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尘间红叶
“死无疑是痛苦的,比死痛苦的是等死。”
01
冬天的夜晚来的早,八九点的光景,街上的行人少了。从别人家的门缝里溜出来的光影和欢声笑语,穿透了这座房子的清冷。没有人生火做饭,也没有人说话,甚至有几间屋子里明明有人在的,连灯也懒得开。
男人回来了,她听到摩托车响了,那个破烟筒又堵了,说了多少次该换新的,三年过去了,他还得过且过呢。在露天地里爬上爬下干了一天的活,浑身冻透了。他总是连手脚,脸也不洗,直接倒在沙发上抽烟,随手打开了电视机,还把声音开的大大的。
儿子早回来了,公爹接的他。他们一进院,母亲就趴在耳边告诉她了,“东东回来了,你猜他会不会来看你,”她一边问一边伸长脖子向外望着去,“他往这边走了两步,爷爷叫他,他扭头跑了。”母亲又叹气了,可她心里明白着呢,知道他不会来,男人也没有来。这个月他只来了一次,看了一眼,连坐也没坐就出去了。
他是嫌这屋子闷,有一种死气沉沉的味道。难怪,一个躺在这儿三年的女人,吃喝拉撒都在床上,还能有什么好味道。估计除了亲娘,没有人愿意多看她一眼。
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该是多么漫长的时间,她如同跌进了黑甜的梦乡。累了,终于可以好好歇歇了。伸展了四肢,放缓了呼吸,好好睡吧。再也不会有人催促她起早贪黑,忙里忙外,加班加点,一切的一切都放下,只想睡饱了,睡足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浑身上下的疼痛,脑门上豆大的汗珠,散了架的身体已不听她的使唤,连动一动眼皮的力气都没有。梦魇吗,沉沉的,头痛欲裂。她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02
三年前,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厂里大部分人没加班,回家吃饺子了。母亲提前打电话说,多包了些,让她下班后来拿。她欢喜着,又可以多加几个小时班,回家还能吃上热乎乎的饺子。亲娘好啊,有娘的孩子是个宝。
可惜父亲走了,肺癌晚期。刚入冬查出来的,住院那几天,她天天跑去看他,买好吃的。恨不得把超市里看到的,他没吃过的,一一捧到他面前。海参一千多一斤,多了买不了,就央求人家一只只称。进口的水果,儿子见也没见过,舍不得给他吃,全送进父亲嘴里。医生说,回家吧,想吃什么就给他买点啥。
她明白,家里人也明白,尽量满足他。父亲的身体不好,当初她上学时,成绩好。老师多次嘱咐好好学习,以后要考大学。可父亲病了,肺不好,干不了重活,弟弟还小。只有她退学,进工厂上班挣钱才能救这个家。
18岁进厂,23岁结婚。男人是邻村的,离家近。人是父母挑的,老实本分知根知底,有一门电气焊的手艺,跟着他饿不着。婚后第二年,帮弟弟修了房子,娶了媳妇。第三年,才敢要孩子,生了个儿子。
弟弟生性倔强,弟媳好胜,俩人整天鸡飞狗跳,父亲常年卧床,母亲无力支撑一个家,多亏她里里外外帮着操持。每次一进家门,先拉架批这个训那个,还给两个不挣气的找工作。米面粮油装满大包小包提回家,临走还偷偷给母亲塞钱。没有婆婆,不用担心婆媳关系,公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让她能干强势,风风火火,在两个家里说一不二。
再本事的她,救不了父亲的命,留不住他。他临走时,拉着她的手,喘息着不肯合眼。她知道他是不放心母亲和那个家。她趴在他的脸上,大声说,放心吧,有我呢。父亲终于闭了眼,眼角有泪淌下。
父亲这场病,花了不少钱,她拿出了自家修房子的钱。男人有怨言,但钱是俩人一起挣得,公爹也无话可说。人命关天,修房子的事只能延后。父亲走了,身上的担子轻了,家人都松了一口气。她也觉得该为自己的家好好打算了。目前最重要的就是拼命挣钱,她舍不得休息,争着抢着加班,数目可观的加班费,是她对家和家人的补偿。
小年夜,也不肯休息,挣点钱不容易。下班九点多了,她骑着自行车匆匆往家赶。厂子后面有个五岔路口,没装红绿灯,每次过马路总是提心吊胆。这次,她走得急,厚厚的羽绒服帽子把头包的严严实实,也挡住了一部分视线。来到马路中央,对面驶来一辆大车,强烈的大灯光把眼前晃成了白花花一片,她来不及躲闪,只听见刺耳的刹车声,可惜晚了。她连人带车飞到了大车前挡风玻璃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心中有那么一瞬间的清明:完了,这下死定了。
她被狠狠地抛在地上,头先着地,浑身是血,一只鞋子没了,找不到了。120急救车把她拉到医院,随后赶到的是男人,弟弟和母亲。她在重症监护室里躺了七天七夜,终于脱离生命危险。转去市里医院,又住了三个月,仍是昏迷不醒。男人要工作,孩子去上学,家里一团糟。
