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文字记录人间百态
——彭斋
【一】
这些年，她过的每一天，都是偷来的。
【二】
夏天意味着什么呢？
对16岁的陈晚秋而言。
她的夏天，没有半个西瓜配雪碧，没有追不完的偶像剧，没有裙摆飞扬，没有希望。
只有课桌里塞满的垃圾，永远湿漉漉的校服，学校天台被打断后丢弃的藤条……
以及那晚，将她牵下天台的，修长笔直的手。
30岁的陈晚秋凌晨惊醒，脑子浑浑噩噩。
忘不掉的过去，又在梦里上映。
丈夫许冬被吵醒，下意识凑过来，小声哄着：“别怕，我在。”
她重新躺了下去，背后感受着丈夫的安慰。
顺着窗望出去，只看到一望无际的黑暗。
一夜无眠。
许冬准备好早餐，进卧室叫妻子起床。
今天周末，二人照惯例要去爬山。
餐桌上，许冬的平板电脑，正放着当地民生新闻。
“今晨，当地Z中操场翻修，意外挖出一具骸骨。请知情者联系x警官……”
陈晚秋手上的番茄酱不小心倒多了，还是许冬拦住她：“怎么了，昨晚没睡好？”
全麦吐司上，厚厚一层番茄酱。
像半凝固的鲜血。
又像一道桥，连接了现在与过去。
“可能最近加班太多，有点累。”
“那今天咱们哪儿不去，就在家好好休息！”
“可我想吃山腰那家点心了。”
许冬对她，从来都言听计从。
家里就只剩下陈晚秋。
她躲在窗帘后，看到丈夫走出小区。
半小时后，一身运动服的她，走出家门。
只是目的地，与丈夫完全相反。
她去了Z中。
因为早上新闻的热度，现在学校门口围了很多人，已经有好几个人架起手机支架，正在直播。
陈晚秋躲在马路对面的树下，静静望着学校那头的热闹，没多时转身离去。
在她离开时，没留意到，不远处一直有人跟着她。
回家路上，顺便买了菜。
丈夫只带回一盒鲜切水果，说是点心卖完了。
陈晚秋极其认真品尝着这盒水果，似乎在担心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
警方找到陈晚秋时，她并不意外。
因为她早就知道那具骸骨的身份。
但此刻在警局，她仍然保持微微诧异，神情并不夸张，加了少许感慨，“竟然是蓝羽么？”眼神里带着些许好奇，毕竟受害者是自己曾经认识的人。
整个动作十分自然，该停顿停顿，该惊讶惊讶，该忘记忘记。
很正常。
任何动作，只要重复练习，练上个十几年，怎么都能熟练得挑不出任何毛病。
警方例行询问一些基本情况，比如她和受害人当年关系如何、能不能记起一些特殊的事……
陈晚秋表现平常。
没有表现得很积极。
毕竟十几年过去，很多事情记不清楚很正常。
也没有不配合。
警方问什么，她能想起来的，都尽量回答。
只是实在算不上什么有用的线索。
因为她现在能想起来的，更多是刷不完的试卷、抄不完的错题本。
这种表现，很符合与此事无关的路人。
从接待室出来，她遇到了老熟人。
是李湉湉。
“哟，这不是我们的学霸吗，听说事业有成，还嫁了个好老公呢！怎么，现在见到老同学，连招呼都不愿打一个？”
“原来Z中操场埋的，竟然是蓝羽呢。”陈晚秋极力调整呼吸，表面上客客气气，甚至有些感慨：“你还为他打过胎，应该挺难过的吧？”
李湉湉脸色大变，眼神略带威胁，“你要再乱说话，当心我撕烂你的嘴！”
陈晚秋知道，现在主动权在自己手上。
出了警局，陈晚秋直接去了公司，正常上下班。
回家时，丈夫打来电话，说公司临时安排出差，可能得一周。
陈晚秋吃过晚饭，刷起电视剧。
中途和朋友聊天时，得知友人电脑坏了，正在网吧赶方案，头都大了，急需帮助。
