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是在前一年俄历十一月。
在圣彼得堡遇到伊万诺夫时,他正顶着寒风醉薰熏地在路边,穿着一件又破又旧的军大衣,胡须上、头发上挂满了霜和冰渣子。一手提着100卢布一瓶的劣质伏特加,一手是扶着路边的一道围墙瑟瑟发抖。
我连忙停了下来,把他扶上车,车里的空气立即弥漫起了一股浓郁的酒气。我将暖气开得很大,慢慢地开着车,希望他没有被冻坏。伊万诺夫看着我,微微抬了一下眼皮——他的眼皮很厚,就和来圣彼得堡炒房地产的温州人一样,眼皮下的,是黑色的眼睛——因此,很长时间里我们都误以为他是混血儿。
“谢谢你,蒙沙克。原来你这家伙还活着。“伊万诺夫说道。
我有些生气,已经两年没见,这遇见他竟给我那样的态度。但看看他凄惨的状况,我便也没有去责怪他了,我只是好奇是什么将他变成了这番模样。
我记忆中的伊万诺夫,是个优雅的拥有贵族气息的绅士。经常穿着一身做工精美的西服,有着长而光亮的头发,一张干净而俊朗的脸总是带着友善礼貌的微笑。他很少喝酒,总是随身带着伏尔泰与亚历山大·普希金的诗集。他自信而开朗,充满着正义感,在圣彼得堡有着很好的声誉。
“我想死。”伊万诺夫说道。
“发生什么事了?”我关切地问。
“我不想做好人!”伊万诺夫又是喝了一大口酒,那劣质伏特加呛地他咳嗽不已,而他又亟不可待地想要说出自己的想法:“有没有办法把我变成坏人!地痞!恶棍!流氓!哪怕是色情狂或者变态杀手!”
我吃了一惊,他的语气极为痛苦,绝不像是在开玩笑。从后座取了一瓶水递给他,试图换去他手中那瓶伏特加,被他立即拒绝了。
我叹了口气:”好人有什么不好。你那么优秀,所有人都喜欢你,信任你,羡慕你。青年们以你为榜样,少女们将你当做梦中情人,受所有人的尊敬和追捧……”
“放屁!我以圣母的名义起誓,你刚才说的全部都是屁话!”伊万诺夫突然激动了起来,“恰恰相反,我试图对所有人友好,我对他们无微不至,有求必应,我真诚地对待每一个人,但是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我有些奇怪,问道:“你究竟为他们做了什么?”
伊万诺夫抽泣道:“我有个该死的邻居,彼得先生,有辆十年前买的拉达,这破车经常出现故障,恰好我会修理汽车,于是他的车每次出现问题都是让我修理。”
我皱了皱眉:“这算什么,帮邻居修车有什么奇怪的。就为这点事?”
“别插嘴!听我说完!”伊万诺夫大声道,“后来这个该死的彼得把这事告诉了他在老年手风琴俱乐部的朋友,于是圣彼得堡所有的汽车修理厂都陷入了倒闭的边缘,所有人都找我修理汽车,每天我家门外的故障汽车排队到了基金宫。人们不惜放弃工作,花上半个月的时间,等候我免费为他们修理汽车。”
“怎么会这样?如果你不愿意做,拒绝就可以了啊!”我说道。
伊万诺夫哭道:“我试过报警,警察也这么说。事实上哪有这么简单,几个恶心的有钱人专门高价雇佣了打手跟着我,如果我不为他们修理汽车我会被打死的……他们说是因为我是好人,他们喜欢我——这话我就算脑袋被彼得的拉达碾了我也不信。”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伊万诺夫又说道:“你还记得莉莉娅吗,我很爱她,她也对我很有好感,情人节那天我送给她一束玫瑰花。我本想过了春天就向她求婚。”
“然后发生什么事了?”我问道。
伊万诺夫哭诉道:“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事情被其他人知道了,圣彼得堡所有的年轻人都向我索要玫瑰花,他们的队伍从我家门口排到了冬宫。我只好花完了我所有的积蓄,从莫斯科、叶卡婕琳堡买来了几火车皮的玫瑰花。”
我怒道:“他们有什么理由向你要玫瑰花!”
