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和袭人,是荣国府里最重要的两个丫鬟。她们分别伺候着荣国府主子中最会享乐的两个人:贾母和宝玉,而且都伺候得相当出色。
贾母“离了鸳鸯,连饭也吃不下”(王熙凤语),而宝玉“房里若不是有袭人,不知要到怎么一步田地”(李纨语)。
鸳鸯和袭人有很多共同点,她们是一起长大的,都是在贾母房内培养出来的能干丫鬟。她们都是美人,原著说,平儿袭人紫鹃鸳鸯,都是荣国府内知名的漂亮丫鬟。
但是,她们出身并不相同,鸳鸯是家生子,世代受贾家恩典,贾家的奴才虽不是自由人,但生活水准并不低,在黛玉眼中,三等婆子的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
鸳鸯的父母资历老,被安排在金陵老家看房子,其实就是闲差养老。鸳鸯的哥哥金文翔是贾母那边的买办,主管采购的工作,属于肥差,嫂子是贾母那边浆洗的头儿,也就是负责衣物、衾枕帐幔等物的洗涤,也是个实权岗位,因为贾母手里的料子自然都是贵重物品,从事这种与贵重物品打交道工作的岗位,通常薪资都不低。这也许是因为鸳鸯哥嫂确实能干,但更可能是兄凭妹贵,鸳鸯仗着贾母宠爱,替兄嫂谋到了肥差。
而袭人的父母原本是做小买卖的,因为经营失败,家贫无奈,快要饿死,才把她卖到贾家为奴。
不同的出身导致了她们不同的人生观和待人接物方式。
鸳鸯因为自幼在富贵场长大,父母兄弟都在身边,所以心里有所倚仗,为人个性就比较大胆泼辣,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种性格也很讨贾母喜爱,所以她也得以张扬自己的个性,加上她本身身份较高,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鸳鸯没在最高层,但她有最高层——贾母给她撑腰。
袭人则不同,她家并非人穷心狠的赤贫家庭,只因一时困顿才卖了她,后来家业整顿好了,又想赎她回来。但是,遭受过亲情背叛的袭人不再相信血缘,也不想原谅家人。她靠自己的勤劳谨慎,在贾府挣得了一席之地。她没有背景和血缘人脉,她在贾府是彻底的外来户,可以想象,她要爬到一等丫鬟的级别,需要付出的,比鸳鸯只有更多。
袭人不如鸳鸯有口才、大胆泼辣,也不如晴雯标致、针线好,她只好少说话多干活儿,用忠心和勤谨赢得了贾母的信任,把她派给宝玉。
作为贾府高层主要执行人的王熙凤,对鸳鸯的评价是“可恶”,对袭人的评价是“省事”。
凤姐说鸳鸯”可恶”是在邢夫人打算讨鸳鸯给贾赦作小老婆的时候。“鸳鸯素习是个可恶的,虽如此说,保不严他就愿意。”
也就是说,凤姐认为,如果鸳鸯不“可恶”,她就该顺从答应贾赦的要求;然而,她素习,也就是多数情况下,是可恶的。
这个可恶,指的是有个性、有主见,没那么容易听从主子的摆布。
王熙凤这个评价,是从主子的角度来说,一个做奴才的,如果压抑自己的个性,服从主人的一切安排,或者遇到事情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尽量不生事,这样可以让主人省心得多。
比如袭人,在宝玉强她同领警幻所训之事时,就顺从了宝玉。其实此时袭人尚未有明确名分,宝玉又是少爷,如果对她始乱终弃,她也没话说。所以此刻献身宝玉是一次风险投资。如果袭人严词拒绝,或者嚷出来,宝玉自然也不能强迫,但是袭人半推半就了,免去了宝玉的尴尬和不快,独自承担了风险,这是她作为奴才的“省事”。
但是鸳鸯不是这样的人。
第二十四回,贾宝玉刚与黛玉看完禁书《西厢记》,回到自己房里。见鸳鸯来看袭人针线,就要吃她嘴上胭脂。此时宝玉与袭人已试云雨,因此这种亲密行为并不单纯。宝玉是自幼被惯坏了,以为别说自己屋里的丫鬟,即便是祖母和母亲房里的丫鬟也都是自己囊中之物。