陈晚秋让朋友下个远程工具，她可以远程帮忙改改。
至于为什么不用自己的电脑改，陈晚秋的说法是，懒得接收文件后又发给她。
朋友自然求之不得。
两人开着摄像头，交流方案思路，陈晚秋直接帮她逐页改了起来。
“你先帮我改着，我去趟洗手间啊！”
陈晚秋同意了。
看着朋友走出摄像头，操控鼠标的手停顿片刻。
两日后，警方收到封匿名邮件，上面提示可以查询某医院某年就诊记录，患者李湉湉。
再查下去，多位人证可以证明，蓝羽失踪前，两人正在闹感情纠纷。
而现有的口供中，大家最后一次见到蓝羽，正是二人吵架后不久。
大家都说，李湉湉为人嚣张跋扈，经常一上头，就说要弄死谁谁谁。
【三】
李湉湉面对警方的调查焦头烂额时，陈晚秋又开始频繁做噩梦。
高中时，父亲意外离世，母亲工作调动，她被迫转校。
因为内向寡言，成了李湉湉等人捉弄的对象。
这让本就不适应新环境的她，面临绝境。
甚至于，想到了跳楼。
她清楚记得，那天的星空真美，四周静悄悄的，山下居民楼的灯光零星几盏，不知有几个同她一样的失意者。
就在她想一跃而下时，一道光突然照耀过来：“上面这么冷，我扶你下来吧。”
那时的她，还相信爱情。
以为蓝羽就是那个，从天而降拯救她的王子。
他的手指修长，带着微微暖意。
此后，他们时常在天台相聚。
陈晚秋向他吐露心声，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李湉湉等人的霸凌，感觉每天都过得很痛苦。
蓝羽总是静静聆听，会安慰她，给她准备糖，告诉她一切都会变好的，她要自己振作起来哦。
一来二去，陈晚秋知道自己喜欢上了蓝羽。
那天，她在校服里换上自己最喜欢的裙子，涂了淡淡的口红，精心准备了一支钢笔，约蓝羽去了天台。
她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伴随着独属于蓝羽带着木调香气的冷冽味道，将内心的欢喜一一道来。
“蓝羽同学，我喜欢你！”
鼓足勇气转过身，却看到几个手机对着她。
蓝羽站在不远处，旁边李湉湉正挽着他的手。
一切，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众人一拥而上，撕扯她的衣服，用手机录像。
蓝羽全程围观，脸上阴晴不定。
“怎么样，我的计划高明吧？你写的遗书被我看到了，不是想要一个救你出绝境的人么，我们的蓝大校草，你不亏！”李湉湉的笑声，尖锐刺耳。
陈晚秋越过众人，望着蓝羽。
那只将她从深渊带出来的手，原来是为了将她彻底推入另一个深渊。
陈晚秋休了学，在精神病院疗养。
那段时间，她觉得自己昏昏沉沉，失魂落魄的。
直到某天，静谧的病房里，好像出现几个人的声音，有些吵闹。
她怕大吵大闹会又被绑起来，装作看书，其实书不小心拿倒了。
她好像看到了已故多年的父亲。
那天以后，她的状况逐渐好转。
等回到学校时，再没有见过李湉湉等人。
很奇怪，蓝羽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没有人将蓝羽和李湉湉扯上关系，大家都觉得乖乖派校草怎么可能会和不良少女有什么联系，更不会想到他们谈起地下恋。
蓝羽。
陈晚秋想起那个略带寒意的夜晚，操场旁的柳树下，那张不耐烦的脸。
忍不住打起寒颤。
没了阻碍，陈晚秋专心学业，顺利考上国内某重点，毕业后留在当地入职某科技公司。
因为能力出众被提拔成高管，也结识了现在的丈夫。
二人坠入爱河，没多久便成了婚。
原本她以为，过去的事会被尘封到她死后。
没想到学校居然会返修操场。
