巾帼女帝 南荣忆小传

                                    1

  我生在雪天，据说那天极冷。王城里一声婴儿的啼哭驱散了经久不绝的冷意，太祖母说我很像故去的太祖父，便起名为南荣忆。她的身体在我出生后的岁月里越来越康健，有时候很糊涂，却从未影响到举国上下对她的崇敬。

  太祖母无后，祖母在登基后的十年里死于叛乱。彼时太祖母已经是大堇第二位太上皇。不得不将驱散了的金吾卫重建，以酷刑之刀维持着整个帝国的运转。直到三年后，一切恢复正常，父亲登基。父亲是祖母的幼子，偏爱非常，太祖母也未曾干涉，只将权力尽数放开。

  堂祖母常赫公主曾经问过她，为何不传位于更有能力的姑姑。太祖母只言：“自月氏起，各代实际掌权的，无不是强者，一切自有其命数。”

  那时我侧在她的怀里，不解这句话的含义。我的母亲是秦的贵族之女，醉心于诗书，不染政治，在父亲还未曾一位位夫人妃子接入王城前，有过一段还算温暖的时光。

  可惜，终究成了第一位遁入空门的皇后。至今也不得见，我想她不要我了，也不要父亲。

而父亲再没有其它孩子，或许与姑姑有关吧，或许。

  我在王城长大，无忧无虑，以为太祖母会一直保佑着我。直到她薨逝，骨灰散落天涯，连朝廷建的陵墓都随着她留下的遗旨，炸掉了。据说太祖母年轻时候很抠门，遗旨再四交代值钱的宝物全部回到国库，用以建学，收纳天下才子学士。

我以为姑姑可能要为难我了，却并没有。直到登基前的一天，她亲自带我上了王城最高的塔，指着远方说：“这四方，目光所能到达的，是南荣家的天下，目光所不及的地方也是南荣家的天下。”

彼时我十二岁，不明白她这样一个美貌的女子所言的野心。我问她："姑姑，天下有多大，全是南荣家的吗？"

她笑了一下，额上勒着的双龙戏珠的抹额闪着刺目的光。

“凡日月所能照耀到的地方，皆是大堇的国土。”

我只觉得害怕，因为太高。抓着她玄色的厚重的朝服瑟瑟发抖，她彼时被册封为太主，这样的封号拘说太祖母在母国时也曾有。她宽袖上刺绣着麒麟，百兽轮廓很浅，是印染的花样。我的朝服是日月星辰山川地势，龙凤呈祥，可是我只觉得厚重。很想脱下来，却又不敢。

姑姑待我尚可，从不为难我，我也有着绝对的自由，除了跨不出王城的宫墙。

                                2

最大的控制，便是无知。

而后一年，姑姑在朝堂上设立了一把麒麟的椅子。大臣说的东西，我不但不懂，甚至不知如何回答。姑姑红木漆雕的权杖在地上敲了几次，然后一一说出那些我不懂的话，只见众人都俯首称是。

姑姑是个厉害的人，所有人都这么说。我却没有什么感觉，无论大臣说了几次这一年国库充盈之数是旧年的多少，我亦无动于衷，到底王城里的宝物没有增加，宫人不曾增多。而后还放出去了一半。

自由，也不自由。

我逐渐不去听他们叨叨，在王城这方小天地里自顾玩乐。

复一年，海上一个小国前来朝拜，竟然出了许多难题。又出言不逊欲娶姑姑过去做个王后，满朝皆惊。姑姑与之比骑射，第二箭射穿了来使的肩膀。复半年，姑姑的军队扫平了诸海岛，西部从此安宁。

她越来越没有时间管我，我也乐得自在。

    我登基为皇的第四年，十六岁。姑姑掌握了天下一半的兵马，并让掌握了另一半兵马的龙家建立海军。

  有天我走到太祖母的宫殿，见到姑姑仔细看一些书册，连我走近了也未曾察觉。待她走后，我悄悄的开了案上的匣子，里面收藏着的书籍竟全是禁书。

  草草翻了几本，这些书有上百年的孤本与旧人的详述，更有一套新的，是才死于危言祸国的皇商成家船队带回来的《见闻录》，听到有更换灯烛的宫人脚步声，我赶紧放下书籍，从侧们溜了出去。