但是鸳鸯跟袭人不是一个脾气,即便是吃胭脂也不行,于是她直接呼救于袭人,表示抗拒。
贾赦要讨她,她是坚决不从,只是不好直接怼邢夫人,但是她对王熙凤并不放在眼里,跟平儿说:“怪道你们串通一气来算计我,等着我和你主子闹去便是。”
这不是句空话,鸳鸯在凤姐跟前作风相当大胆。
第三十八回,吃螃蟹的时候:
鸳鸯因向凤姐笑道:“二奶奶在这里伺候,我们可吃去了。”
凤姐儿道:“你们只管去,都交给我就是了。”……
鸳鸯等正吃的高兴,见他来了,鸳鸯等站起来道:“奶奶又出来作什么?让我们也受用一会儿。”
凤姐笑道:“鸳鸯小蹄子越发坏了,我替你当差,倒不领情,还抱怨我.还不快斟一钟酒来我喝呢。”
鸳鸯笑着忙斟了一杯酒,送至凤姐唇边,凤姐一扬脖子吃了.……
鸳鸯笑道:“好没脸,吃我们的东西。”
凤姐儿笑道:“你和我少作怪.你知道你琏二爷爱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讨了你作小老婆呢。”
鸳鸯道:“啐,这也是作奶奶说出来的话!我不拿腥手抹你一脸算不得。”说着赶来就要抹.
凤姐儿央道:“好姐姐,饶我这一遭儿罢。"
这一顿玩笑,真不像是主子奴才调笑,倒像是姐妹之间的逗趣。除了鸳鸯,再没有第二个丫鬟敢与凤姐这样开玩笑的。
第四十四回,凤姐生日,众人敬酒:
鸳鸯等也来敬,凤姐儿真不能了,忙央告道:“好姐姐们,饶了我罢,我明儿再喝罢。”
鸳鸯笑道:“真个的,我们是没脸的了?就是我们在太太跟前,太太还赏个脸儿呢.往常倒有些体面,今儿当着这些人,倒拿起主子的款儿来了.我原不该来.不喝,我们就走。”说着真个回去了。
凤姐儿忙赶上拉住,笑道:“好姐姐,我喝就是了。”说着拿过酒来,满满的斟了一杯喝干。
鸳鸯方笑了散去,然后又入席。
从以上几处来看,鸳鸯真的是不怕凤姐的,甚至可以说,除了贾母,她也没有特地敬畏哪个主子。所以,她敢于当众赌咒发誓,断发明志,以那样激烈的言行抗婚,而不是想法子委婉拒绝。
如果换作是袭人,必定不敢如此。当然,不是说袭人为了能攀龙附凤而心甘情愿委曲求全嫁贾赦,她敢对鸳鸯和平儿当面说“这个大老爷也太好色了”这样的话,说明她也不是一味追求荣华富贵不择手段的人,在三观上,她与鸳鸯基本一致,只是她的性子没有鸳鸯那样刚烈直接。
刘姥姥游大观园时,袭人展现了自己息事宁人的性格。刘姥姥醉卧怡红院,袭人虽然也很嫌弃,但并不喝斥和捉弄。
袭人恐惊动了人,被宝玉知道了,只向他摇手,不叫他说话.忙将鼎内贮了三四把百合香,仍用罩子罩上.些须收拾收拾,所喜不曾呕吐,忙悄悄的笑道:“不相干,有我呢.你随我出来。”
刘姥姥跟了袭人,出至小丫头们房中,命他坐了,向他说道:“你就说醉倒在山子石上打了个盹儿。”
刘姥姥答应知道.又与他两碗茶吃,方觉酒醒了,因问道:“这是那个小姐的绣房,这样精致?我就象到了天宫里的一样。”
袭人微微笑道:“这个么,是宝二爷的卧室。”
那刘姥姥吓的不敢作声.袭人带他从前面出去,见了众人,只说他在草地下睡着了,带了他来的.众人都不理会,也就罢了。
袭人对刘姥姥的安慰、圆谎,毫无抱怨,都展示了她的温柔天性,作为一个与刘姥姥毫无交情的人,她表现得非常厚道。小麻烦尽量自己承担,多担待别人的错误。
而在这同一天,鸳鸯展现了她爱生事的一面:
鸳鸯笑道:“天天咱们说外头老爷们吃酒吃饭都有一个篾片相公,拿他取笑儿.咱们今儿也得了一个女篾片了。”
李纨是个厚道人,听了不解。
凤姐儿却知是说的是刘姥姥了,也笑说道:“咱们今儿就拿他取个笑儿。”二人便如此这般的商议。
李纨笑劝道:“你们一点好事也不做,又不是个小孩儿,还这么淘气,仔细老太太说."
