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4年4月28日13:03(GMT+5:30),新德里
倘若中国政府未在南海海战胜利24小时后才发布消息,乔杜里根本不可能将韦奇从伊朗大使馆成功解救出来。在随后的日子里,乔杜里始终觉得,这是中国人自“文锐号事件”起,派遣一位酷爱M&M巧克力豆的特使后,一系列堪称完美的谋划中出现的首个失误。
解救韦奇少校一事风险颇高。乔杜里初次踏入伊朗大使馆时,韦奇满脸失望,嘟囔着自己满心期待见到红十字会的护士,而非一名外交官。乔杜里耐心解释,这是印度政府与伊朗政府就释放他一事谈判后达成的结果,劝韦奇别再纠结,赶紧离开。紧接着,乔杜里与两名印度情报部门的官员,带着韦奇从伊朗大使馆的后勤入口匆匆跑了出来。
韦奇好奇询问乔杜里,他舅舅究竟是如何说服伊朗大使,将自己移交给印度的,毕竟这显然不符合伊朗政府的最大利益。乔杜里吐出一个俄语单词:kompromat(污点证据)。
“污点证据?”韦奇满脸疑惑。
“孩子,”乔杜里解释道,印度情报部门极为重视对外国人,尤其是大使级别人物施加影响并强化这种影响力。这位伊朗大使有娈童癖,当乔杜里把掌握的这一信息摆在大使面前时,大使心里自然会权衡利弊。要么释放韦奇,要么丑闻曝光,届时不仅会遭到包括印度人在内的舆论谴责,伊朗政府也必定会对他采取惩处措施,如此一来,释放韦奇便成了显而易见的选择。
“朋友们都叫我韦奇。”韦奇咧嘴一笑,即便脸上仍带着瘀伤,却难掩那股精气神。
乔杜里和使馆工作人员一同将韦奇安置在医院,工作人员计划安排他返回美国,或者前往海军陆战队认为合适的其他地方。乔杜里则需要回到华盛顿,继续投身工作,同时回到女儿身边。工作人员开车将乔杜里从医院送往美国大使馆访客宿舍,待他收拾好行囊,便准备奔赴机场。可一回宿舍,乔杜里竟瞧见舅舅坐在客厅沙发上,正等着他。
“桑迪,能跟你聊聊吗?”
乔杜里吓了一跳。
“抱歉,吓到你了。”
“你怎么进来的?”
这位海军老上将眼珠一转,似乎对外甥问出这般幼稚的问题感到些许失望。帕特尔动用自己在情报机构、外交部门以及军方的人脉关系,仅仅花费一个上午,就将释放被伊朗扣押的美国飞行员一事安排得妥妥当当。连如此棘手的事都能办成,区区一个门锁又怎会难倒他?不过,他还是认真回答了外甥的疑问:“是你们大使馆的工作人员给我开的门。”他似乎觉得这回答不够有力,又补充道:“是我们之前帮过的人。”说完,便不再多言。
乔杜里答应和舅舅出去喝一杯。他们走出大使馆,坐上一辆早已等候在外的黑色奔驰轿车。舅舅没说要去哪儿,乔杜里也没多问,一路上,两人基本没怎么交流。来到新德里这几天,乔杜里几乎没踏出过大使馆半步,这还是他头一回走进这座城市。眼前的景象,与母亲描述的以及他成长过程中看过的照片里的模样大相径庭,令他大为吃惊。曾经尘土飞扬的街道不见了,破烂不堪的贫民窟棚屋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同舅舅多次提及的那些一点就着、爱抗议、令人头疼的民众,也都没了踪影。
如今的新德里,街道干净整洁,一幢幢房子崭新又美观。
印度城市人口结构的转变,早在20年前莫迪总统执政时便已拉开帷幕。和其他国家领导人一样,莫迪通过大力投资基础设施建设,让印度旧貌换新颜。在2014年与巴基斯坦的十日战争中,印度取得了决定性胜利,彻底消除了巴基斯坦的威胁,并以此为契机,大力加强军队建设。
乔杜里透过车窗,看到了一个全新的印度:街道一尘不染,随处可见玻璃幕墙装修的高楼大厦,成群的坦克兵团士兵与上岸的水手,在新铺设的人行道上悠然自得地散步。莫迪及其追随者冲破了改革道路上的重重阻碍,取得了巨大成就。虽说距离最终成功仍有漫长的路要走,大部分乡村改造尚未完成,但在这个新世纪,印度已然踏上了光明坦途。
他们抵达了目的地——乔杜里舅舅所在的德里金卡纳俱乐部。一条悠长笔直、带有天蓬的车道,直通俱乐部入口。车道两旁,广阔的草坪被割草机修剪得整整齐齐。远远望去,网球场的草地绿意盎然,游泳池里的水泛着粼粼波光,呈现出绿松石般迷人的色泽。舅舅和工作人员简单寒暄了几句,所有工作人员都毕恭毕敬地向他们鞠躬行礼。随后,他们来到阳台上,从这儿可以俯瞰整个精致的花园。这个俱乐部,是英国统治印度时期遗留下来的。
帕特尔点了杯杜松子酒加奎宁水,乔杜里则要了杯苏打水。瞧见乔杜里只点苏打水,帕特尔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服务员离开后,帕特尔询问乔杜里,他妹妹近况如何。“她挺好的,”乔杜里回答,“当上奶奶后,她乐在其中。只是父亲的离世对她打击不小,好在她很快就走出来了。”话一出口,乔杜里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没资格在被母亲疏远的舅舅面前,谈论母亲的情况。要不是吧台上的电视画面引发一阵骚动,他们的交谈或许就到此为止了。一群衣着光鲜的人围聚在电视机前,观看新闻,其中大多身着白色网球服,还有一些是穿着夹克的服务员。电视里播放着南海冲突的画面,最终结果令人震惊:美国海军竟被彻底击败。