  穿过太祖母旧年的居所，佛堂右侧挂着太祖母与太祖父的画像。仿佛被什么指引着，我忘记跑路。画像下供奉着一把鲜竹，一把干枯的松柏，一盏清水。画像上的太祖母容颜年轻，头发却花白，目中气势不减，太祖父与之匹配的，便是同样气场的眼神了。

  很小的时候，太祖母还在，我见到宫中老些的宫人皮肤褶皱，便问太祖母为何一百多岁了，和她们不同。

  太祖母看着我，仿佛想起很久以前的事，眸中隐隐泪光：“忆儿，太祖母这是病，一种治不好的病。”

    此时我看着太祖母画像里的衣裙，碧潮繁星裙，觉得美得不可思议。听祖母说过，那是太祖父所赠。可惜太祖母薨逝之后，便随着灰烬与太祖父一起化作大漠的狂风了。

  牌位上写着大堇圣武女皇南荣堇月之灵位，而另一方牌位却是大堇兵马大元帅蒙龑之灵位。我从来不敢问，为什么太祖父不是宸君。从前姑姑还算和气的时候，也时常摇头说，乱，太乱了。而后便再不敢问了。

                                  3

  午后，肖大人来讲学。

  这是少数并不拘束的时间，我特地将华服里最好看的几样选了出来，试着各色脂粉。偏偏他往日里穿着简朴，思来想去又换了一身浅白刺绣樱花的衣裙。拴上宽袖，将桌上的墨研磨了一遍又一遍。

  肖大人是登基后，尚学堂里指的太傅，与其他人不同，他讲的东西从不枯燥乏味，无论我问到什么，他都能一一解答。经史理学，无一不通。

  或许是姑姑的授意，他们从来不教我处理政务。我唯一的忙碌，就是每三天一次坐在案前，将姑姑命人送来的奏册最后一夜盖上玉玺。偶尔有紧急的事，也会被半夜叫起来，继续戳玉玺。

  他进来执君臣礼：“臣拜见女皇陛下。”

  我复还师礼，期待他今天讲的课。

  无非还是大堇几十年的过往，哪里哪里盛产什么，有怎么样的风景，我少出王城，严格来说，连筑阳都未出过。只有一次远去天枢峰拜祭天地，可是规矩那样多，又冷，连沿途风景都不怎么见过。

  我不想听这些，让苏秦们全部滚出去，拿着笔在墨汁里戳来戳去。四下人皆尽散，他也不如方才那般一本正经。蹲下身来，问我：““陛下今天想听什么，微臣给您说别的。””

  他声音那样温柔，如春日暖阳。让人一下就生不起气了。

“太傅，你说这大地真的是圆的么？像一个球？”

  他脸色微变，然后又恢复平常。

  “陛下，你可知五百年前有人说过这个话后，圣祖女皇降罪于他家。圣武女皇在时，更是将这般言论的书册收集回来，坑杀与之有关的儒生数百。升平太主更是将远航回来的船队治了罪，而今没有人这么问。这是会惹怒上苍的。”

  我不高兴，将桌上的书丢在一旁。

  “那朕是天子，天命所归。还不能问么？”

  “算了，天命所归怎么比得上民心所向，姑姑不允许的，我不问就是了。”

  我并不是气他用祖先和姑姑来告诫我，而是我知道他晓得答案的，却还这般瞒着我。否则怎会支持姑姑暗中兴建海军，又让大监与龙家分四条路远走四方。

  他见我生气，又道：“除了这个，陛下还有其它想知道的么？”

  我不言语，他亦沉默，半响轻轻触了一下我的脸颊。我脸上顿时绯红了，不知所措。他亦是如此。

  “我，我，不朕想知道姑姑和太祖母的事。不，朕想知道太祖母的事，他们只告诉朕太祖母一统了列国，说得神神呼呼的。朕想知道史书里没有的。”

  他方才如触了炽热之物一般，缩回手后半响才回道：“圣武女皇的事浩如烟海，微臣不知陛下想听什么？”

  “你只一件最有趣的给我听就是。要朕不知道的。”

  “陛下知道哪些呢？”

