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照”花店门口的风铃,被初夏带着热浪的风撞出几声有气无力的叮当。叶晚蹲在窄小的玻璃门后,看着门外人行道上匆匆掠过的脚。高跟鞋,运动鞋,沾着泥点的皮鞋……就是没有一双为她停留。玻璃门上贴着一张手写的纸条:“旺铺转租,价格面议”。墨迹被晒得有些发白。

店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的、颓败的香气。即将枯萎的玫瑰散发出甜腻的腐败前调,混着廉价保鲜剂的化学气味,还有角落里几盆无人问津的绿植蒸腾出的、带着泥土腥的青涩。冷柜嗡嗡作响,里面插着的几束鲜切花,花瓣边缘已开始卷曲发蔫。
叶晚拿起喷壶,对着冷柜里一束蔫头耷脑的紫色鸢尾喷了几下。水珠滚落在花瓣上,短暂地带来一点虚假的光泽,随即迅速被吸干。她叹了口气,指尖拂过冰凉的玻璃门,上面映出自己模糊的影子,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
三个月了。自从阿婆突然病倒,她匆匆从忙碌的都市白领变成这家小小花店的唯一主人,时间就像被按下了慢放键,又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生意一天比一天惨淡,积蓄像退潮的海水迅速见底。阿婆躺在医院里,每天睁眼闭眼都是催缴费的单子。这家承载着阿婆半辈子心血的小店,如今成了压在她肩上最沉重、也最不舍的负担。
转租吧。这个念头像藤蔓,越缠越紧。她站起身,准备把门口那张“转租”的纸条贴得更显眼些。
就在这时,花店深处,靠近收银台那个几乎被废弃的角落,传来“哗啦”一声闷响!
叶晚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只见角落那个塞满了杂物的老旧藤编书架,不知怎么突然歪斜了半边,几本厚厚的、蒙尘的花卉图鉴散落在地。书架歪斜后,露出了后面墙壁上一块颜色略深的墙纸——那后面,似乎是个小小的、被刻意封起来的壁龛?
好奇心压过了烦躁。叶晚走过去,费力地把沉重的书架挪开一点。灰尘簌簌落下。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揭开了那块颜色发深、边缘已经翘起的墙纸。
里面果然是个浅浅的壁龛。没有想象中的金银财宝,只有一本厚厚的、深蓝色布面硬壳笔记本。本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边角磨损得厉害,封面没有任何字迹。
叶晚的心跳莫名快了几拍。她拂去本子上的积尘,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轻轻翻开。
扉页上,是阿公那熟悉又陌生的、遒劲有力的钢笔字迹:
给阿芸的花园——未完成的草图与承诺
叶青山 记于一九七六年春
阿芸,是阿婆的名字。
叶晚屏住呼吸,一页页翻下去。里面没有日记,没有琐事。全是图。铅笔画的草图,钢笔勾勒的线条,水彩晕染的色彩。一页页,一幅幅,全是一个花园的构想。
笔触时而潦草奔放,勾勒出大致的格局:曲折的小径,高低错落的花坛,倚着围墙的紫藤花架,甚至还有一个爬满蔷薇的拱门,拱门下,画着两个依偎的模糊小人影。
时而又是极致的精细:某种特定品种的月季,花瓣层叠的细节被反复描摹;一小片耐阴的蕨类植物组合,标注着它们的习性和搭配要点;紫藤花架下,用彩色铅笔细细描绘着理想的垂挂效果,旁边小字写着:“阿芸最爱紫色”。
在笔记本靠后的位置,有一页格外醒目。不再是草图,而是一幅相对完整的、用钢笔和水彩精心绘制的花园鸟瞰图。图的上方,写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我们的秘密花园”
图纸上,花园的轮廓清晰可见。它竟然不在别处,就在这花店的后院!叶晚的心猛地一跳。她从小在花店长大,后院对她而言,就是一个堆满空花盆、废弃木架和杂物的狭窄小院,常年晒不到多少阳光,潮湿阴暗,除了几株顽强的杂草,从未开过像样的花。阿公在时,那里似乎也总是被杂物占据着。
可在这张图纸上,那个狭小的后院被赋予了魔法般的生机:靠墙是茂盛的紫藤花瀑,角落点缀着耐阴的玉簪和矾根,向阳的窄小区域规划了色彩缤纷的草花组合,废弃的木架被改造成了攀援月季的支架,小径铺着捡来的鹅卵石……图纸的右下角,还用清秀的小楷写着几行字:
“地方是小了点,阳光也吝啬。
但只要我们用心,石头缝里也能开出春天。
阿芸,等我忙完这阵,咱们就动手!”
