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作家中,我喜欢萧红,读她文字时自己是二维的,萧红文字营造的一个世界,还有自己回忆中的一个世界,二个世界在脑海中平行或者交替着,读萧红,就特别有写东西的意愿。或者说是记忆自己跳到脑海中,被我记录下来。
在几个孩子中,奶奶是最疼我的。小时候总喜欢听奶奶讲她儿时的事情,她很短暂的读过书,每每讲到读书时候的自己,她都会淡淡的笑,眼睛弯弯的像条小船,满脸的幸福,讲穿着什么样的衣服,黑色的学生鞋,梳着两条辫子,她说那时还要学唱日语歌。
我奶奶的爷爷是宫里的太医,住的是三进三出的大院子,家里有好几个佣人,有专门打扫的,有专门烧火做饭的,有专门照顾小姐们的,都喊她大小姐,她还有两个妹妹。从小就有太监或是宫里的人进进出出来家里请她爷爷进宫看病。她的爸爸是火车司机,人称谢三爷,都说谢三爷是个大善人,只要他一回家就会被乞讨小孩子团团围住,他每次都散些钱财。也常有吃不上饭的穷人来赊袋米赊袋面的,但最后也都不了了之了。
奶奶嫁给我爷爷之后是辛苦的,其一是那时爷爷家里是做漆器生意的,我在杭州博物馆还认真参观了漆器的展览,可惜手艺并没有传下来。那时家里养着十多个长工,所以奶奶嫁进来之后就要跟家里的女人们每天早早起来忙活这些人的一天三顿饭,其二是我爷爷的奶奶是旗人,听姑姑们讲起,那个老太太头上高高的扎个发髻,拄着个拐棍,时常骂人,是个很厉害的老太太,大家都惧怕她,她“管教”儿媳妇我爷爷的妈妈,然后我爷爷的妈妈又把治人那一套用在了我奶奶身上。
我真的很想多用一些文字写写那些久远的故事,可是我知道的少之又少。只能一下跳跃到我的小时候了。
有几件一直忘不了的小事。
小学的一次秋游,我真是太盼望了,我等着妈妈下班回来带我去商店买出游要带的零食,天都黑了她还不回来,我是又气又委屈的站在胡同口等着,我奶奶就站在边上陪我等,不时的还劝说我“要不奶奶先带你买点儿,再不买人家就关门了”,我是又倔又拧站着一动不动的发脾气赌气,后来妈妈带了一大袋子的零食回来了,我也开心了。我总能想起秋天的那个晚上,路灯下站在我身边的奶奶,那时候她是比我高的。
奶奶做的打卤面很香,每次感冒都特别想吃到,若是放学回家看到恰好吃打卤面,我都会觉得很神奇,怀疑跟奶奶心有灵犀,热乎乎吃掉一碗,感冒就好了一大半,打卤面里面必须要有木耳和黄花儿。所以现在每次吃打卤面我都不太想讲话,总能想起她,一个人如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也会带走一种味道,只能出自她手的味道,你就再也不会尝到了。
初中毕业的夏天,我踢球磕破了腿,她领着一瘸一拐的我去社区上药,那时候我已经比她高了。
奶奶盯着我们几个孩子真的很紧,只要有男生来找我们玩儿,都被奶奶一通盘问“你叫什么”“你们家住哪儿”“你没事儿不家去老找我们干嘛”“你学习怎么样啊班上排第几名”,小时候就会因此很烦,甚至还会跟她吵上几句,什么“哎呦喂,您就别管啦”“您管的太多啦”(我们北京的小孩儿就算顶嘴都是要跟长辈用“您”的),说来也是好笑,我有两个特别好的男同学就跟我奶奶特别好,因为每次他们两个来找我都是先去我奶奶那里报到一下,临走也不忘跟我奶奶说一声,所以他们两个来找我,奶奶从来不骂他们,小时候男生都很傻冒,比如这两个吧,每次找我好像我们也没有什么可玩儿的,都是把电视调到无声,然后他们两个根据电视画面剧情临场发挥,胡说八道给电视配音,我们每次都能笑的前仰后合几乎断气,然后也就散了。或者一起去工体看国安队训练,或者空场随便踢几脚球,喝瓶酸奶,吃根冰棍,然后散场。
我16岁那年搬走了,回去看奶奶真的太少了,有时候路过会去看看她,她每次都说你下次早一点来,我给你做饭吃。我特别喜欢透过奶奶家的纱门看院子里的光影,特别让人有安全感,就好像时间会静止于此,你不会再长大,他们也不会再老去,你所拥有的一切都不会消失。奶奶总对我们说“外面全是坏人,没有好人,不能太相信别人”,每次我们听了都哈哈大笑,觉得奶奶老了,觉得她什么都不懂。可是经历了许多伤心事以后,现在的我却很少再去结交新朋友,好像又觉得奶奶说的不一定是错的。
奶奶生病以后在我家住了一段日子,我给她洗澡,她有点不好意思,时光褶皱了她的每一寸皮肤,我就想起她少女时候在自家院子里跳皮筋的样子。
在最后的时间里,她知道一切只是等待,她像个小姑娘一样,和爸爸并排坐在沙发上,一语不发,头靠在眼睛红肿的爸爸的肩头,他们就那么安静着许久。他们彼此该有多无可奈何,多不舍。
她生的病很疼,但她真的特别坚强,她说“我走以后你们要团结,不许打架”。
奶奶离开那晚,是姑姑守在床前的。凌晨我家里的电话响了,然后听到爸爸跑下楼的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我在被子里就哭了。
其实奶奶在夜里就走了,她临走前跟姑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先别叫他们了,天太黑,等天亮了再告诉他们”。
我奶奶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不喜欢麻烦别人,很会替别人着想。
都说她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她皮肤很白,长的很秀气,很爱笑,很爱干净,很简单,我总觉得她像个小姑娘,她离开已经有许多年了,许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