鸳鸯笑道:“很不与你相干,有我呢。”……
凤姐一面递眼色与鸳鸯,鸳鸯便拉了刘姥姥出去,悄悄的嘱咐了刘姥姥一席话,又说:“这是我们家的规矩,若错了我们就笑话呢。”
李纨厚道,而鸳鸯和凤姐一样,都是不太厚道的,为了讨贾母开心,故意要刘姥姥出洋相戏弄她。刘姥姥为了打秋风,自然不得不忍耻招笑,但她心里未必甘愿。
刘姥姥看着李纨与凤姐儿对坐着吃饭,叹道:“别的罢了,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怪道说`礼出大家.”
凤姐儿忙笑道:“你别多心,才刚不过大家取笑儿。”
一言未了,鸳鸯也进来笑道:“姥姥别恼,我给你老人家赔个不是。”
刘姥姥笑道:“姑娘说那里话,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可有什么恼的!你先嘱咐我,我就明白了,不过大家取个笑儿.我要心里恼,也就不说了。”
鸳鸯便骂人"为什么不倒茶给姥姥吃。”
刘姥姥忙道:“刚才那个嫂子倒了茶来,我吃过了.姑娘也该用饭了。”
凤姐儿便拉鸳鸯:“你坐下和我们吃了罢,省的回来又闹."
鸳鸯便坐下了.婆子们添上碗箸来,三人吃毕。
刘姥姥笑道:“我看你们这些人都只吃这一点儿就完了,亏你们也不饿.怪只道风儿都吹的倒。”
鸳鸯便问:“今儿剩的菜不少,都那去了?"
婆子们道:“都还没散呢,在这里等着一齐散与他们吃。”
鸳鸯道:“他们吃不了这些,挑两碗给二奶奶屋里平丫头送去。”
凤姐儿道:“他早吃了饭了,不用给他。”
鸳鸯道:“他不吃了,喂你们的猫。”婆子听了,忙拣了两样拿盒子送去。
鸳鸯道:“素云那去了?"
李纨道:“他们都在这里一处吃,又找他作什么。”
鸳鸯道:“这就罢了。”
凤姐儿道:“袭人不在这里,你倒是叫人送两样给他去。”
鸳鸯听说,便命人也送两样去后,鸳鸯又问婆子们:“回来吃酒的攒盒可装上了?"
婆子道:“想必还得一会子。”
鸳鸯道:“催着些儿。”婆子应喏了.
打一巴掌揉两揉的礼,鸳鸯还是懂的,所以能跟凤姐一起向刘姥姥赔不是,然后又喝斥老婆子待客不周到,其实也是向刘姥姥示好的意思。但是紧接着,她就与凤姐李纨一起对坐吃饭了。敢在凤姐跟前落座的丫鬟,鸳鸯是唯一一个。接下来她就懒得应酬刘姥姥了,忙着给平儿素云袭人等要好的丫鬟闺蜜们送菜,发号施令。
再看后边,鸳鸯对刘姥姥的折腾就更厉害了。
于是吃过门杯,因又逗趣笑道:“实告诉说罢,我的手脚子粗笨,又喝了酒,仔细失手打了这瓷杯.有木头的杯取个子来,我便失了手,掉了地下也无碍。”众人听了,又笑起来。
凤姐儿听如此说,便忙笑道:“果真要木头的,我就取了来.可有一句先说下:这木头的可比不得瓷的,他都是一套,定要吃遍一套方使得。”
刘姥姥听了心下嘀咕……想毕,便说:“取来再商量。”
凤姐乃命丰儿:“到前面里间屋,书架子上有十个竹根套杯取来."丰儿听了,答应才要去,鸳鸯笑道:“我知道你这十个杯还小.况且你才说是木头的,这会子又拿了竹根子的来,倒不好看.不如把我们那里的黄杨根整抠的十个大套杯拿来,灌他十下子。”
凤姐儿笑道:“更好了。”
鸳鸯果命人取来。
刘姥姥一看,又惊又喜:惊的是一连十个,挨次大小分下来,那大的足似个小盆子,第十个极小的还有手里的杯子两个大……
凤姐儿笑道:“这个杯没有喝一个的理.我们家因没有这大量的,所以没人敢使他.姥姥既要,好容易寻了出来,必定要挨次吃一遍才使得."