落款的时间,是一九七七年秋。
叶晚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几行小字,指尖微微发颤。她仿佛能透过泛黄的纸页,看到年轻的阿公伏案画图时专注的侧脸,看到他眼中对未来的憧憬和对阿婆的爱意。这个“忙完这阵”,却最终成了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阿公的身体在那年冬天急转直下,缠绵病榻多年后,带着这个秘密的蓝图,永远地离开了。
而阿婆,守着这家花店,守着对阿公的思念,守着这间藏着未竟梦想的小屋,从未提起过这个“秘密花园”。她只是日复一日地打理着店里的花,把对生活的热情和对爱人的思念,都倾注在了那些能被顾客带走的短暂美丽里。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感动,瞬间攫住了叶晚的心脏,让她眼眶发热。她紧紧攥着这本沉甸甸的笔记本,仿佛攥住了阿公未曾消散的体温和阿婆沉默半生的深情。
“叮咚——”
店门被推开,风铃再次响起。
叶晚慌忙合上笔记本,藏到身后,用袖子飞快地抹了下眼角。
进来的是个年轻男人。穿着剪裁利落的浅灰色亚麻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卡其色长裤,一双质感很好的麂皮休闲鞋。他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目光快速地在略显凌乱冷清的花店里扫过,最后落在叶晚有些发红的眼睛上。
“你好,”他开口,声音清朗温和,“请问是店主吗?”
叶晚定了定神,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是的,请问需要什么?”
男人没有看花,反而走到那面贴着“旺铺转租”纸条的玻璃门前,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那张纸:“看到您这里要转租。方便了解一下具体情况吗?比如面积,格局,特别是……后面院子的情况?”他微微侧身,视线似乎想穿透紧闭的后门,看向那个被图纸赋予了魔法、现实中却一片狼藉的后院。
叶晚的心,因为“后院”两个字猛地一跳。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藏在身后的笔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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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深。”男人递过来一张简洁的名片,上面印着“青野景观设计工作室”的字样,还有他的名字和电话。“我们工作室刚成立不久,一直在找合适的临街铺面做工作室兼作品展示空间。您这里的位置和格局,感觉很有改造潜力。”他说话条理清晰,目光坦诚。
叶晚看着名片,又看看眼前这个气质干净、眼神里带着专业审视的男人,再想想后院那堆满杂物的真实景象,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阿公图纸上的花园……和这个陌生设计师口中的“改造潜力”……会是一样的吗?
“后院……很小,而且没什么阳光,堆了很多东西,可能……”叶晚斟酌着词句,试图降低对方的期待值。
“没关系,”林深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种设计师特有的、对空间的敏锐和自信,“小空间和小气候,往往更有挑战和趣味。方便……现在看看吗?”他指了指通往后院的那扇小门。
叶晚犹豫了一下。那本沉甸甸的笔记本还在身后散发着无声的引力。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转身拿出钥匙,打开了那扇尘封已久的后门。
一股混合着霉味、泥土和朽木的气息扑面而来。狭窄的后院暴露在眼前:大约只有十几平米,三面被高高的老旧围墙包围,只有靠近花店屋顶的一小片天空吝啬地投下一点光。地面坑洼不平,散乱地堆放着锈蚀的铁架、破裂的陶盆、一捆捆干枯的竹竿,还有几袋早已板结的园艺土。角落里几株野草在砖缝里顽强地探着头,是唯一的绿色。
一片狼藉,毫无生机。与笔记本上那个繁花似锦、充满爱意的“秘密花园”,隔着几十年的时光尘埃。
林深微微蹙起了眉,显然眼前的景象比他预想的更糟糕。他抬脚,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杂物,走到院子中央,仰头看了看狭窄的天空,又蹲下身,用手指捻了捻墙根处潮湿的泥土。他的动作很专注,带着一种勘探般的严谨。
叶晚站在门边,心一点点沉下去。完了。这本笔记本,大概只能永远是个藏在心里的秘密了。她正想开口说“抱歉让您白跑一趟”,却见林深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眼睛却亮了起来。
“有意思!”他转过身,看向叶晚,脸上非但没有失望,反而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虽然条件苛刻了点,但你看这围墙的肌理,这局部小气候的湿度,还有这……”他指了指墙角阴影里一丛不起眼的、叶片肥厚的植物,“虎耳草长得不错,说明这里的阴湿环境很适合蕨类、玉簪这类耐阴植物!而且,”他目光扫过那些废弃的木架和陶盆,“旧物利用的空间很大啊!”