明明十几年前，那个操场才翻修过的。
【四】
陈晚秋又被叫到警局。
李湉湉为了急于证明自己，说出了当天设的局，直言如果蓝羽确实死于那个夏天，那么最恨他的人，非陈晚秋莫属。
陈晚秋出门前，钥匙掉到鞋柜下，无意中发现鞋柜顶面沾了个信封，打开，竟然是当年她被霸凌时，被迫拍下的照片。
陈晚秋只觉得浑身血液逆流，丈夫已经知道当年她经历的事了么，所以这就是丈夫突然说要出差一周的原因么？他是不是厌弃了自己，不想看到自己，所以找借口躲了出去？
前几天，她偶遇丈夫同事，对方关切地问她：“嫂子，听说你生病了，许哥还专程请了一周病假来陪你呢，看气色应该是好多了哈？”
她以为，他们的婚姻，是可能有了第三者，没想到原来是因为他知道当年的事了么？
他会如何看她呢？
会觉得很可笑吧。
可她明明才是受害者啊！
从警局出来时，她给丈夫发了条微信：
我们离婚吧。
回到家时，几日未见的丈夫终于现身了。
他没说同意离婚，只递给她一个牛皮纸档案袋。
打开档案袋，里面藏着陈晚秋这么多年来，苦心埋藏的秘密。
“这就是你心里一直藏着的秘密吧。”当年认识陈晚秋时，许冬就被她身上的神秘吸引，主动追求，从未想过放弃。
在丈夫的陪伴下，陈晚秋选择自首。
很奇怪，决定自首的那个晚上，陈晚秋睡得很踏实。
这是十几年来，她睡得最踏实的晚上。
卸掉心底的包袱，身边有爱的人。
或许未来不可期待，但至少当下，她的心是安定的。
警方接到陈晚秋自首电话后不久，人就出现在警局，还有当年保存的一些物证。
当年，陈晚秋并不完全因为被校园霸凌逼疯。
那个夏夜，她又爬上天台，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有个声音突然告诉她，再等等，一切还有转机。彷佛有股莫名的力量，一直在阻拦她跳下。
回去的路上，她路过学校操场时，偶然间听到树林间有熟悉的争执声。
原来是蓝羽和李湉湉，二人正为了不该出生的孩子争执。
蓝羽想留下，李湉湉却觉得自己这么年轻，准备多玩几年，推搡间，蓝羽怕伤着孩子，没怎么用力，一时不防，被推倒在地，撞到了头，昏迷不醒。
李湉湉吓了一跳，蹲下来叫了半天，怕被人发现，竟然选择逃走了！
陈晚秋鬼使神差走了过去，想到往昔遭遇，怒从中来，捡起地上的石头，狠狠朝蓝羽砸了过去……
事后，她因为精神压力过大，被母亲送进了精神病院。
然而很奇怪，一直到她重返学校，都没有听到有人报案。
只是李湉湉转学了。
她带着夏夜的秘密，一路坎坷，来到而立之年。
听完陈晚秋的遭遇，记笔录的女警递来一包纸巾，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什么也没说。
就在陈晚秋以为，自己得一命偿一命时，法医的验尸报告出来了。
蓝羽的致命伤，是酒瓶碎片扎破大动脉，失血过多而亡。
她当年太紧张了，以为自己砸的是蓝羽的头，其实砸偏了。
真正的凶手，很快也因为酒瓶碎片浮出水面。
学校保安晚上巡逻时，偷偷喝酒，被昏迷的蓝羽绊倒，让对方道歉未果，保安以为对方故意为之，气得破口大骂，还把酒瓶砸了下去……
等人清醒时，害怕东窗事发，连夜将人投进学校返修的操场上，趁水泥未干……
李湉湉和保安被收押。
在丈夫请的律师积极运作下，陈晚秋终于结束了那年夏天的折磨。
她留在了那个夏天。
也在那个夏天重生。
拘留所门口，丈夫许冬一如往常，静静守护着她：
“回家了，我买了你最爱的点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