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旧相册
纸箱在地板上投下歪斜的影子,沈砚正蹲在玄关拆胶带,透明胶撕裂的声响像道钝刀,割开满室的沉默。苏晚踩着板凳够衣柜顶,指尖触到硬壳封面时顿了顿——是那本樱花相册,去年春天他送她的,封面画着簇簇樱花,此刻颜料被阳光晒得发灰,像褪了妆的脸,边角还留着她用指甲抠过的浅痕。
她盘腿坐在地板上翻相册,灰尘在光里跳,呛得人想咳嗽。第一页是外滩的旗袍照,她穿着月白旗袍站在梧桐树下,衣角别着片枯叶,沈砚在背面画了个歪箭头,指着那片叶子写:“藏了片秋天,等明年春天还给你。”墨迹洇了点,像他当时笑出的梨涡。
翻到无锡樱花雨那页,苏晚的指尖顿住了。照片里沈砚举着相机,头发上落着片樱花瓣,是她趁他不注意抓拍的。他在照片边缘画了个小小的哭脸,旁边写:“当时在想,要是你站在镜头里就好了。”字迹被水浸过,“你”字的竖钩晕成浅蓝,像那年落在镜头上的雨。
弄堂口的灯笼照里,红的绿的灯笼在风里晃,她穿着米白毛衣站在灯笼下,发梢沾着点星火——是沈砚用红笔涂的,他说“像把星星别在你头发上”。照片背面贴着根干枯的桂花枝,是从阿婆院子里折的,枝桠上还卡着点糖渣,大概是他揣在口袋里时蹭上的。
最后一页原本是樱花书签,此刻却换成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边缘带着锯齿,像是急着撕下的。“北京的雪化了就回来,等我。”字迹被水洇得发蓝,“等”字的竖钩拖得老长,像条没说完的尾巴。苏晚捏着那张纸,指腹蹭过洇湿的地方,突然想起昨夜他来电话时的声音,带着点哽咽,说“家里出了点事,要回宁波待阵子”。
“在看什么?”沈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点灰尘的味道。他刚搬完一个纸箱,额角沁着汗,衬衫领口湿了片,像块深色的云。苏晚没回头,指尖把那张纸捻得发毛,纸边的锯齿刮着掌心,有点疼。
他忽然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胡茬蹭得她发痒。“等我处理好家里的事,就去北京找你。”他的手掌贴着她的小腹,温度透过薄衫渗进来,像团不会灭的火,“我们租个带阳台的房子,种满樱花,你写论文,我给你煮桂花糖粥。”
苏晚的喉咙发紧,把纸条折了又折,塞进相册夹层——那里还压着他送的第一片梧桐叶,是去年秋天在弄堂口捡的,叶脉被他用红笔描过,像张小小的网,网住了片枯黄的秋。
“好。”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怕一吹就散。他松开手,蹲在她面前,指尖擦掉她眼角的泪,指腹带着点薄茧,是常年握相机磨的。“哭什么,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他笑起来,眼角的细纹皱成小括号,和他爷爷一个模样。
苏晚望着他的眼睛,那里盛着整个春天,阳光落在瞳孔里,像撒了把碎金。可她没看到,那片金光底下,藏着点一闪而过的慌,像被乌云遮住的月亮,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她把相册放进背包最深处,上面压着他织的灰色围巾,毛线球歪歪扭扭地缀在流苏上。沈砚正在客厅打包书,《古都》的封面露在外面,川端康成的名字在灯光下泛着冷白的光。苏晚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他,闻到他衬衫上的味道,有灰尘味,有阳光味,还有她买的桂花洗衣液的甜。
“什么时候走?”她问,下巴抵在他背上,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像擂鼓。
“明天一早。”他转过身,帮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等我电话。”
那天晚上,苏晚没睡。她坐在窗边翻那本相册,翻到凌晨时,发现最后一页的纸条背面,还有行浅浅的字,是用铅笔写的,被反复涂过,只剩下“对不起”三个字的轮廓,像被眼泪泡过的伤。
窗外的弄堂静悄悄的,只有阿婆的收音机还在唱评弹,琵琶声叮叮咚咚的,像滴落在青石板上的雨。苏晚把相册抱在怀里,忽然觉得,有些承诺,就像这相册里的樱花,看着是暖的,摸上去,却带着点化不掉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