他的兴奋感染了叶晚,让她黯淡下去的心又燃起一丝微弱的火苗。“你……觉得这里能改造?”
“当然能!”林深语气笃定,他拿出平板电脑,调出绘图软件,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划动起来。寥寥数笔,一个简单的线框草图就出现了。“我们可以这样:靠墙做立体绿化,充分利用垂直空间;废弃木架清理出来,稍加改造就是攀援植物的支架;地面铺上透水的砾石或回收旧砖,解决坑洼问题;角落这里,”他指着图纸上一个点,“光线最差,但湿度最高,正好做个小型的阴生植物群落,种上蕨类、矾根、玉簪,搭配些苔藓,会很有意境!至于阳光最好的这一小块,”他点了点靠近花店后门的一小片区域,“留给喜阳的草花,像角堇、矮牵牛,或者……种几棵小型的藤本月季,爬在门框上,开花的时候从店里看出去……”
他的语速很快,手指在屏幕上飞舞,一个狭小、阴暗、杂乱的后院,在他充满魔力的构想下,正一点点蜕变成一幅充满生机的画卷。叶晚看着他专注发亮的眼睛,听着他口中描绘出的、竟与阿公图纸上某些元素隐隐呼应的场景,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将一直藏在身后的那本深蓝色笔记本,轻轻地、郑重地放在了旁边一张落满灰尘的小木桌上。
“林先生,”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改造之前……也许,您该先看看这个。”
林深停下手中的动作,疑惑地看向那本古旧的笔记本。叶晚翻开封面,露出扉页上阿公的字迹,然后,一页页翻过那些泛黄的、承载着爱意与遗憾的图纸。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纸张翻动的轻微沙响,和林深渐渐变得专注而凝重的呼吸声。他接过笔记本,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那些铅笔的痕迹、钢笔的勾勒、水彩的晕染,目光在“我们的秘密花园”那张最终鸟瞰图上停留了许久,最终落在那几行清秀的小楷上——“地方是小了点,阳光也吝啬。但只要我们用心,石头缝里也能开出春天。”
他抬起头,看向叶晚,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震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
“这是……”他声音有些干涩。
“我阿公,”叶晚的眼眶再次发热,声音哽咽,“留给我阿婆的……未完成的承诺。”
林深的目光再次落回图纸上,又环顾了一下眼前真实的后院。一种奇异的使命感在他心中升腾。他合上笔记本,双手递还给叶晚,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叶小姐,”他的声音沉稳有力,“这单改造,我不收设计费。我们一起来,把这个‘秘密花园’,从图纸上搬到现实里来。为了……未曾落幕的春天。”
协议签得很简单。林深负责设计和核心施工指导,叶晚提供场地、部分旧物利用,并负责后续的植物养护。改造费用由林深的工作室垫付,作为对“晚照”花店未来“秘密花园”主题展示区的投资。
开工那天,是个难得的阴天,没有烈日的暴晒。林深带着一个精干的小工团队来了。废弃的杂物被一点点清理出去,堆成小山。叶晚也挽起袖子,帮忙搬运那些还能利用的旧木架和陶盆。尘土飞扬中,林深拿着图纸和平板,不断比划着,指挥工人拆除破损的地面,重新铺设基础。
起初还算顺利。但当工人开始拆除一面特别老旧、布满苔藓和裂缝的围墙时,意外发生了。
“轰隆!”一声闷响!
