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儿童时代几乎是在无忧无虑的整天疯玩中度过的。那时候我居住的大院常常会在周末的晚上在大礼堂里放映电影,电影大多数是译制片,像《佐罗》、《黑郁金香》、《铁面人》、《苔丝》、《老枪》、《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等这些极好的片子,都是我小时候在大院里看的。我们对萨拉热窝这个词毫无概念,说起来又拗口,就把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说成瓦尔特保卫咯夹窝,然后哄然一笑。译制片最让我着迷的是配音,听起来磁性、幽默,极具魅力,所以周末就是我的节日,我必定是顾不得好好吃晚饭拔脚跑去大礼堂,因为晚了就只好挤在过道里拼命踮脚却只能看到荧幕上方射出的光线了。
我第一次知道人还有死亡这回事儿,就是在那个时期,在看电影的时候。我一个人,也是一部译制片,片名忘了,只记得影片中有几个人开始是争论,然后就是冰冷的停尸间和焚化炉,一个大大的抽屉拉开,里面是连白布也没盖的冒着雾气的一具尸体。尸体被推进焚化炉,熊熊大火猛地燃烧起来,炉门“啪”的一声关上,惊得我倒吸口冷气,汗毛乍起,钉在座位上动也不能动了。说来也怪,看了这么多电影,坏人被好人打死了,好人牺牲了,我都大睁着两眼不以为意,偏偏这个镜头如当头棒喝,令我忽然意识到,我们所有人最终难逃一死,死后会焚化成一缕青烟,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这个人从未在世界上存在过一样。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剩下来的电影情节我已无法观看,满脑子都被震惊、恐惧、不安这样的情绪填满了。我被散场的洪流推回了家,妈妈见我恹恹的,关切的问我电影好不好看,是个怎样的故事?我说一点也不好看,人多风大,闹的我头疼。反正我感冒发烧是家常便饭,妈妈也没疑心。我乖乖的吞下妈妈递过来的感冒药,倒头便睡,可是我怎么能睡的着?一想到有一天我自己也会死掉,而死了太阳照旧会升起,我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再也不能自由的奔跑,再也见不到爸妈,哎呀呀,那该如何是好?我今年七岁,房子顶后头的王大爷听说已经七十二岁了,是我知道的年纪最老的人,整天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磨剪子锵菜刀。我掰着指头算来算去,发现等我长大到王大爷那个岁数,似乎还要好多好多年,是遥远的将来的事情,我略微松了口气。我用被子蒙住头,翻来覆去,辗转反侧,终于,感冒药战胜了混沌的思想,我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醒了,立刻有个担心。我急急忙忙爬下床,一溜烟跑到王大爷屋子外面。清晨的空气颇有些凉意,我不禁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几个早起的大人蹲在自家门口刷牙,诧异的瞅着我跑过去。我躲在王大爷家窗子下面,听到王大爷起床的咳嗽声、窸窸窣窣走动声,这才安下心来。接下来的日子王大爷照常天天挑着担子早出晚归,还给我家磨了几回剪刀,我自己呢,有太多新奇有趣的事情吸引着我,只是偶尔还是会发会儿呆,心里总是有点忧虑。
忽然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妈妈告诉我说,王大爷老去了。仿佛一道霹雳在空中炸开,我完全懵了。我跑去王大爷家,灵棚搭起来了,哀乐声起,王大爷的子女亲朋、街坊邻里,进进出出。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我天天看见的一个人说没有就没有了,而且永远也不见了。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王大爷的儿子连忙塞给我几块糖果点心,可是我依然泪水涟涟,嚎啕不止,他们不明白我伤心的不仅仅是王大爷,还包括我自己、我的亲人在内的所有人无法避免的最终宿命啊。
当然,后来我长大了,有了唯物主义生死观,知道人有生就有死,可还是会困惑于人类那个永恒的问题:我们究竟从哪里来?又将往何处去?我仰望苍穹,满天繁星以始终如一的沉默作为回答。即便是享有百岁寿诞,于宇宙洪荒之中也仅是昙花一现,生命的渺小、脆弱、短暂,和一去不返,又让生命显得何等珍贵!我们终其一生,究竟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最应该把握和珍惜,什么又是可以放下和舍弃的,这些都是很值得思考的人生命题。既然我们无法选择生命的长度,那就努力拓展生命的宽度,积极,向善,真实,付出,热爱,宽容,敬畏,感恩……直到无悔的坦然面对死亡。生命的意义其实是自己赋予的,我是否可以在有生之年做无限之事?
转眼我的儿子也长大了。在他大概也是六、七岁的时候,有一回看科教频道《探索·发现》栏目,是一则古墓挖掘的故事。他看后沉思良久,忽然很严肃的告诉我:“妈妈,我长大了不埋你。”短暂的惊异过后,我笑了,我明白了他的小脑袋瓜的理解:他只要不埋妈妈,妈妈就能长长久久的永远陪伴他了,多么可爱的想法啊。是不是我们每个人在成长的过程中都会遭遇同样的困惑?我恍若穿越时空,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看到了自己过往的影子。或许人生就是这样一代又一代的,带着困惑,勇敢而不懈地,完成生生不息的生命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