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与悲哀,为涓生,为自己。
蚂蚁爬进窗框朽木里,槐树和紫藤花还隐约透露出生机。“涓生是我的信仰。”眼神锁住方桌上的启信刀,我想。当我义无反顾地跟随涓生,与叔子断绝关系时我便知道,他是我一半的生命,不,或许更多更多。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我是懵懂地说出这句话的,我以为有了涓生我的生命才足够完整,我的思想,我的灵魂,我的身体 ,我冲破桎梏的力,我一切的一切,无一不紧紧附属于他。那一刻我实在记得清楚,涓生眼里迸发出的惊喜,单腿跪下的情不自禁,那样纯真而热烈的爱,以至于我将他的举动,他的言辞都深深烙印在心里。涓生总也与我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我认真而又崇拜地看着他,他目光灼灼,侃侃而谈,他的身体里仿佛有一个说不尽读不尽的灵魂等着我去了解。
从外购置些吃食回家,入门前我总能想见涓生认真的侧脸,单手执书读着科学亦或文学。我也常同涓生一同温习,他神采奕奕,我几乎在他带光的眼中溺毙,可那似乎是挺久远的事了……
我同涓生到过几回公园,常常迎着讥笑,轻蔑的眼光缓缓前行,在小路上漫步,就好似我与涓生在同一条道路上奋斗,未来的日子要我和涓生一同度过,“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我坚定而热烈的话语在耳边回响,“他们谁也不能亵渎我们的爱情”,我如是想,便又更加昂首前行,可涓生,你为何却躲闪了眼光,瑟缩了脚步。
涓生并不常在家,没有涓生的光阴,紫藤花仿佛也失了颜色,吉兆胡同也变得那样长,我缓慢前行,不想过早的回到那空荡荡的房子。我在家中百无聊赖,只是手拿着书,看个把钟头,没有涓生在旁,便觉有些无趣了。涓生常跟我说“爱情要时时更新,生长,创造”,可我们的爱情停止了么,我们的爱情枯萎了么,我看见涓生眼里的希冀,不全懂他的意思,只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连议论的冲突和意思的误会也失了。那些对文学的追求,终究是被埋没在锅碗瓢盆,柴米油盐和与小官太太的争执中了。我们常说得雇个女工,可匮乏的物质筑不起繁盛的梦。
涓生失了工作,这忽然使我感到前路的渺茫,缥缈的未来被往日与今日判了死刑,我说出的充满愤懑的激励的话语在此刻显得是那样的苍白无力,我们的处境更加艰难,关于生活,关于爱情。
涓生相较从前更瘦了,尽管我想尽办法做不同花样的菜式,家中的逼仄和胡同的嘈杂使他无法安心工作,我们亦难以有些交流,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说过便如烟散去。巨大的困惑和迷茫像雪球在心里越滚越大,重重的压在心上。我本还是抱着些许希望的,可那希望却渐渐被堆着的碗筷和满屋子的寂寥磨灭了。困顿的生活使我们不得不将油鸡变成菜肴,连阿随也得送走了,我是不愿的,阿随在涓生不在时陪过我许多时辰,我表现出冰冷的神色,涓生却是不能理解。他比从前更少在家中了。我痛苦,他自有书中颜如玉陪伴,我痛苦,他自己可以骄傲地活着,我痛苦,我被他带出封建的桎梏,却又陷入俗事的迷宫中了。
我努力想重拾当初或相笑而谈,或争执的快乐,我展颜,却也心知这笑该难看得很了,这温存煞是多余和徒劳,我心中的不安与惶恐与日俱增,涓生愈发的冷漠,连笑容都懒于施舍给我了。
“我已经不爱你了”,这句话诚实的从他的口中说出,仿佛毒蛇吐着信子,涓生渐渐模糊在我的眼里,他释然了,解放了,却将我困在爱情的荆棘中,不给我留下任何质问和请求的机会,那个殷切地向我许诺未来的男子已然消失了。
回家吧,以一个成为众矢之的的,千夫所指的,不肖女儿的形象回家吧。横竖父亲愿意接待我,而亲戚的目光已然是不屑了,从前是涓生的累赘,如今是父亲的负担,不存在新生的路,黑暗是我最终的归宿,眼睛锁住眼前的启信刀。别了涓生,别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