一段大约一米多宽的旧围墙,在撬棍的撬动下,竟然毫无预兆地整体向内倒塌下来!烟尘瞬间弥漫!
“小心!”林深的吼声和叶晚的惊呼同时响起!
所幸工人反应快,提前跳开了,没有人受伤。但倒塌的墙体,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林深规划中要重点打造的“阴生植物群落”区域!碎石砖块和着泥土,将那个精心设计的角落彻底掩埋!更糟的是,墙体倒塌后,露出了后面邻居家那堵同样老旧、且此刻被震得簌簌掉灰的墙壁,上面赫然出现了一道明显的裂痕!
邻居王婶那标志性的大嗓门立刻穿透了烟尘:“哎哟喂!天杀的!拆房子啊!把我家墙都震裂了!赔钱!必须赔钱!”肥胖的身影气势汹汹地出现在后院的豁口处,指着那道裂缝不依不饶。
现场一片混乱。工人们面面相觑。林深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眉头拧成了死结。预算本就紧张,这突如其来的事故和赔偿,像一盆冰水浇灭了刚刚燃起的热情。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看着那堆触目惊心的废墟和邻居咄咄逼人的脸,第一次感到了强烈的挫败和无措。
“王婶,您消消气!”叶晚连忙上前,试图安抚,“意外,真是意外!我们一定负责给您修好!您看……”
“修好?说得轻巧!”王婶叉着腰,唾沫星子横飞,“这墙裂成这样,谁知道里面结构坏没坏?万一哪天塌了呢?不行!光修不行!得赔!至少……这个数!”她伸出五根粗短的手指,在叶晚面前晃了晃。
叶晚的心沉到了谷底。五千?这对现在的她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林深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把叶晚拉到身后,语气尽量保持冷静:“王阿姨,墙我们会负责加固修复到您满意为止。额外的赔偿,我们需要评估一下实际损失再谈,好吗?现在这里很危险,您先回屋,我们处理好了再跟您沟通。”他拿出手机,“要不,我们先加个微信?方便随时联系。”
也许是林深沉稳的态度起了作用,也许是看到满地的狼藉确实危险,王婶骂骂咧咧地记下了林深的微信,总算暂时退回了自己家,但撂下狠话:“不赔钱没完!”
王婶一走,小院里的气氛更加压抑。工头走过来,为难地看着那堆废墟和邻居墙上的裂缝:“林工,这……还干吗?这墙一倒,阴生区整个规划都得变,还得加固邻居的墙,预算肯定兜不住了……”
林深沉默地看着那片废墟,又看看脸色苍白、紧咬着下唇的叶晚。他拿起阿公的那本笔记本,翻到那张“秘密花园”的鸟瞰图,目光落在阿公手写的字迹上:“地方是小了点……石头缝里也能开出春天。”
他猛地合上笔记本,眼神重新变得锐利。
“干!”他斩钉截铁地对工头说,“阴生区改位置!移到这边光照更差的死角去!邻居的墙,我们找专业的结构工程师来看,该加固加固!费用……我来想办法!”他转向叶晚,声音放缓,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图纸是死的,人是活的。阿公的‘用心’,不是非得在原来的地方。只要我们还在,花园就能继续!”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在泥泞中跋涉。林深动用了所有的人脉,找到了价格公道的结构工程师,反复与难缠的王婶沟通、协商赔偿方案,甚至自己垫付了远超预算的加固费用。他重新修改了设计图,将阴生植物区挪到了更偏僻的角落,利用倒塌墙体留下的大块旧砖石,巧妙堆砌出一个更有野趣的、层次分明的种植台。叶晚则像上了发条,白天在花店强撑着接待零星顾客,处理琐事,一有空就扎进后院,帮工人清理碎砖,搬运泥土,按照林深的要求,仔细筛选清洗那些还能利用的旧陶盆。
两人常常忙到深夜。灯光下,叶晚蹲在地上,用小刷子仔细清理旧陶盆内壁的泥土和苔藓,累得腰酸背痛。林深则对着平板电脑上的图纸和现场情况,眉头紧锁地思考着细节调整。有时累极了,两人就靠在那堆清理出来的旧木架旁,分食一袋面包,一瓶矿泉水。