刘姥姥唬的忙道:“这个不敢.好姑奶奶,饶了我罢。”
贾母,薛姨妈,王夫人知道他上了年纪的人,禁不起,忙笑道:“说是说,笑是笑,不可多吃了,只吃这头一杯罢."
刘姥姥道:“阿弥陀佛!我还是小杯吃罢.把这大杯收着,我带了家去慢慢的吃罢."说的众人又笑起来.鸳鸯无法,只得命人满斟了一大杯,刘姥姥两手捧着喝.
凤姐鸳鸯为了折腾刘姥姥来取笑、讨好贾母,简直不顾及人家的年纪和健康状况了。凤姐要拿竹杯,鸳鸯还嫌小,非要拿更大的黄杨根木杯来“灌她十下子”。
俗话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如果换了是贾母,或者是鸳鸯自己的父母长辈,她肯忍心这样折腾对方吗?凤姐平日刻薄,日后自有折福寿的地方,鸳鸯后来只怕也难免薄命的结局。
鸳鸯的泼辣到了一定程度,更近于胆大妄为了。再看后边,鸳鸯来看凤姐的病,贾琏趁机向她借当。
贾琏忙也立身说道:“好姐姐,再坐一坐,兄弟还有事相求。”
说着便骂小丫头:“怎么不沏好茶来!快拿干净盖碗,把昨儿进上的新茶沏一碗来。”
说着向鸳鸯道:“这两日因老太太的千秋,所有的几千两银子都使了.几处房租地税通在九月才得,这会子竟接不上.明儿又要送南安府里的礼,又要预备娘娘的重阳节礼,还有几家红白大礼,至少还得三二千两银子用,一时难去支借.俗语说,`求人不如求己'.说不得,姐姐担个不是,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着运出一箱子来,暂押千数两银子支腾过去.不上半年的光景,银子来了,我就赎了交还,断不能叫姐姐落不是。”
鸳鸯听了,笑道:“你倒会变法儿,亏你怎么想来。”
贾琏笑道:“不是我扯谎,若论除了姐姐,也还有人手里管的起千数两银子的,只是他们为人都不如你明白有胆量.我若和他们一说,反吓住了他们.所以我`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
一语未了,忽有贾母那边的小丫头子忙忙走来找鸳鸯,说:“老太太找姐姐半日,我们那里没找到,却在这里。”鸳鸯听说,忙的且去见贾母。
贾琏见他去了,只得回来瞧凤姐。谁知凤姐已醒了,听他和鸳鸯借当,自己不便答话,只躺在榻上.听见鸳鸯去了,贾琏进来,凤姐因问道:“他可应准了?"
贾琏笑道:“虽然未应准,却有几分成手,须得你晚上再和他一说,就十成了。”
凤姐夫妇负责管家,眼看着内囊尽上来,一家老小的生活水平却丝毫不肯降低,没法子,只好求鸳鸯帮忙偷贾母的财宝出来变卖应急。其实这事儿,贾琏也说了,手里管了数千银子的人也有,但都不如鸳鸯明白有胆量。这个明白有胆量,其实也有自己有主意胆子大的意思在里头。很难想象,鸳鸯对贾母那样忠心的人,也会如此,可是话说回来,正如凤姐,一方面在荣国府管家呕心沥血,另一方面,也会贪污弄权。
凤凰和鸳鸯都是羽毛斑斓的鸟儿,鸳鸯还说自己的姐姐与凤姐都得的血崩,这个设定其实就是暗示鸳鸯与凤姐就是一对姐妹一般,都是有胆识、逞强好胜敢挑揽事儿也敢担责的人。
凤姐了解鸳鸯这个特点,理解、欣赏,但也抱怨,所以说她可恶。
第七十一回,凤姐受了邢夫人王夫人的气:
凤姐由不得越想越气越愧,不觉的灰心转悲,滚下泪来。因赌气回房哭泣,又不使人知觉.偏是贾母打发了琥珀来叫立等说话.琥珀见了,诧异道:“好好的,这是什么原故?那里立等你呢。”
凤姐听了,忙擦干了泪,洗面另施了脂粉,方同琥珀过来.