乔杜里和舅舅觉得没必要像其他人那样,挤在电视机前。趁着这个机会,两人独自坐在空荡荡的阳台上。“人们需要些时间,才能真正理解美国被打败意味着什么,”帕特尔一边对侄子说着,一边朝吧台那边点头示意。
“我们现在正处于战争状态。”
帕特尔抿了一口杜松子酒,点了点头,“没错,但这也预示着你们国家衰败的开端。”
“我们的海军和他们的一样强大,甚至可以说,我们的海军更胜一筹,”乔杜里辩解道,“当然,我们低估了他们的实力,这是我们的失误,不过同样的错误,我们绝不会再犯第二次。说到底,是他们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大错。”乔杜里顿了顿,语气一转,“我担心,我们所做的一切,唤醒了一个沉睡的巨人,他带着可怕的决心。”
帕特尔知晓这句话,这是二战时日本帝国山本五十六上将所言。“可这并非珍珠港事件,情况截然不同。看看你周围,瞧瞧这个俱乐部。一个帝国过度扩张之时,便是走向崩溃之日。这家充斥着陈腐英式风格的俱乐部,也已到了衰败的时候。”
乔杜里提醒舅舅,美国并未过度扩张,算上琼斯号舰队与遭遇伏击的航母编队,仅仅经历了两次战败而已。他还补充道:“我们还没提及我们的战术与战略核力量呢。”
帕特尔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你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战术与战略核力量?动用这些武器,没有赢家。”
乔杜里像个调皮的少年,低声嘟囔:“广岛……长崎……我们赢了。”
“我们?谁是我们?”舅舅愈发恼怒,“那时候,你家离这儿还不到三英里。你知道美国在二战后为何能走向繁荣吗?”
“因为我们赢了,”乔杜里回答。
帕特尔摇了摇头。“英国也赢了,苏联也赢了,法国同样赢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战争中,关键不在于是否取胜,而在于以何种方式取胜。二战时,美国并非用核力量发动战争,而是用它来终结战争。可如今……”帕特尔下巴低垂,满脸悲戚,缓缓摇着头,“如今恰恰相反,是你们挑起战争,却不愿让它结束。”他话锋一转,又开始询问妹妹的情况。乔杜里给帕特尔看了一张女儿的照片,跟他说起自己已经离婚,还提到母亲对前妻十分反感,母亲称前妻为“艾伦·德杰尼勒斯”。帕特尔没听懂这是什么意思,听完外甥的讲述,他唯一的回应,便是抛出一个问题:“你有没有考虑过回来?”
“美国就是我的家,”乔杜里回答,“作为移民的儿子,在这世上,没有其他任何地方能让我在类似白宫的地方工作。美国是个特殊的国家,这就是我一直想跟您说的。”
帕特尔坐下来,认真听外甥把话说完。“你知道我加入这个俱乐部,最享受的是什么吗?”他问道。
乔杜里回头看向他。
“来,”帕特尔把椅子往后推,椅子在阳台的瓷砖地板上摩擦,发出刺耳声响。他们走进里面的一个房间,看起来像是奖杯陈列室。墙壁上,一排玻璃柜依次排列,里面摆放着金灿灿、带有双把手的奖杯,上面镌刻的时间,都可追溯到几个世纪前。帕特尔带着乔杜里,来到远处角落的一张相框前。相片里,三个英国军官站在包着头巾的印度兵两侧。这张照片拍摄于大约100年前,也就是印度独立前10年。帕特尔解释道,照片里的是拉杰普塔纳步枪队,该队的英国军官都是这个俱乐部的成员。这张照片拍摄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在这个团被派往太平洋战区之前。
帕特尔说:“里面的大多数军官,不是战死在缅甸,就是战死在马来亚。”他们那深褐色的眼睛,仿佛在凝视着乔杜里。舅舅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在一张脸上做了个记号,那是一个留着大胡子的勤务兵,身材矮胖,肩章上只有一个纹章,正对着镜头皱着眉头。“看到名字了吗?”帕特尔用笔轻轻敲了敲照片下方的名字,“兰斯·奈克·伊姆兰·桑迪·帕特尔……你的高曾祖父。”
乔杜里静静地站在照片前。
“并非只有在美国,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舅舅说道,“美国,并没有那么特殊。”
乔杜里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拍下了祖先的照片。“你觉得你们政府会作何回应?”他指了指电视机,电视上的新闻,似乎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即将来袭。
“很难说,”舅舅说,“不过我相信,我们会妥善应对。”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们吸取了你们已然忘却的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