“累吗?”林深看着叶晚眼下越来越深的青黑。
叶晚摇摇头,灌了口水,声音带着疲惫却异常坚定:“想到阿公阿婆,想到那个花园……就不累了。”她看着林深同样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倒是你……垫了那么多钱……”
“钱能再赚。”林深打断她,目光落在后院那初具雏形的轮廓上,嘴角勾起一丝疲惫的笑意,“但有些东西,错过了,可能就真的没了。”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就像……阿公和阿婆的花园。”
叶晚心头一暖,没再说话。寂静的夜里,只有工具偶尔碰撞的轻响,和两人并肩作战的呼吸声。
障碍一点点被清除。邻居的墙被专业地加固修复,王婶在拿到赔偿金后终于偃旗息鼓。新的排水系统铺设好,透水砾石地面铺平,旧木架被改造、固定,刷上了防腐木油。林深设计的立体花架和攀援支架也安装到位。
终于到了栽种植物的日子。
那天清晨,阳光奇迹般地穿透了城市高楼的缝隙,慷慨地洒满了小小的后院。林深开着他那辆沾满泥点的小皮卡,运来了满满一车植物:形态各异的蕨类伸展着优雅的羽叶,叶片斑斓的玉簪和矾根散发着低调的华美,耐寒的杜鹃含苞待放,还有几株叶片油亮的常春藤和几丛细密的苔藓。在阳光最好的那个角落,他亲手种下了三棵带着花苞的、深紫色藤本月季“蓝色阴雨”。
叶晚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些娇嫩的植物,按照林深标记的位置,和阿公图纸上记录的喜好,一一种下。当最后一株玉簪的根被泥土温柔覆盖,她直起身,看着眼前这个焕然一新的小空间——砾石小径蜿蜒,错落的花坛里新绿吐露,旧木架上缠绕着藤蔓的嫩芽,阴凉的角落绿意盎然,阳光下的月季花苞饱满……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这不是阿公图纸上的完美复刻,却奇异地继承了那份精神——在逼仄和限制中,创造出生机勃勃的美。是两代人,相隔数十年,用不同的方式,对同一份爱的延续。
“阿公……阿婆……”她喃喃自语,“你们看到了吗?春天……真的在石头缝里开出来了。”
林深站在她身边,看着阳光下她带泪的笑脸,看着这片凝聚着心血和时光的花园,心中充盈着难以言喻的满足。他拿出手机,对着花园,也对着叶晚的侧影,按下了快门。
“秘密花园·重生”主题开放日,选在一个微风和煦的周末清晨。
“晚照”花店紧闭的店门被彻底打开,卸下了“旺铺转租”的纸条。取而代之的,是一块清新的原木招牌,上面是林深手绘的logo——一枝缠绕着紫藤的钢笔,旁边是叶晚手写的花体字:“花店不开了,花园继续开”。
好奇的街坊和闻讯而来的爱花人,顺着特意摆放的绿植指引,穿过焕然一新的花店(店里也点缀了许多耐阴的观叶植物和干花作品),走向那扇通往奇迹的后门。
门一开,惊叹声如同涟漪般荡漾开来。
狭小的后院,此刻俨然是一个微缩的、充满野趣和诗意的绿洲。砾石小径引导着视线,两侧是色彩变幻的矾根和玉簪拼成的花毯。高大的立体花架上,各种蕨类舒展着优雅的羽叶,垂下绿瀑。靠墙处,那三棵“蓝色阴雨”藤本月季已经初绽,深深浅浅的紫色花朵瀑布般垂挂在林深用旧木架改造的拱门上,在晨光中散发着幽幽的甜香。最令人惊喜的是那个阴暗的角落,倒塌围墙的废墟上,巧妙堆砌的旧砖石成了天然的种植台,茂盛的虎耳草、各种耐阴蕨类和毛茸茸的苔藓构成了一个静谧湿润的小世界,几盏太阳能小地灯藏在其中,夜晚想必更添梦幻。
每一处都透露着精心的设计和蓬勃的生命力。更动人的是,随处可见旧物的新生:破裂的陶盆种上了多肉,堆在角落成为景观点;废弃的竹竿被截断,插在土里成了天然的植物标签;甚至一个生锈的旧铁皮水桶,也被清洗干净,种上了一丛茂盛的铜钱草,摆在砾石小径的尽头。
阿公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被精心地放在一个防水的透明展示盒里,摆在后院最显眼的位置,翻开着“我们的秘密花园”那一页。旁边还放着几张林深拍摄的花园建造过程照片,以及叶晚记录植物生长的手绘笔记。