没办法,请了个护工,每天帮着按摩,擦身,喂水端尿,三个月后肇事司机不再支付医药费,只等事故处理。一笔天文数字,令原本清贫的家庭举步维艰,只好辞了护工,母亲丢下家来医院照顾她,又住了三个月。
医生说,不知她什么时候能够醒来,也许明天,后天,也许一个月,一年,也许永远都不会……还是接回家好好照顾吧,没事和她多说说话。只要活着,相信会有奇迹发生的。
03
她回家了,住进了那间闲置的客房。母亲如同在医院一样,衣不解带,寸步不离。每天花几个小时熬粥,用鼻饲管一点一滴灌给她,只有看着食物流进她的身体,母亲才真切地体会到女儿还活着,有一天她会睁开眼,再喊一声“娘啊”。
母亲不辞劳苦,每天为她按摩擦身,拉着她的手不停地说话。小时候的事还有长大了的,她知道的不知道的,统统说给她听。也不知道她是否能听的见,如果苍天有眼,一定可怜这份当娘的心。
女儿爱美爱俏,以前120斤有着丰满的腰身,她总嗔怪地嚷嚷:娘啊,你怎么把我生的这么胖这么壮,我要减肥。母亲总是佯装生怒:你是个烧包吧,减什么肥,一个人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活着,才是幸福。
正午阳光好,炉火生的旺,母亲端来一盆热水,为她解衣擦身。如今她的身上没有几两肉了,皮包着骨头。年过六旬的母亲,轻易地给她翻了身,轻轻地擦着,如同她还是那个年幼无知的孩子,泪不知不觉地落进水盆里。
她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前面有雾,分不清在云里还是山里。总有人在身后不远处追赶她,她不得不拼命向前跑,不停地跑啊跑。
真累啊,浑身疼,想要喊出声来,却张不开口;想要睁开眼来,却是一团漆黑,连动也不能动。恐惧,似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她的心。她要醒来,好好活着才行。
04
那天,母亲再次趴在耳边告诉她,东东来了。她蓦然一惊,灌进去的粥一下子呛回到口腔里,顺着嘴巴鼻子溢了出来。孩子惊恐着大叫一声,窜了出去。她想要挣扎,想要哭喊,还是什么也做不了。她的模样,吓到了儿子。三年没见了,她想他啊。
儿子在院里,大声呼喊“爸爸”。母亲也惊慌了,她突然有了反应,必须去医院,她真的会醒来。男人进屋了,她虽然眼睛睁不开,醒来的这几天里,听觉异常敏锐,常常捕捉到院里或近或远的脚步,还有身边他熟悉的气息。母亲把她的脸清理干净,挪开身子,退到屋外。他凑上前,仔细端详她。
苍白的面容,紧紧闭着的眼睛和嘴巴,微乎其微的呼吸,与三年前从病房里推出来没有两样。谁会相信,她真的能醒过来。他苦笑着,住院的日子,他三番五次找司机要钱,把人要烦了。最后一次那人很蛮横狂躁,“没有钱了,我已经拿出来十几万了。房子都没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他上前质问“她还躺在医院,你难道没有一点同情心吗?”那人嚷嚷着,“我同情她,谁可怜我啊。我真后悔当初没把她撞死,保险公司一下子赔你几十万也就罢了。她这样要死不活,让我到哪儿弄那么多钱填这个无底洞啊?撞到她,我才倒了八辈子霉呢。”
他呆呆地看着那个人气冲冲的走了,他的话一直在耳边:兄弟,你也命苦啊,咱俩谁也不用可怜谁。别盼了,她醒了,也是个废人了,生不如死啊。
他的心冷了,血也凉了。此后,渐渐开始漠不关心,冷酷到底。
谁都可以说放弃就真的做到了,可只有母亲一个人不行,她不肯放弃也不能。这一切,从她醒来之后,心里明镜一样。明明活着,却睁不开眼,开不了口,动不了手,走不了路,干不了活。恨啊,为什么还活着,怎么不死了啊?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眼睛和嘴巴。这儿,这儿,曾有过的温存记忆是那么清晰深刻。他喃喃自语:三年了,你睡在这儿,知道我过得是什么猪狗不如的日子吗?生活里没有白天黑夜,看不到希望。在外面奔波了一天,回到家还要面对如此破败不堪的日子,你叫我怎么活?
同样的无奈和痛苦,她的感受比他深。那双粗砺的大手正放在她纤细的脖颈上,只要稍稍用力,就能弄断它。或许他可以给她一个痛快,也给他和这个家一个了断,人人想要又说不出口的结果。她想给他一个暗示,一个鼓励:去做吧,不要再这样继续痛苦下去了,不要再让我们这样默默承受了,等死的滋味比死痛苦千万倍。因为有人用钝刀在一点点剜你的心。
他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的激动,痛苦,不甘,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想要不顾一切结束了它。然而他还是放弃了。松开手,慢慢走了出去。门外落日余晖下的身影长长地,一天又过去了。
明天,她还会活着吧。
end
我是尘间红叶,坚持将美丽进行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