  “江北战役，平北越，征南诏，远渡西海，还有入秦为细作，与太祖父大婚，打架，无后，容颜不老，这些都知道，就是觉得没有意思。”

  他笑道：“一个人一生能经历这些，桩桩件件都不止是意思两个字了。陛下觉得什么才有意思呢？”

“太傅究竟知道不知道朕不知道的东西呢？”

我盯着他，眼睛也不眨一下。他大概被盯得窘迫，或许不是不知道而是不能说。

“那说说姑姑吧。”

他仍旧是不愿多言，我猜到是因为姑姑太过可怕。

我再不问什么，依旧听他继续着讲述书上写的风景。梅岭冬季的杜鹃，南诏的玫瑰与北越的胡杨。絮絮叨叨的讲了一两个时辰，我什么也没听进去。

看着他临走时浅青的衣裳，失神。

“朕想去外面看看，也想知道今日问太傅的是否是真的。”

他临走时的影子愣了一下，回我：“好。”

                        4

这个愿望，竟然令我等了四年。

后来的日子，我期盼着有一天能出去看看。直到姑姑终于不得不南下检阅水军，游访诸岛。我也由着这个机会，随着太傅的计划，第一次走出王城，游历于名义上属于我，实际上却属于姑姑的天下。

他带我走过的最后一站，是帝国不为外人知的书城，书籍浩如烟海，学者万千。彼时我才真正对姑姑产生前所未有的敬佩，她实在过于高瞻远瞩。那些自古被定义为禁书的东西，竟然也是真理。

我立在那里孜孜不倦的读了那些书籍，才晓得上古时候，便有人在计算太阳的尺寸，有人说着万物同源，一切是小颗小颗的葡萄构成的。而这些书籍，都是源于南武女皇起四海小国的传承。姑姑收集了这些，不允流入民间。

而这方土地是供奉女娲娘娘的，真让人知道不知会引起多大的波澜。本就血缘混乱的帝国，失去了天命所归的正统。我不知道姑姑担忧的是不是这个。

那个时刻，太傅主管这里，我终于知道为何他这般博学睿智。原来他一切都懂的，只是不告诉我。可是这样大的风险带我出去，是否又证明了他对我不止是君臣师徒？

回去后，我连自称朕都没了底气。甚至不知道要求他带我出去，是为了心中的好奇还是只为了能多单独相处。姑姑不准我成婚，只有不生下继承人她的权力才不会有所变动。其实就算我真的想嫁人，这天下，谁敢做这个宸君呢？

好在我也算得偿所愿，没有什么太遗憾的。

愿望成真之后，这事成了姑姑最好的借口。我不见太傅半月，又出不去，而后姑姑来了，才知道因为我他受了怎样的苦。

姑姑雍容，一身太主黑色常服刺绣着麒麟与山水，日月星辰。头上一枚乌木垂红宝石的步摇令我头疼。她从不在衣饰上僭越，也不在乎这些，永远波澜不惊。气势比那些杀过人的将军还可怕。我面对她，总不敢说话。

她简单开出条件，无非是远去天枢，让出这个皇位。

我预感我的日子到头了，却也没得选。自己的过失，何必连累别人，何况这些无非是预料之内，时间长短而已。只是不知她为何这般着急了？

我见姑姑的神色，那种欲望的焰火，只见过太祖母说起很早的往事时才有的光。可是掌握帝国这么久了，名与实其实本就无所谓，否则我哪里有这些年的好日子？而后我知道了。

四年后那些出去的，从相反的方向回来，验证了姑姑存起来的禁书里说的。

姑姑秘而不宣，我却明白了她眼里的光是什么了。圣祖女皇建立月氏，圣武女皇一统东西南北，乃至诸岛。如今她验证了这些，可不得想成一件大事么？

我不喜欢南荣家的女人们，都太可怕。唯我是例外，只想与太傅一起，吟风弄雪。

直到大典过后一年，终于有人送来了一盏红色的酒，却再无半点他的消息。

最后一刻，我才明白他最后一次与我讲学说的：“只愿岁岁平安，即使生生不见。”

但我没有恨意，能于人间走一遭已经是难得。总忘不掉他当日不自觉触碰到我脸的手，一瞬间的冰冻与炽热。

若大地果然是圆的，你我总会相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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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你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