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篓里面有一股很浓的青草味。不知过了多久,只见竹篓外一会儿是空空的天,一会儿是密密的叶,一会儿是几个陌生的黝黑的面孔。我在竹篓里面晃来晃去,只好躺在狭窄的有些不好吃的饼的竹篓底。晃着晃着,我竟看到一盆满是肉块的饭,正好来到我跟前。忽然,“嘭”的一声,竹篓不动了,有人来拿饭盆了,我要吃,我要吃啊,汪,汪,汪……
“哈哈,这是小土狗啊,你从哪里弄来的?”一双硕大的,有些汗味和刺鼻的廉价卷烟味的手抓住我的后脖子。
“哟,它还在睡觉呢,你给它吓醒咯。”一个女孩笑着说。我急忙环顾四周,可还被那个手上有烟草味的男孩抓着,悬在空中,我也跑不了,肚子也饿了。男孩总算把我放下来了,我不知道我能去哪,只好趴在地上,摇着我的尾巴,讨好讨好,但愿能有东西吃。
“我在街上看见的,没人要,就放背篓里带回来看看门。等下整点饭菜给它,怕是饿了,一大早上都没吃东西,背篓里的饼也不吃。”
我仍是趴在地上,不太敢乱走动,我看了看四周,除了有几只小鸡,好像也没有什么好玩的,咦,那边有水,我先去喝点水吧。正好跑去水龙头那边,又被刚才把我带到这里的女人抓住脖子,她把我放在一个很旧的铁盒边。啊,里面有水。“呐,给你喝点水,看你都热得走不动路咯,尽躺在地板上。”
喝饱水,我舔了舔嘴巴,竟然打了个嗝。看人们都在做自己的事情,也不像会伤害我的样子,那我就四处逛逛吧。这儿有一个开放的院子,院子里有好几棵柿子树,还有两棵梨树,一丛开得满满的香味很淡的花,花丛的右边有一条小路,小路边还有一棵拐枣树,地上的草还很矮,不到我的关节处呢。我躺在柿子树下,太阳正好照在我身上,舒服极了。他们三人好像正忙着做午饭呢,有油烧开的味道。
厨房在房子的一边,有烟从房顶的烟囱里面冒出来,都把主房的外墙熏黑了。房子有两层,一楼一道大大的木门里面有一排沙发,有一台黑白电视机,门外和厨房的中间有一把很陡的木楼梯。
“啊丽啊,去叫你爹回来吃饭吧!”
“好!”女孩擦了擦手上的水就从小路下去了。小路的远处,正好有一个瘦高的人,肩上扛着锄头,慢悠悠往这边走。“啊,正要去叫你吃饭呢。”瘦高的男人说:“我算着时间也刚好,也饿了。”
男人走到我旁边,把锄头放在一边。我闻到他身上有更浓的草烟味,不知道他会怎样对待我,就先讨好他看看。我连忙走到他跟前,摇着尾巴,趴到他脚边。他弯腰摸了摸我的头,好像很开心的样子,然后抓住我的后脖子上的皮,又一次悬在半空中。正面对他,我能看到他的肩膀宽宽的,还有骨头鼓起的形状。脸上干干净净的,不像劳作一早上的人那样疲倦得狼狈。“哦,是个小公狗,哪里弄来的?”女孩说:“妈从街上捡回来的,叫它‘黄黄’吧!”“真的是呢,本就一个小黄狗嘛,哈哈,来给我家看门咯!”
他终于把我放到地上了,脖子上的皮有些疼,他正好来轻轻地揉了揉。他捡起放在地上的锄头,拿到厨房外面的墙角边,靠在墙上,确认不会倒掉之后,洗了手进厨房去了。不一会儿,他又出来看看我,嘴里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还给我做了过去找他的手势。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好像不会伤害我,迟疑了一下,我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厨房门口。他坐在饭桌旁的草墩子上,又向我招了招手,我想,他大概是希望我去他的旁边吧。我抬起手,正放在有些高的门槛上时,忽然听到女人尖锐的声音:“啊,出去,叫它进来干什么!吃完再给你,出去!”我吓得后退了几步,没踩稳,绊到水管,摔了一跤。男人笑着看了我,“那就在外边吧。”
他们吃饭了,男孩、女孩和男人不时给我扔过来一些还有肉丝的骨头,还有各种菜。吃了许多,也快饱了。但女人好像不高兴这样给我东西吃。“就不能放在它的碗里吗?尽扔在外面,还要打扫。”她拿了刚才给我水喝的那个铁盒来,舀了饭放在里面,又加了一勺汤,挑了些菜,拿到厨房外面的柿子树下,“过来过来,来这边吃。以后你就在这儿吃饭啊,不准到厨房里面。”看到满满一盒饭,还有些肥肉,味真香!