贾母因问道……凤姐儿答应了。
鸳鸯忽过来向凤姐儿面上只管瞧,引的贾母问说:“你不认得他?只管瞧什么。”
鸳鸯笑道:“怎么他的眼肿肿的,所以我诧异,只管看。”
贾母听说,便叫进前来,也觑着眼看.
凤姐笑道:“才觉的一阵痒痒,柔肿了些。”
鸳鸯笑道:“别又是受了谁的气了不成?"
凤姐道:“谁敢给我气受,便受了气,老太太好日子,我也不敢哭的。”
……鸳鸯早已听见琥珀说凤姐哭之事,又和平儿前打听得原故.晚间人散时,便回说:“二奶奶还是哭的,那边大太太当着人给二奶奶没脸。”
贾母因问为什么原故,鸳鸯便将原故说了。
贾母道:“这才是凤丫头知礼处,难道为我的生日由着奴才们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罢.这是太太素日没好气,不敢发作,所以今儿拿着这个作法子,明是当着众人给凤儿没脸罢了。”正说着,只见宝琴等进来,也就不说了.
这个事是凤姐的委屈,她不想让人知道,但鸳鸯偏要禀报贾母,贾母没注意,她就故意提示说凤姐哭了,贾母后来忘记,她晚间主动提起。这里当然有为凤姐不平的缘故,更多是为了报复邢夫人,因为邢夫人想把她说给贾政作小老婆,所以鸳鸯很乐于在贾母跟前贬低邢夫人,这是鸳鸯爱生事,不省心的地方。她对贾母忠心,但她也不会一味给主子省心瞒事儿,为了满足她自己的心思,她也会借用贾母的虎威。
所以,凤姐对鸳鸯是又爱又恨,欣赏又提防。作为朋友,她与鸳鸯是同类,一样的好胜贪玩,作为主子,她觉得鸳鸯太难驾驭,不省心,所以说她“可恶”。
而袭人的性子与鸳鸯则不同,她不挑事儿。
第三十九回,
袭人和平儿同往前去,……袭人又叫住问道:“这个月的月钱,连老太太和太太还没放呢,是为什么?"
平儿见问,忙转身至袭人跟前,见方近无人,才悄悄说道:“你快别问,横竖再迟几天就放了。”
袭人笑道:“这是为什么,唬得你这样?"
平儿悄悄告诉他道:“这个月的月钱,我们奶奶早已支了,放给人使呢.等别处的利钱收了来,凑齐了才放呢.因为是你,我才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一个人去。”
袭人道:“难道他还短钱使,还没个足厌?何苦还躁这心。……拿着我们的钱,你们主子奴才赚利钱,哄的我们呆呆的等着。”
袭人与平儿一起长大,自幼交好,所以平儿了解袭人,肯把凤姐放债的秘密告诉她,而袭人虽然心里对此也有看法,但并不跟人声张,以后只当没有此事。这是袭人可靠处。
不仅仅是这一次,宝玉因为李嬷嬷喝枫露茶而摔了茜雪的茶杯,袭人马上谎称是自己雪地滑倒。宝玉要撵走晴雯,袭人下跪求情。李嬷嬷骂袭人,袭人忍耐,还制止宝玉争辩——袭人跟平儿有一样的处世原则: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最好。
第六十七回,袭人来看凤姐的病。
一到院里,只听凤姐说道:“天理良心,我在这屋里熬的越发成了贼了。”
袭人听见这话,知道有原故了,又不好回来,又不好进去,遂把脚步放重些,隔着窗子问道:“平姐姐在家里呢么?"
平儿忙答应着迎出来.袭人便问:“二奶奶也在家里呢么,身上可大安了?"说着,已走进来。
凤姐装着在床上歪着呢,见袭人进来,也笑着站起来,说:“好些了,叫你惦着.怎么这几日不过我们这边坐坐?"
