神的国度,他的秩序神国(我不愿意称这个神国是理性的,因为人所谓的理性,能否达到神国的边界是不可知的)是静止的,完满的。也许完满必然带来静止,它们是无法分割的两极。在《裴洞》中,苏格拉底认为爱哲学的人最终能够抵达神的国度,靠的是在世间的修炼,靠的是对灵魂的珍爱和重视,苏格拉底也许不愿意再受苦了,不愿意给自己设计一个层层提高的国度,不愿意灵魂在一个个不同的世界游历和提高,在经过一世的艰辛之后,他就想要去神的国度了;而在《会饮》中,狄欧蒂玛通过不合适的举例,使得终极的美竟然会给人一种轻易可见的错觉。
但是苏格拉底自己是否相信这个神国呢?超越了所有的艰苦,鄙视并摒弃了尘世的爱情,他最终的收获会是什么呢?他将一切事物的究极形态摆在了终点,因此终点是静止的,是万物不存的点,一切都会画上句号。《裴洞》中他用死亡的勇气激励了后世的人,但是我们无法像他那样相信,我们都知道那只是人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的安慰。
苏格拉底对美的渴求是我们所有人都需要重视的,但是我们必须明白,爱的阶梯无法使得个体达到这个阶段,灵魂一世的艰苦与操劳更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唯有人类通过不断学习和调整,不断向上攀登但是保持爱与理智,经过不知道多少岁月,才有可能真正瞥见一丝一毫的永恒。
最高的结合远不是一个时间点的事情,他是一种生命的持续性要求,他需要劳伦斯对于资本的警醒,阿里斯托芬对于人与人结合的热烈赞颂,狄欧蒂玛对于延续不朽的希冀,苏格拉底关于追求美与永恒的渴望。一个完整的过程其实所有人都懂,摒弃资本的糟粕,寻找到真正的自我;发展自我,不断前进,追寻真正的爱情;在爱情充盈之后携手踏上更高的阶梯,并正常诞生后代;将正确的知识交给后代,使后代进一步发展。真正的结合,不仅仅是个体与个体之间的事情,还是全人类发展途中一直在重复做的事情,是人类发展的核心程序。人的不朽永远不能寄托在自己身上,人的不朽只能寄托在自己无法理解的未来中。但这个核心程序,大部分人不能全部良好地完成,我们在完成这个持久的程序中,需要警惕资本的祸乱和人的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