在这个家里待了没多久,我就能两步跨过厨房旁边能上台阶的楼梯了。台阶的角落里,有我温暖的小窝,是女人拿一些老旧的衣服铺成的。
这个地方四季温暖,唯有下雨的冬天夜里会有些冷。一到那个时候,女人就早早的把我的小窝移到楼梯下面,那里能挡风,就不会觉得冷了。冬去春来,我每天都潇洒快活,时而逗逗怕我的小鸡仔,时而追一追脱缰的马,时而跟着女孩到山里捡菌子,时而跟男人到村里或者更远的一些邻村去做活,这时候我能遇到许多伙伴,但男人每次都会醉醺醺的,身上散发出刺鼻的味道。去别人家的时候,他都是在吹唢呐,还拉个二胡,嘴里偶尔还唱着我听不懂的语调,咿咿呀呀,却有些让我高兴不起来。每当这种让我手足无措的时候,我就趴在地上,注视着他的嘴,只要他说“大黄,走!回家。”我就站起来,抖抖身上的灰尘,摇摇尾巴,跟着总是要男孩扶着的左晃右晃的他们回到家里。只要是他身上满是刺鼻味道的那天,女人都会生气,嘴里说些我也听不明白的话,语调多变,说着还会流泪,甚至伸手很快地放在男人后背上,像是平日摸我后背那样,却又有些不一样。
直到后来的一天夜里,我正在台阶上熟睡,好像又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回到来这个家的第一天,那个肩膀宽宽的,面容干净的男人扛着锄头走到我身旁,直直地就从我身上跨过去,他的脚从我身体里穿过,我什么感觉都没有。忽然一个机灵,我从梦中惊醒。四下安静,月光映得院子里亮堂堂的,透过楼梯的缝隙,我望见一只猫头鹰落在柿子树上,眼睛铮亮。今晚男人还没回家。月正当空,夜还长,我又窝到暖和的小窝里去。
第二天一早,我躺在窝里无所事事,心里空洞洞,望着女人挑着两桶重重的猪食走到猪圈。梨树那边的路上,有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跑来:“她三姑啊,快去菜地那边,那个……快……啊,再叫上啊华呀,你……你……他爹怕……怕是不行了!”我感觉好像有什么事情发生了,立即跑到那个人身旁,只望见女人手里的喂猪瓢掉到了猪食槽里去,她双手在抖,嘴里叫着“啊华啊……啊……快来啊!”
全家人慌忙跑到菜地去,这条路我常常在夜里跟着男人和男孩伴着月光走回来,平时他们踉踉跄跄,我要等好久,才能一起回到家。今天他们慌慌张张,我也跟着跑了起来,冲在他们最前面。男人躺在路边,安详地闭着眼睛,有只苍蝇在叮他的嘴,我闻见男人身上刺鼻的像以前的那种味道,我知道,等会儿女人又要生气了。他们来到男人身边,伴着每个人音调尖锐的哭喊声,我无法分辨出每个人的确切心情,但无一例外的都充满了悲伤。女人又拍着男人,眼泪不住地流。我也跟着叫了起来,但男人总是不睁开眼,更不站起来。男孩今天也流着泪,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眼里的泪水。男孩把地上一动不动的男人背起来,他很吃力,使了几次很大的力气,还有刚才那个人也帮着推他背上的男人,他才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和平时搀扶男人时的步伐一样。女孩泣不成声,和女人抱在一起,男孩说:“走吧,我们回家。”他今天的语调也怪怪的,泪水滴在他脚背上,他没穿鞋。
后来的几天,男人一直在一个长长的木头盒子里,家里挂了些奇奇怪怪的布条,还来了许多人,吵吵嚷嚷的,我不敢出去,好像那种奇怪的氛围会把我吞噬。我在我楼梯下面的小窝里躺了几天,许多人从我旁边经过,急促的脚步,沉重的甚至难以迈开下一步的脚步,和往常一样的人们的脚步……我在柿子树下的饭盒不知道哪里去了,我不关心,我也没有平日里那样急迫的饥饿感。
家里终于慢慢安静下来了,那个长长的木盒也不见了,家里只有女人和男孩女孩在吃晚饭。我刚睡醒,依旧没有饿意,换一个姿势继续窝在我的小窝里。“大黄!”“大黄!”女孩在叫我,我缓个神站了起来,脚有些软。她给了我一个新的饭碗,里面有许多以前没有吃过的菜,我只吃了一点点,就吃不下了。女孩摸着我的头,“连你也瘦了,你要吃饭啊,不然明天到地里你跑不动的。”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我能一步就跳上台阶,再一步就到我的小窝里了。男人还是没有回来,现在,去别的村里的时候,就只有我和男孩一起。变成了我趴在男孩脚边,看他一口接一口喝着桌上透明的像水一样的东西,每次喝到嘴里,他的喉结上下动一动之后,总会张开嘴,“啊”的一声,露出眉眼挤到一处的狰狞表情。他吹的唢呐和男人的唢呐声不太一样,他没有拉二胡,不对,是他拉的二胡只是单一的声调,平平几声,不像男人那样,要好一会儿二胡发出的声音才会停止。