袭人道:“奶奶身上欠安,本该天天过来请安才是.但只怕奶奶身上不爽快,倒要静静儿的歇歇儿,我们来了,倒吵的奶奶烦."
凤姐笑道:“烦是没的话.倒是宝兄弟屋里虽然人多,也就靠着你一个照看他,也实在的离不开.我常听见平儿告诉我,说你背地里还惦着我,常常问我.这就是你尽心了。”一面说着,叫平儿挪了张杌子放在床旁边,让袭人坐下.
丰儿端进茶来,袭人欠身道:“妹妹坐着罢。”一面说闲话儿.
只见一个小丫头子在外间屋里悄悄的和平儿说:“旺儿来了.在二门上伺候着呢。”又听见平儿也悄悄的道:“知道了.叫他先去,回来再来,别在门口儿站着。”
袭人知他们有事,又说了两句话,便起身要走.
凤姐道:“闲来坐坐,说说话儿,我倒开心。”因命平儿:“送送你妹妹。”
平儿答应着送出来.
只见两三个小丫头子,都在那里屏声息气齐齐的伺候着.袭人不知何事,便自去了。
袭人惯会察言观色,不该她打听的,她绝不打听。如果换作是鸳鸯,很可能就会事后去打听此事了。袭人是不是王夫人的耳目,书里没有明确证据,但鸳鸯的确是贾母的耳目,出于职责,她需要如此,出于性格,她好奇心更强。
所以,在凤姐看来,袭人是省事省心的人,在袭人回娘家时,凤姐领了王夫人的命令,要让袭人风光省亲。
凤姐儿答应了,回至房中,便命周瑞家的去告诉袭人原故.又吩咐周瑞家的:“再将跟着出门的媳妇传一个,你两个人,再带两个小丫头子,跟了袭人去.外头派四个有年纪跟车的.要一辆大车,你们带着坐,要一辆小车,给丫头们坐。”周瑞家的答应了,才要去,凤姐儿又道:“那袭人是个省事的,你告诉他说我的话:叫他穿几件颜色好衣服,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着,包袱也要好好的,手炉也要拿好的.临走时,叫他先来我瞧瞧。”周瑞家的答应去了。
凤姐生怕袭人太“省事“,所以安排得极为细致,临走还多送袭人一件衣服,其实袭人也有“争荣夸耀”之心,但是她懂得适时掩饰锋芒和野心,低调做人,这就给主子层面留下了“省事”的好印象。
凤姐有个锄强扶弱的习惯,看见谁不爱给人添麻烦,她就格外乐意关照谁,包括对岫烟也是如此。而对于赵姨娘那种老是主动跳出来要好处找便宜的,她就拼命打压。
而对于鸳鸯,凤姐虽然平时与她说笑亲热,但心底还是有所敬畏防备,因为鸳鸯的身份高,性子烈,心思也更难捉摸,所以凤姐是不敢得罪且有所敬畏的。
但是鸳鸯的可恶和袭人的省事也偶然有一反常态的时候。
第三十三回,宝玉挨打,袭人“满心委屈,只不好使出来”,于是盘问了茗烟,怀疑是薛蟠和贾环走漏风声导致宝玉吃亏,袭人为了自己的情郎,至此就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忍不住要找薛蟠和贾环“报仇”了,刚好宝钗送药,袭人就忍不住学舌了茗烟的话,结果被宝钗敲打了回去,重新找回了自己的正确定位,才终于没有在接下来王夫人那里搬弄贾环的是非。
而鸳鸯在第七十一回撞见司棋与表弟在大观园内偷情,这次却并未生事嚷出去,一来是司棋苦求,鸳鸯不忍,而且此事于贾母邢夫人等高级主子无甚妨碍,再有就是作为未婚少女涉及此事也着实尴尬,所以对于鸳鸯来说,倒不如假装不知为妙。所以,这次,鸳鸯也是分外的省事。
只是,这两次的例外都不曾给凤姐知道,所以在凤姐这个主子眼里,还是袭人省事,鸳鸯可恶。
作为奴才,袭人的省事给自己挣来了贤名,也就是不给主子找麻烦添乱,自行消化是非。鸳鸯则更加积极主动,利用自己的身份和权力积极地实践着自己的价值观。她们是可以彼此安慰的知交好友,却又如此不同,然而薄命司的册子上,她们依旧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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