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灰瓦,烟南的风浸着雨,落在行人匆匆的折伞面上。
临水的巷头开了一家裁衣店,烟紫云粉的布料,专门给妇人家订做旗袍。
呵,老字号,从苏家几辈几辈的往下传,传到这一辈,就苏老爷子和几个徒弟守着。
这几日门板严实的掩着店面,几个徒弟挨家挨户的给几个老客户道歉。老爷子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这几日精神不济,缠绵病榻。
上面没了主心骨,手底下几个不成气的赶不出来活儿,只能求人家宽限几天,都是老客户,看苏老爷子的情况也不忍,心里叹息一声,也没为难几个小子。
唏嘘不已,苏家人员少,这一辈,就一个女儿远嫁,也不知道老字号的这门板还能不能再揭开了。
烟南的雨淅淅沥沥下起来就没完,不大,但也缠腻的很。
折伞面飘过,然后又起来旌旗。
几个月后,严实的门板被小徒弟揭开,苏家老字号又浸到了烟南的风。
苏家远嫁的女儿回来了。
月白烟紫的旗袍,隔着朦朦胧的丝雨,像是一团雾,栖在这苏家的老字号里。
肤白,细腻,丰腴,也窈窕的像一朵富贵花。
苏家的生意又在这朵花的手里好起来了,衣料柔软贴身,颜色新鲜久洗不褪,款式新颖别致。
手底下的小子帮衬着,日子倒也不错。
巷尾又搬来一家新户,烟南做生意的人不少,拖家带口,来来回回的租房子,也不罕见。
少年单薄,身量又高,总是一身白衣黑裤,沉郁寡言。
墨发有些长,平日里习惯性的低着头,只能看见长长的眼睫和狭长幽深的眸。
薄唇抿着,色淡,寡情少语。
闷热的夏季,衬衫的扣子也一丝不苟的扣到最前面一颗。
白衣黑裤,是青砖巷里不起眼的一抹水墨。
日子就是这么过。
人只会死,又难活。
“巷尾那家又在打架呢。”
“啧,小点声,那家的男人就是个……”
“真是可怜了。”
“长得也好,成绩也好,就是这……”
“唉……”
又下雨了,像妈妈走的那天,只带了一只很小的行李箱,就那么走了。黑色的伞面,泪水混着烟南的雨。
他不怨她,她走了也好,这样的家留不住那样苍白的花。
男人醒了,暴跳如雷,皮带,拳头,还摔碎了一把椅子。
又下雨了,温柔的风卷着丝丝的雨,刮的他肺里生疼,夹着血沫的疼。
她走了,也好。
外套的拉链拉到最顶,没撑伞,就这样浑浑噩噩的从巷尾走到巷头。
雨水飘进眼底,在微红的眼眶里趟一圈,再从眼角滚落下来。
他没有哭,他早就没有泪可以淌了。
银银烟粉的布料里,簇着一朵花,朝他伸手,递给他一把伞。
吴侬软语,许是看他可怜。
他没有接,转身又被妇人扯住了胳膊,眉狠狠一皱,挣开那手,“不用。”
怀里被塞进一把伞。
抱着一把伞,从巷头走回巷尾。也不撑开,唇抿着,不知道跟谁堵着气。
雨水渗到伤口,抽搐着疼。
第二天她揭门板时,在门口发现了一把伞,原模原样。
有些惊诧,叹息一声,转头招呼小子打听巷尾那家的事。
他俩愈发熟了,她招他帮工,给他工钱,平时也能留一顿饭。
前夫又来闹事,身条渐长的少年一马当先的挡在她的身前,领着其他小子,把那人打了出去。
她没见过那样的他,平时他总是寡言,黑沉的眸子藏着所有阴鸷的情绪。
如今挡在她面前的少年,赤红着眼,一拳拳的狠狠锤在那人身上,寡言,又凶。
像一条没主的野狗。
她又拉住了他的胳膊,他没有挣脱,她说怕出事,影响他的前程。
前程?他能有什么前程?
阴鸷的眼埋在烟南的雾里,阴沉沉的想。
他还是停了,听了她的话,恨恨的踹了一脚那人,转身坐在店里不说话。
她给他上药,细软的掌心捧着他的手,心疼的看着破皮弥烂的指节,仔细的包扎着。
他就那么沉默着,看着女人心疼的眼眶微红,生起雾气,滚烫的雨滴在他荒芜的丛野里,比烟南的雨还勾缠腻歪人。
腕间的袖落下几分,她蹲在他身前,抬眼透过蒙蒙的雾气看见一条条扭曲不平的蛇隐在暗处。
她该想到的。
经年不变的长袖长裤。
她忽然有些心疼。
“留下吃顿饭罢。”
袖子落下,白皙的指尖还搭在他的腕上。
“好。”
他俩愈发熟了,他经常不请自来,来讨顿饭吃,来逃个清净。
饭桌常常添一双筷子,家里常常备着药和绷带。
那一年,少年家里那位的身子忽的衰败下去,再也抡不起皮带和拳头。
他好几日没来店里,再来时,是来递帖子。
“来上柱香吧。”
一身白衣,墨发红唇,彻底成了烟南雨雾中的鬼。
那人平时爱喝酒,偏偏酒量不好,喝多了就嘴里不干净,几个街坊来上柱香就走了。
可怜又唏嘘。
“家里就剩那一个……”
“幸亏今年成年了,监护人……”
他成年了,那人该闭嘴了。
白色的帷幕下掩着一跪一坐的影子,烟雨里的恶鬼终于朝她伸手。
指尖印在唇上,克制又滚烫。
是有主的疯狗。
“小阿姨,疼疼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