伊万诺夫也怒道:“因为我是他妈的狗屁好人,他们喜欢我,他们觉得这是很自然很应该的事情,我一开始就拒绝了,但是有数百的年轻人将我的房子围困住,他们先是哀求,然后是拿出了AK47,我被堵在家里一周没法出门,只好答应了他们的要求。我没脸再去见莉莉娅,她也再也不理我了。”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伊万诺夫又说道:“还认识薇拉夫人吗,上次来我家的时候在门口遇到的那位和蔼的老太太,她养了一条狗,半年前因为要去波兰祭奠她在战争中死去的丈夫,就请求我暂时照顾她的狗。”
“然后呢……”我隐隐预感之后一定是极为可怕的事情。
伊万诺夫嚎啕大哭:”这事我已经做的很隐秘了, 我没告诉任何人,我将自己的车换了颜色,换上了一个假车牌,在夜里十一点半找了只大纸箱子,绕了圣彼得堡一圈,去薇拉夫人家把狗装好带回了家。但是……第二天我家门口就出现了五十只哈士奇,七十三只萨摩耶,六十二只吉娃娃,三十八只雪纳瑞,二十只拉布拉多,还有数不清的狼狗、大黄狗和无数其他的乱七八糟的种类。”
“怎么一回事!”我惊了一惊。
伊万诺夫哭道:“为了容纳这些狗,我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变卖了。我在搬动家具时才发现我家里到处被安装了窃听器和摄像头。在我的床底下还发现了两大捆的炸药。因为我是好人,他们喜欢我。”
我有些忍无可忍了:“ 他们怎么可以这么过分,凭什么这么做!”
伊万诺夫哭道:“只因为我是好人,他们喜欢我……这些狗占据了我的房子的每一个角落,我只好露宿街头。”
“不如跟我一起离开这里吧。”我说道,“我们去罗斯托夫,那里没有人认识你,你可以重新开始生活。”
伊万诺夫止住了哭泣:“晚了,他们抓住了我的家人,如果我不为他们做事,每个月的十六号他们就会杀掉其中一人,现在,我也终于想到如何彻底解决这种问题了。”
“怎么解决?”我问道。
“只要我还有一点点的利用价值,这事永远都没得完。而只要我死了,一切都结束了。”伊万诺夫说着,拉开了车门跳下车去。
“别……”我连忙伸手去解安全带。
而一切都已经晚了,伊万诺夫飞快地奔向了路中央,一辆大卡车轻松地将他碾成了一滩红色碎末。
伊万诺夫的丧事办的很简单,就在他家的大厅里。整个房子空荡荡的,所有的家具和电器都不知所踪,空气中只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狗粪气味。我见到了她的父母和妹妹——整个丧事加上我也就只有五个人——还有一个戴着口罩为他祈祷的牧师。在念完了祷告文之后,牧师也受不了狗粪的气味,匆匆离开了。
我送牧师出门,而在我开门的瞬间,我惊呆了。
门外的草地上停满了车,密密麻麻站了一大群人。
“伊万诺夫,你看到了吗,这么多人来为你送行。”我说道,“我说过的,做好人多好。”
“先生,您是伊万诺夫的朋友吗?”一个小女孩说。
“是的,你也是来给伊万诺夫送行的吗?”我问道。
“不是的,先生,妈妈说伊万诺夫是个好人,大家都很喜欢他,想让我来问一下,他的遗嘱中有没有提到把房子变卖的事情,合同我已经拿过来了,只差他签字了,您看。”小女孩说着,拿出一卷纸。
我看着合同,惊了一下:”2000卢布一平米?在温州人离开之后,这个价格只能在西伯利亚的荒原上买到房子吧。”
“不是的,先生,不是2000卢布一平米,是2000卢布一整间房子。包括了这片草地和车库,请您代我将它交给伊万诺夫先生吧。”小女孩说道。
我楞了一下:“可是……伊万诺夫他已经死了啊。”
“是啊!”小女孩恍然大悟。
“是啊!”人们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