叶晚穿着一条简单的棉麻裙子,站在紫藤花架下,微笑着向每一位进来的客人介绍着花园的构思、植物的习性,还有……那个关于爱与承诺的故事。她的声音温柔而清晰,眼神明亮,脸上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光彩。
林深则安静地站在人群稍后的位置,看着被花朵和好奇目光簇拥的叶晚。阳光透过紫藤花的缝隙,在她身上洒下跳跃的光斑。她不再是那个蹲在花店门口、满眼疲惫和焦虑的女孩。她像一株被移栽到沃土里的植物,终于舒展开了枝叶,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芒。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一位扛着摄像机的本地生活频道记者挤到叶晚面前,话筒递了过来:“叶小姐,这个‘秘密花园’太令人感动了!您是怎么想到在这么小的地方创造出这样一片天地的?灵感来源于哪里?”
叶晚的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了林深身上。她微微一笑,接过话筒,声音透过小小的扬声器,清晰地传遍整个花园:
“灵感,来自于一份被时光尘封的爱。”她指向展示盒里的笔记本,“那是我阿公留给我阿婆未完成的承诺。而让这个承诺在今天重新开花的,”她的目光温柔而坚定地锁住林深,“是另一个愿意相信‘石头缝里也能开出春天’的人。”
镜头敏锐地转向林深。他有些意外,随即坦然地对着镜头笑了笑,没有回避叶晚的目光。
记者显然捕捉到了两人之间流动的默契,追问道:“林设计师,作为这个花园的缔造者之一,您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林深走上前,与叶晚并肩站在紫藤花架下。他看了看身边人明亮的侧脸,又望向眼前这片由爱意、坚持和无数个日夜汗水浇灌出的盎然生机,缓缓开口:
“最大的感受?”他顿了顿,声音沉稳而有力,“是有些承诺,或许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只要用心守护,再贫瘠的土壤,也能孕育出最美的春天。”
他的话音落下,一阵带着花香的微风恰好拂过。紫藤花串轻轻摇曳,细碎的花瓣如雨点般飘落,落在叶晚的发梢,也落在林深的肩头。
叶晚微微侧过头,看着身边这个清瘦挺拔、眼神里盛满了坚定与温柔的男人。阳光透过摇曳的花影,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晕。那一刻,时间仿佛慢了下来。她清晰地看到,在林深微微敞开的衬衫领口下,靠近锁骨的地方,用极细的银色链子,挂着一枚小小的金属片——那形状,分明是她阿公笔记本里反复描摹的、那片象征“根叶相连”的叶子轮廓!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温柔而有力地撞了一下。滚烫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连指尖都微微发麻。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千言万语却都哽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个无声的、盛满了星光的笑容。
林深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也察觉到了她视线的落点。他抬手,轻轻碰了碰锁骨下那枚微凉的叶形吊坠,对着叶晚,极轻、却无比清晰地眨了眨眼。
秘密,早已不是秘密。
爱意,如同这满园关不住的花草,在阳光下,在微风中,在彼此交汇的目光里,无声地疯长,绚烂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