女孩今天带了许多包,背上背的,手上拿的,还有女人和男孩手里的,他们一齐拿到房子后面的卡车上,女孩自己也上了那辆车,后来女孩就和那辆车一起走了,路上扬起的灰呛得我直打喷嚏。
现在家里就只剩女人和啊华了,他们话不多,只有啊华身上充斥着和男人身上一样的刺鼻味道的时候,女人的话就变得很多。
最近几天,家里来了几个人,他们说说笑笑,空气里有些让人欢喜的信号。过了几天,家里的门窗上都贴了些纸,来了许多人,吵吵嚷嚷的,每个人都笑着闹着。啊华穿了奇怪的衣服,还有滑滑亮亮的鞋,我在他边上的时候,闻见了比平日多的汗味儿。
家里又安静下来了,现在家里除了女人和啊华,又多了一个年轻女人,瘦瘦小小的一个,说话口音和大家都不一样。她不喜欢摸我,但会给我满满一碗饭菜。我每天都跟在她身后,新鲜的,新奇的,她从不摸我头。在她的背篓里被草或者木柴填满的时候,她总要踉跄好一会儿才站起来,和男孩后背背着男人的那天一样。这时候,她会用独特的语调说:“大黄,走!回家。”后来,她的身上有了些奇怪的味道,是我从来没有闻见过的好闻的味道,而且她的肚子越来越大。
冬天里的一天,家里人都坐着一辆车走了,我独自在家里看门。第二天,女人回来了。再过了几天,啊华和那个年轻女人回来了,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人儿。我好奇极了,闻着小小人儿身上香香的味道,就想舔一舔她的小脸,但大家都不允许我这么做。
过了好久好久,小小人儿终于不再天天被人们抱在怀里,背在背上了,她能独立坐在她的洗澡盆里玩儿,我可开心了,这样我就能满满地闻够她身上香香的味道。她坐在盆里,还没有我坐在地上高呢,每天她在台阶上晒太阳的时候,也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因为有暖和的阳光洒在她身上,那些香香的味道就会特别浓烈,现在我可以浅浅地舔一下她的脸颊,能让我开心一整天。但有的时候,她会不住地哭,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汪,汪,汪……”她哭得更厉害了,大大的泪珠从她挤成缝的眼角滚出来,我急忙把它舔掉,咸咸的,但还是香香的。
后来她不在盆里玩了,好像坐不下她了。所以她现在开始全心和我一起玩了,有时她把我的嘴掰开,捏一捏我的舌头;有时把我的耳朵立起来,把手指放到耳朵里,痒痒的;有时拉着我的尾巴左摇右晃;有时骑在我背上……她每天都给我一个满怀的拥抱,那时候好像她的香味会从空气中传到我的每一个细胞里去。
现在,啊华的脸颊上渐渐多了些皱纹,年轻女人和他也开始会不时争吵,女孩几乎每次都会哭,然后就一整天不说一句话,但也不忘记把我的饭碗装满。最近的夜里,我常常听到女人叹气和“哎哟”的声音,她走路也开始变慢了,总见她放些小小的圆片或圆长的颗粒在嘴里。我剩下的饭越来越多,其实即便不吃我也没有多少饿意,反而吃多了会觉得肚子难受。以前从小小人那里借来的存在我细胞里的香气,已经足够让我半天的睡眠时间之后还“精力充沛”。小小人开始四处乱跑,总爱叫上我,我也喜欢跟着她,只是容易犯困没走多久总想打个盹儿。
傍晚,我躺在台阶上眯着惺忪的双眼,望着在院子里抓小鸡的小小人儿,啊华坐在我旁边,摸着我的后背,“大黄最近掉毛有点多啊,饭也不吃多少了。”女人正在水龙头那里冲洗菜叶,“它都在我家十年左右了,带回来的时候怕也就两三岁吧,小囡也长大了。”
阳光正从烟囱上缓缓冒出的烟里渐渐暗淡,烟里没了光束,我打了个寒颤,回到小窝里去,困意袭来,所有感官的功能都被无限放大,我能明显感觉到小小人儿那里传来的让我沉醉的香气在快速从毛孔里窜出。
好了,梦境开始。
这是一个我听来的真切老故事,多了些“添油加醋”的细节,狗狗和女孩一直是我觉得最温暖的搭配,万幸曾经遇见过。